36.同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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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
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身边还放着一些吃的。
陆明坐起来,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侧耳去听马车外的争吵。
“打仗是多少危险的事情!我的夫君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在战场上哪有自保之力!”
“但是姐夫他会救命的医术!据军医说,那十四个禁卫军的情况都大有好转,简直就像是生死人,肉白骨一样神奇!如果姐夫随军进入滨州,我们可以少死多少士兵!可以有多少家庭免于破裂!”
“那也不能将夫君置于这般险境之中!”
“大姊,想想郑平之,想想云儿,听说猴子后来把奄奄一息的云儿送到了医馆,但他最后还是没有扛过去。”
“你竟然还有脸面说这个!”
“大姊,你好好想想,我会派两个护卫来保证姐夫的安全,但是这滨州,他是不得不去。”
“……”
外面争吵的人是蓝艾和蓝青,陆明默默地听完,然后下了马车。
蓝艾正站在马车发呆,看到陆明下了马车,便笑着问道:“夫君,你醒了?你饿不饿,为妻把夕食放到马车里了,你有没有看见?”
陆明却走到蓝艾身边,抬头看着蓝艾,问道:“我听到你和青妹的争吵了,我要去滨州吗?”
蓝艾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她抚摸着陆明的头发,道:“夫君,战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很多人会死……”
“我知道,我想让其中一些命不该绝的人活下去。”陆明抓住蓝艾的手,低声道,“有些人不该死在这里。”
“她们有家庭,有父母要赡养,更有孩子要抚养。”陆明道,“成为一个士兵不意味着她们必须死在滨州。”
“但是就算是夫君也不能救下所有人。”蓝艾道,“就算夫君全身心地救人,还是会有救不下来的人。为妻担心夫君会承受不了那种心如刀绞的滋味。”
“什……什么意思?”
“将军第一次让为妻带兵的时候,为妻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直接导致了很多同袍都没能够活着回家。”蓝艾道,“为妻发誓,从此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将领,只做最正确的决定。”
“后来你就百战百胜了?”
蓝艾却惨笑着摇头:“后来带兵的次数多了,为妻渐渐明白了,战场上哪有什么最正确的决定,为妻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死人,决定的正确与否只是区别了死多死少,这些死亡有没有意义。”
“决定还是要做,为妻也渐渐对那些无法避免的死亡麻木了,每一个将军都要经历这些东西。”蓝艾道,“但是一开始的时候,每一次点兵的时候减少的数字,都是为妻每晚的梦魇。”
“为妻不想让夫君也要背负那些东西。”
“有些东西一旦背上了,就永远也卸不下去了。”
陆明默默地听蓝艾说完,才问道:“你第一次带兵的时候,死了多少人?”
“四百八十二个。”没有半点犹豫,一个数字便脱口而出。
“一个不差?”
“一个不差。”
“你不想让我背负这些东西,但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背负上了。”陆明叹了一口气,道,“如果那十四个禁卫军不能活下来的话,我也会愧疚一辈子。”
“还有郑三娘……我害死了她。”陆明挣脱开蓝艾的怀抱,抬头看着蓝艾惊愕的表情,笑道,“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就必须要有接受所有后果的心理准备……我要去滨州,我想要做点什么。”
说着,陆明转身。
蓝艾忍不住叫道:“你去哪里?”
“我去检查一下那些禁卫军的情况。”陆明头也不回地挥手。
点着蜡烛的帐篷中,军医坐在地上,抱着重新封好的坛子,已经睡着了。
十四个伤员中倒是有两个醒着,原本正在聊天。忽然见到陆明进来,立刻闭上了嘴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在陆明看来,竟然有几分陆明前世被班主任逮个正着的学生的味道。
“你们聊啥呢?”陆明走进帐篷,一边走到还在昏迷中的士兵的身边,检查她的伤口有没有感染,一边笑道,“接着聊啊,怕啥?”
“这个……”其中一个士兵尴尬地笑了两声,道,“都是些凡人的事情,男神仙不必在意。”
“凡人……”陆明听到这个士兵的话,立刻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表情古怪地问道,“我怎么就成神仙了呢?”
“您当然是神医啦!”士兵却满脸肯定地叫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世上还有把人像衣裳一般缝起来的医术,这就是神仙才有的手段!”
“拉倒吧你。”陆明撇撇嘴,检查完这个士兵的伤口,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见没有什么异常,又站起身,走到另一个士兵身边蹲下。
“看来你们的体质都不错,昨天还一个个都半死不活的,现在看起来都挺好的。”陆明一个个检查着伤员,嘴上顺口问道,“你们都是禁卫军吗?”
“回活神仙的话,我们都是禁卫军。”士兵小心翼翼地回答。
“还回活神仙的话!”陆明翻了个白眼,道,“拜托,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那你们亲眼见过皇上吗?”
“见过。”
陆明好奇地问道:“皇上漂亮吗?”
“只有男人才说漂不漂亮。”士兵犹豫了一下,才道,“况且陛下不用漂亮,陛下需要的是才干。”
“那你觉得我有才干吗?”陆明瞥了一眼士兵,问道。
士兵听到这句话,脸色一下变了,连忙压低了声音,道:“活神仙,您这种话可别乱说,要是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您要行大逆不道之事呢!”
陆明听到士兵有些惶恐的回答,先是笑了一下,才道:“你理解错了,我问的才干就只是才干而已,我对统治天下可没啥兴趣。我就一俗人,特俗。”
“比如我做饭特别好吃,下次有机会我做给你吃。”陆明道,“有时候做饭的时候我就在想啊,有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觉得纯粹瞎扯。大国就是大国,小鲜就是小鲜,治大国的人就要有统筹天下的才干,烹小鲜的人就要有把握油盐酱醋的技艺,两者混不成一谈。”
“再说到这个疗伤治病,我碰巧会一点治疗外伤的东西,救了你们一命,所以你们管我叫一声活神仙。如果你们生了什么其他的病,我看了也是一头雾水,你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气急败坏地骂我一句庸医,我也得受着。”陆明絮絮叨叨地道,“我觉得一个人吧,活着也就活着,庸庸碌碌地活着。死了也就死了,亲近的人哭两场就完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陆明检查完最后一个士兵的伤势,站了起来,道,“我感到好多人都压在我的身上,她们的每一声惨叫,她们的每一次哀嚎都真真切切地传进我的耳朵,让我不得安宁。”
“这就是所谓的责任吗?”
看着陆明平静的表情,其中一个士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活神仙,莫不成您是第一次上战场?”
“对啊,我以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别说打仗了,就连抓贼都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一点关系。”陆明道。
“我记得我第一次打仗的时候也这样。”士兵道,“第一次打仗的时候可害怕了,什么都怕。”
“后来呢?”陆明连忙问道。
“后来慢慢就好了,后来就习惯了。”士兵回忆着自己第一次打仗时候的事情,道,“一开始特别害怕死,但是每次战斗回来,身边的一些面熟的人就再也看不见了。一开始觉得绝望,后来就麻木了,心里想着也许某一天就轮到自己了。”
“习惯了就不害怕了吗?”
“不,还是害怕,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带着这种害怕活着。”
“然后呢?”
“我从小都很走运,在战场上也不例外,战争结束了,我也活着回来了,还在战场上杀了不少人,后来成了禁卫军,穿上了人人都害怕的金甲,正以为自己不可一世的时候,区区几箭就把我射醒了。告诉我,哪怕有了这身金甲,我也只是那个在战场上苟且偷生的小卒。”
士兵摸着自己缠了绷带的伤口,有些感慨地说着,
陆明怔怔地看了士兵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声一句“多谢”,便大步走出了帐篷。
出了帐篷,一个守在帐篷门口的士兵忽然迎了上来,大声道:“蓝……蓝……公子,我……我是您……您……您……的护……护……护卫!”
“结巴啊?”陆明差点没被这句话憋死。
“对……对……不住,这打父……父……父胎就有的老……老……老毛病。”士兵结结巴巴地解释。
“不行,我还得再找一个护卫,要是你成天在我身边,我得让你给憋死。”
“蓝……蓝……蓝……公子,我……我……有一个……老……老……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