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谁料想白淼会替她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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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按照原剧情的走向, 刚进入青楼的泷盏很是保持住了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纤弱白莲花模样, 就算是最后掌控住了大局,她也是低眉顺眼的大家闺秀,怎么着也不该是眼下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啊——迎面扑来的酒气里, 张小小被白淼拽着进了屋。

    室内两人,一男一女,一坐一卧, 却是坐没个坐相, 卧也没个卧相。坐着的那位锦衣华服, 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垂在一旁的右手里松松拎着壶酒,浓烈酒香正从壶口氤氲发散出来;卧着的那位粉面含春, 慵懒散漫地侧卧在贵妃榻上, 姿态妖娆曲线毕露, 玉白纤指间夹着一支精细烟杆,吞云吐雾, 呵气如兰。

    瞧着气氛正好, 酒酣耳热的,眼看着就要发生点儿什么不能描述的事情, 结果咚的一巨响,被人破门而入。室内两人俱是一惊,而看清这两人面孔的张小小也是一脸的震惊。

    其实要是用愿力触手事先探查一番的话, 张小小也不会大吃一惊, 只是考虑到现在身处的这个场地真实作用的微妙性, 张小小也就没有放出愿力触手,这要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就很尴尬了,尤其是愿力触手反馈回来的信息简直就是全息3d的真实投影,那种尴尬程度估计也是全方位各角度的……

    室内两人之一肯定是泷盏,张小小本以为那在床榻上拗出曼妙曲线摆了一副任君采撷姿态的可人儿会是泷盏,谁成想那拎着酒壶的锦衣男子才是泷盏!在人间界的时候,男主一大老爷们能把自己捯饬成冷艳高贵的大胸御姐,现在到天界了,女主一软妹子能把自己折腾成风流倜傥的俊俏公子,这俩人也是没谁了。

    被惊动的二人双双抬眼望过来,而张小小这么一打量,认出那个歪在贵妃榻上的美人儿竟然是个熟面孔,那个新出生的天仙灵,水灯心!

    标志性的银白卷发,标志性的蓝色瞳眸,还有这眉眼这五官,的的确确是水灯心没错,只是这前后气质差异也太大了,之前的水灯心是个腼腆单纯的安静小女孩儿,现在这位却是历尽千帆阅人无数的风情妩媚小女人了。

    眼下离开天灵界的天仙灵们,除开原本就绝世的姿容并未变化之外,她们的发色眸色乃至于体型都趋于常人模样,水灯心偏偏还是白发蓝眸。张小小转念想到那位差点儿剥光她的羽叶茑萝,那个小萝莉模样的天仙灵也还维持着白发蓝眼,这中间肯定有问题。

    念头转了一转,张小小随后注意到了水灯心的气息,之前水灯心并未显露能力,但是她身为天仙灵,就算被那位阿婵娜里小姐给作弄到那般狼狈的境地,水灯心呼吸间发散出的气息始终十分清净无瑕。而现下,空气中那股子霸道浓郁的酒香,都遮掩不住水灯心一呼一吸之间所散发气息的浑浊与杂乱来。

    实际上,这气息只有同样身为天仙灵的张小小才会觉出糟糕。对于泷盏还有白淼他们来说,水灯心的呼吸气息同之前并无不同,而对于天界的修者或者凡人来讲,水灯心微张唇瓣缓缓吐出的烟雾正散发着无比芬芳馥郁的味道,这香艳入骨的气味诱惑着人凑上去,想要同她更深入地更进一步地亲密。

    张小小忍不住皱了皱眉。白淼连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酒味太冲了?”白淼转过脸去,盯住刚站起身的俊公子泷盏,虎视眈眈:“你哪儿弄来的酒?”

    泷盏:……这酒本来就放在桌上!

    然而泷盏并不能说什么,她默默掐了个法诀,驱散了一室酒气。

    白淼无可无不可地收回视线去看身边人,而张小小注意到白淼整的这一出,有些好笑地抬手给了白淼后脑勺一巴掌:“别闹。”

    受了这轻飘飘的一掌,白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露出一个闪瞎泷盏双眼的笑脸来。白淼当然晓得问题不是出在泷盏手里的酒上,只是小小在见到那个白头发家伙后心情明显变差,她暗中查探了一番,却是什么异常都没能发现,只能大概得出个对方应该正处在发情期的结论,这让白淼心里有些不爽。

    天仙灵本身的存在就颇为特异,天界的许多大能对天仙灵也不过是略有耳闻,而白淼生于魔界长于人间界,对天仙灵就更加不了解了。实际上,除开张小小,也就跟水灯心同根同源的其他天仙灵能发现水灯心的不对劲了。

    “你这算是什么,找死吗?”张小小含着怒意,伸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把。泷盏和白淼都没能看出她掌心攥住了什么,而一直笑意微微眸光惑人的水灯心却是脸色刷地变白,猛然低头呕出一口黑血来。

    当啷一声脆响,指间夹着的精美烟杆砸到了地板上,水灯心晃了晃,眼看着她上半身再支撑不住,要从贵妃榻上倒头栽下去,张小小只觉得怀中一轻,却是刚才还乖乖窝在她怀里的白火青扑了过去,小孩儿张着两只胳膊半扶半抱地稳住了水灯心,好险没叫她栽到地上自己呕出来的一滩黑血里。

    白火青的小身子扭了扭,朝着张小小的方向扬起脸蛋儿求表扬,一双蓝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张小小抿抿唇,没忍住给了小孩儿一个微笑,随后她叹了口气:“水灯心,你所谋甚广啊。”

    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水灯心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了。

    活色生香的美人儿瞬间变得苍白无血,尤其是这个美人儿浑身上下呼吸吐纳之间还散发着蛊惑人心的香艳气息,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在场,但凡有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是要跟始作俑者的张小小拼命的。然而在场的这几位里,一个是有了媳妇并且心里眼里只有媳妇的大魔兽,一个是不仅心有所属还心志异常坚定的人族女性,还有一个就是不知情爱的纯真幼童,话说也多亏了还有个单纯不知事的小孩子在场,要不然倒下的水灯心绝对得栽到自己的呕吐物里了。

    水灯心面白如纸,气息奄奄,一双原本柔情万种的妩媚眼瞳此刻瞧着十二分的清澈明朗,她脸上那股子似乎无辜纯情又似乎春意浓浓的诱惑神色尽已数散去。现在的水灯心仍旧衣着暴露姿态撩人,白淼却觉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那个安静腼腆的小厨娘,那个坐在烟熏火燎的灶台前还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小厨娘。

    而一旁的泷盏对张小小话中“所谋甚广”更感兴趣,她一开口就将水灯心的安排全盘托出:“我落水后被心姑娘救起带到锦绣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便按着心姑娘的吩咐扮作她的恩客。这并不算什么难事,我只需在锦绣苑待上一段时日,然后在她去皇都之后就能离开,离开之前把她床头柜里的物件取出来焚烧掉即可。”

    略顿了一顿,泷盏继续道:“我隐约能察觉出水姑娘有所筹谋,毕竟她来往交际之间非富即贵,入幕之宾另有颇多道行高深的修者,想必图谋甚广,只是我所以为的图谋同大人所谈及的,不是一回事罢?”

    也没等张小小回应,泷盏瞥了眼贵妃榻上一直沉默着的水灯心,后者举目回望,视线坦坦荡荡。泷盏不为所动,眸光回转,接着又道:“最紧要的一点,是这锦绣苑内设了时空法阵,以我之力尚不能破除。大人,锦绣苑外一日,锦绣苑内竟是整整三十年,你我不过分别片刻,在我看来已然逝去数载光阴。”

    “非我所能。”水灯心垂下眼帘,轻声辩白。

    张小小同白淼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诧。

    在泷盏说破之前,她俩竟是都没察觉出这一地界尚有时空阵法的存在,还是在泷盏出声提醒之后,她们刻意搜寻了一番,才发觉出些许痕迹。

    “有点意思。”白淼抬手就捏了道法诀。

    循着丝丝缕缕微弱至极的力量波动,白淼很快确定了法阵的确切位置,紧接着她手腕一抖,耀出满室明光。明亮光线很快聚拢沉淀成一种近乎液体的浓稠状态,在室内一道又一道地四处流淌,首尾连接,纵横交错,竟是将整个时空大阵的布置和构建呈现在人眼前。

    血睛魔炎兽和天目琼花之所以都不曾觉察出这时空法阵的存在,是因为这个锦绣苑本身才是时空法阵——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锦绣苑内每一栋建筑的走向,每一卷飘纱的角度,都被精微而准确地设计过。彼此联结的长廊地面上统一铺设着的厚厚地毯,并不是为了叫人更好地寻欢作乐,而是为了掩盖住那一块块蕴藏着涌动不息灵力的地砖。地毯自然是特制的,柔软却厚重至极,没有高深修为傍身,恐怕连毯子的小小一角都拎不起。若是谁能一把掀开地毯,便能看到下面莹莹然如玉石的青白色地砖。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表面镌刻有无数繁复而细小的法阵,内部还有隐约光亮闪烁流转——除开大小形状以及表面所镂刻的法阵略有些变化以外,这地砖同那些砌起城墙的砖石一模一样。

    张小小探出愿力触手,将锦绣苑来回扫了一边。看似繁花着锦的场所实则藏污纳垢,在搜索了一遍之后,张小小直接把那些发散出去的愿力触手断开扔掉了,她一点儿都不想把它们收回来!

    被地毯遮盖严实的地砖在愿力触手的探查下暴露无遗,这些地板砖叫张小小瞬间联想到曾经被白淼啃吃掉一块的城石,对了白淼给的评价还挺高,据说味道甜甜脆脆的挺好吃?

    拽回有点歪了的思路,张小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自己脑壳隐隐作痛。

    那道护卫城都的石墙很显然是本世界修者的手笔,那么这地砖的主人也就呼之欲出了。天界天道衰弱,因果法则的束缚也就很是薄弱,修者们向来不受拘束为所欲为,否则也不会生出掌控天道的妄念,要不然他们干嘛一波又一波地送着人头去找天灵界。

    天灵界那是什么地方,是虚弱天道苟延残喘的地方;找到天灵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能拿捏天道甚至消灭天道,意味着整个天界都将完全落进他们手掌心!

    他们的举动并非痴心妄想,这一方锦绣苑占地数百里,内外时光逆差三十年,足以证明这些修者的实力。

    只可惜,一个张小小横空出世,将天界修者的计划全盘打乱。她快刀斩乱麻地强化天道,修复法则,重构因果,成功地让濒临瘫痪的天道重新运转起来。于是天道之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修者们,被天道法则一个个地摁住了开始算总账,习惯了呼风唤雨的天界修者难道会坐以待毙?怎么可能!这个锦绣苑很明显就是天界修者聚众搞事的据点,据点之一。

    而水灯心,在这里面似乎扮演了一个并不那么光彩的角色。

    天仙灵天生净体,无垢无尘,对于天地之间逸散的灵力,可以直接提取使用,并不需要像天界的修者那般,还要在体内积蓄灵力,因此天仙灵体内向来空无而清明。可是眼下水灯心体内却堆积了庞大无比的浑浊灵力,这灵力内更混杂有数目极其繁多的气息,其力量之庞杂,气息之繁重,叫天生净体的天仙灵在呼吸之间都露出了痕迹。

    在天仙灵看来,修者蕴藏体内的灵力浑浊而杂乱,但是对于修者而言,他们吸纳入体的灵力已然算是十分纯粹了。能叫他们心甘情愿给出自己体内宝贵纯粹灵力的,只能是他们将因此会获得更纯粹宝贵的灵力。

    而这些更纯粹宝贵的灵力能从哪儿来?只可能从天生净体的天仙灵身上来!而这灵力交换净化的过程,在这锦绣苑里,除了色授魂与的皮肉交易之外,还能是什么?

    即使张小小之前还不知道这锦绣苑内有时空法阵,外界一日一夜,苑内整整三十年,她也知道水灯心体内能有如此多修者的“纯粹”灵力,想必不是一日之功。再加上水灯心还刻意将这些浑浊杂乱的灵力全部积存于自己体内,天仙灵的体质再怎么清洁干净,也要被玷污个彻底,更别说她还只是个新生的天仙灵,恐怕连怎么样更好地运用自己的天生净体都不晓得!

    一推门就看到好好一朵美丽芬芳的鲜花从里到外又脏又臭,张小小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因此她少有地使出强硬手段,将那杂乱污浊的灵力直接从水灯心体内逼了出去,是以水灯心才呕出了好大一口黑血。

    在知晓那时空法阵的存在后,张小小略一思量,明白过来,水灯心恐怕不是心自甘堕落而是另有筹谋。只是她先前出手,将水灯心忍辱负重数十载才留存于体内的天界大能修者的气息统统逼了出去,怕是彻底坏了水灯心的计划。

    张小小使劲儿揉了揉太阳穴,还是觉得头痛,想清楚前因后果,再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张小小觉得自己不仅仅脑壳痛,连胸口都开始痛了——

    真是好气啊!水灯心的天仙灵身份肯定是暴露了!天界这些狗比修者!归根到底还是怪她!当时怎么就只顾着跟失忆的白淼生气了!还被气到变形解体!垂花兰那会儿直接撒手回了天灵界,可没把水灯心带走!水灯心在这么个脏的没眼看的园子里遭受了几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折磨——

    死死按住胸口的腕子被扯了扯,张小小抬眼望见白淼神情担忧,她扯了扯嘴角,忍不住转头去看水灯心。

    被白火青搀着靠坐在贵妃榻上的水灯心,微微凝眸,望住了虚空的某个地方,那一双蓝眼睛安安静静,同它的主人一样纯然无害。张小小张口欲言,却被对方有些细弱的声音打断了:“我不过是自作自受,同您其实并没有多大干系。”

    “垂花兰她们是晓得的。”水灯心慢慢说出张小小不曾了解到的一些事情:“冰天目莲早早就有安排下来。即使大家同冰天目莲同天灵界的联系都断开了,天道能够重新运作起来就已经足够。只是天道意志彻底溃散后,天仙灵们也就失去了能力。因为我和羽叶茑萝还不曾去天灵界接受天道意志的眷顾,在天道意志完全消解之后,我们的能力都还在。”

    天道意志的眷顾——

    张小小恍然大悟。

    天道意志已经完全脱离天道而独立存在了,在天目琼花的记忆里天道意志已经衰亡消逝,实际上天道意志也确实已经消失了,但是到底还有残存的意识和力量遗留下来。

    张小小其实一直都不太理解天仙灵是怎么出现的,以及她们究竟是依靠着什么而拥有了强大力量,毕竟当初天道意志之下只有天目琼花、子午莲和地生垂花兰三者。现在看来,这许许多多的天仙灵应该原本都只是普通的植物精怪,只有在经受了天道意志的洗礼与力量馈赠之后,她们才算是成为了真正的天仙灵。

    而水灯心还在自顾自地讲着话:“天道如常运转,修者便要忍受因果束缚,放纵惯了的修者会如何抗逆,我们也是预料到了的。又因为只有我和羽叶茑萝尚有能力,所以商讨过后,就由我们在外行走。我不及羽叶茑萝,又想替阿婵娜小姐报仇,只能出此下策。这些修者的气息我已经全部抽出一丝做成了咒语,等到我死去的那一刻,他们也将同时死去,因此我才一直将他们那些肮脏的东西敛在自己身体里。”

    女孩儿眨了眨泛着水光的蓝眼睛,垂下长长眼睫毛,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甜甜的笑:“我想尽快去陪一陪阿婵娜小姐。”

    “阿婵娜里还活着。”一旁静静聆听的泷盏忽然出声道。

    贵妃榻上的水灯心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她低垂着眼帘,声线细细弱弱:“真正的阿婵娜小姐早就已经不在了。在我诞生那一刻,我天仙灵的身份便被修者们发现了,他们想要杀死我,却又畏惧我死亡后可能带来的后果。于是他们一面伪装成我的父母将我养大,一面又将我送到了拥有天神之眼的阿婵娜小姐身边,他们只是想借阿婵娜小姐的手来杀掉我罢了。毕竟阿婵娜家族对于天仙灵的存在向来深恶痛绝。”

    透明泪水淌过水灯心的脸颊,最后沿着下巴汇聚成一滴滴晶莹水珠掉落:“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阿婵娜小姐就知道我的身份了。让那些修者失望的是,阿婵娜小姐并没有杀死我,反而将我的身份隐瞒了起来,她为了保护我,亲手杀了那两个伪装成我父母的修者,我却因此而开始恨她。”

    “她一直在保护我,我却一直在恨她。为了能护住我,她甚至把她自己都毁掉了,她把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力量,全都给了我,她以为这样可以让阿婵娜家族庇佑我。也许吧,谁知道呢,因为我从阿婵娜家族逃走了,只留下了失去天神之眼的阿婵娜小姐,被阿婵娜家族当做天仙灵交出去的阿婵娜小姐。”

    水灯心轻声道:“你们不会想要知道修者对阿婵娜小姐的身体做了什么的,就连阿婵娜小姐的灵魂他们都没有放过。被他们撕成了碎片。可是就算灵魂被撕成碎片的阿婵娜小姐,也牢牢记得阿灯不是天仙灵,只有阿灯不是天仙灵,阿灯才能活下去。最后阿灯活了下来,阿婵娜里却死去了。”

    她仰起脸,似乎透过屋顶看见了广袤的苍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蓝眼睛格外的干净空洞:“我始终憎恨着阿婵娜小姐,我始终憎恨着不惜一切也要保护我的阿婵娜小姐,我始终憎恨着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深爱着我的阿婵娜小姐……”她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悲哀至极的微笑,“可是我从来都不想要去恨阿婵娜小姐啊……”

    室内一片默然。

    打破这静默的是水灯心自己,她转头看向张小小,语气平淡道:“我从那些修者身上得到了不少讯息,他们之中隐隐有传言说,阿婵娜家族的天神之眼同天目琼花有些关联。”

    哎?天神之眼跟天目琼花有关系?

    张小小直觉这一点非常关键,她迅速在记忆中展开检索,还真找到了一些东西。

    在古修时代,也就是小世界之前的大世界,天道意志尚未虚弱消解,天目琼花也还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视察天地的好天目琼花。为了更好地完成本职工作,天目琼花分出了本体的千分之一,直接投入到下界族群某个生灵的体内,而那千分之一来自于天目琼花的力量,正是阿婵娜家族所拥有的血脉力量的起源。

    阿婵娜,在古修语中的意思其实就是“无形的花朵”。

    结果后来古修玩脱了,整个大世界都要崩掉,天目琼花力挽狂澜,把大世界割裂成三个小世界的同时,将自己个儿也给割裂成了好几片。随着主体的不断分割,在最初就被分出去的那千分之一,已经不能再行使原先的职责了。不过得益于天目琼花力量的强大,阿婵娜这一个原本指代性的名词被当做姓氏,携带着可以封存在眼睛内看透一切虚妄的神秘力量,代代流传下去,到如今还在天界发展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中立势力。

    是的,阿婵娜家族属于中立派。

    水灯心在提供了这一重要情报之后,又向张小小仔细讲解了天界目前的局势。天界天道衰微,规则虚弱,在这种大背景下,天界修者大致可划分为三派:

    一派自称为护道者,明面上声势浩大正义凛然地号召大家护持天道,并且一直有组织有纪律地在寻找并且试图进入天灵界,声称要修护天道,实际上则是一群意图掌控天道的野心家;

    另一派被称为避世者,避世者反对所谓的“护持”天道,认为天行有常,道法自然,天道衰弱不过是一时衰弱,因果的崩解也只是暂时的崩解,他们大多离群索居,避世不出;

    剩下那一派就是以阿婵娜家族为代表的中立派,说来是中立,却是左右逢源,一面派人参与天灵界的寻找,另一面又同避世者保持着联系,因为阿婵娜家族本身力量来源的特异,护道者、避世者对此都不排斥。

    在张小小修复天道稳固规则之后,原本算是三足鼎立各自为政的三派势力发生了巨大变动——中立派加入护道者,避世者则与他们彻底决裂。

    眼下的状况就是护道者开始聚众搞事情,避世者不再避世,积极对抗护道者。提到避世者,水灯心非常肯定地说他们多多少少都获得了上古修者的传承,实力高深无比,手段神鬼莫测。

    上古修者们不是想控制天道,结果没成功反而把大世界都给玩坏了么,获得他们传承的避世者怎么会站到所谓护道者的对立面?

    张小小又在记忆里翻了翻,原来上古修者们并不是都喜欢怼天怼地怼天道,其中还是有些修者头脑比较冷静的。可惜的是,这些修者在向来浪荡不羁的上古修者中只占了很小一部分,面对后来山崩地裂规则溃散的糟糕局面,他们回天乏术,能做的只有将一身术法好好封存,留待后来人——如果还有后来人。

    所幸还有天目琼花不择手段地去救世,才得以有获得他们传承的避世者出现。

    仿佛时光倒转,故事重演,现下天界面临着同上古时期大世界极为相仿的境况,天道衰弱不堪,修者道心浮动,眼看着又是一场生灵涂炭的大劫难。值得庆幸的是,已经有了张小小这个变数,天道已然稳固,又有避世者悍然入世,情形还不算太糟糕。

    目光缓缓扫过室内无一不精巧华贵的奢靡摆设,最后落回到有着明净眼瞳一身气息却乌糟糟的水灯心身上,张小小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紧紧抿着唇,瞳眸深处浮现出星星点点幽蓝光泽。

    一直注意着她的白淼有些无奈地微微笑起来,在张小小反应过来之前,她伸长手臂,一把将气势骤然强盛起来的伴侣揽进了自己怀里。

    张小小眼前一黑,后脑被一只温暖手掌温柔而坚定地按住,整张脸都被埋进了白淼的怀抱里。她一时之间有些懵,周身聚起的强大愿力触手都僵住了不敢动——这些愿力触手跟她之前那些随随便便探出去甚至可以扔着玩儿的愿力触手完全不一样,加强版愿力触手的威力堪比核弹头,而且张小小现在身边还不是一个核弹头,是整整二十个!

    呼吸间是白淼身上特有的热烈气息,白淼的体温向来偏高,此时此刻她整个人散发着暖融融的热度,叫张小小格外想要抛开周遭一切烦扰自顾自沉溺进这温暖里。

    没等张小小摆脱掉突然袭来的脆弱情绪,耳边就听到泷盏一声惊呼,随后按住她后脑的手掌移到头顶上揉了两把,白淼偏低的声线带着丝丝笑意落下来:“你还有我呢。”

    张小小使劲儿晃了晃脑袋,然而那只放在她头顶的爪子不动如山,她伸手要去拽,手却被一把抓住。不过是亲密些的十指相扣,因为对方刻意放慢了的动作,手指交叉间缓慢至极的肌肤贴合与厮磨,叫张小小耳根有些发热。她连忙后退一步从白淼怀里逃出来,这才得空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

    空空荡荡,一望无垠。

    整个锦绣苑被夷为平地。

    方圆百里,一片死寂。

    张小小心里慢慢泛起一股涩意,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来。这正是她先前准备做的——直接将锦绣苑从这世上抹除掉,连同锦绣苑内322名千娇百媚姿色各异的女子,连同735名老少妇孺各司其职的仆从,一同抹杀。

    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善恶忠奸,简单粗暴,直接抹杀。

    这是张小小刚才打算做的,然而白淼打断了她,替她做了这件堪称伤天害理的事,替她背了天道循环之下的因果报应,也就是张小小环顾四周的功夫,他们头顶上方就聚集起了乌压压雷云。

    八面劲风来,张小小满头银发烈烈飞起,她抬头望了望逼到人眼皮子底下的大团大团黑云,呼出一口气,散去了周身凝而未发的全部愿力触手。

    尽管以张小小现在的实力,只消一只愿力触手,便能搅散这漫天轰鸣的乌云,然而这疾风这骤雷这奔腾咆哮的汪洋云海,正是张小小竭尽全力才堪堪维持住的天道之力——她不能!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明明举手投足间能将这一整片天地颠倒湮灭,偏偏她却只能任雨打任风吹只能满目萧萧然束手而立。

    张小小怎么会想不到天道之下的轮回因果。她只是想着,自己身为天目琼花的地位如此超脱,又一手修缮了天界天道规则,即使身后白骨滔天这一方小世界也拿她不住,无论如何这已经成了气候的锦绣苑不能留。

    谁料想白淼会替她出手!

    聪慧如白淼,又怎么不会出手!

    即使在这方小世界内白淼完全比不得张小小。她本是魔界土著,在魔界内如何横行霸道,天道周转之下即使是大魔兽也半分违逆不得,不然她也不会被自己老爹扔到人间界,在人间界内更是惨遭天道桎梏,乃至于以血睛琼华兽姿态懵懵懂懂上千年。

    为了维护本世界内规则如常运转,天道对界内出现的不稳定因素十分排斥,白淼在人间界是未成熟体态,力量十分弱小,都为人间界天道所不喜,眼下她身为成熟体的强横大魔兽,天界天道对她的排斥更甚!

    “你不要同这里有太深的牵连,以后不想回去了?”白淼笑道,她挥手拂散几道兜头劈下的粗大闪电,紧接着才有雷声在众人耳边轰然炸开。

    白淼那一句话也像一声炸雷砸在张小小心间。

    身为大凶之兽,尤其是已经完全成长为成熟体态的凶兽,白淼对于因果循环的掌控和了解,远在半吊子的张小小之上。如果是真正的天目琼花,白淼也许有所不及,然而现在拥有天目琼花力量的张小小,到底还只是个来自于异世界过于年轻的灵魂。

    天目琼花的确给了张小小返回自己世界的一线希望,张小小看到了这一丝希望,白淼则看到了这微弱希望背后的庞大陷阱——

    张小小只有在稳固住这三方小世界之后,方能离去寻觅己方世界;若是张小小真正稳定住这方世界的天道,那么她同这世界之间的关联必然紧密至不可分割的程度。到了那时候,张小小想要离开也不是不能,只是她若真离开了,这方依靠她的努力才堪堪维持住的世界必然面临着最终崩溃消亡的结局。

    张小小看到的所谓原著中的结局,只写到身负人间界大气运的男女主打破世界屏障决然离开,如果再往后写,必然是人间界毁灭崩溃的真正结局。届时张小小面临的将是同等抉择,要么选择留下,要么选择毁灭。她可以做出选择,但是她能吗?

    正如张小小此时此刻,面对着白淼头顶上方无穷无尽的雷罚,她可以有所动作,她能吗?

    她不能。

    张小小其实并没有怎么想过之后的事情,她不是看不透,相反她看的太过透彻,反而不能想,不敢想。

    这世间从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好事情。

    张小小静静凝望着身前几步远的白淼,湖水蓝的眼瞳倒映出漫天遍野的闪烁雷光。

    虽说周遭物什被清的一干二净,水灯心和白火青还是好端端地呆在好端端的贵妃榻上。

    这一声炸雷之后,水灯心看清四围空茫茫场景,好似眼瞳内有火种被重新点燃,她一双眼睛仿佛自内而外地发散出明亮光芒。

    而白火青则被吓回了原型,白色小兽浑身毛发炸起,毛茸茸一小团都大了一圈,它蹬着四条腿就要往白淼那边儿扑。

    泷盏见状甩手掷出两把短剑,剑柄一前一后拽出两束蜿蜒光线。这光束像那柔软飘带,更像那出巢灵蛇,迅捷而柔韧地缠住一坐一扑的水灯心和白火青。当是时,两剑相斩,斩落彼此剑柄后拖拽出的光束,铛铛两声脆响完全淹没于漫天惊雷中。泷盏飞身上前,两臂左右一勾,携住被捆缚至动弹不得的两人,飘然后退。

    那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泷盏并不清楚,她清楚的是这凭空消失的锦绣苑和突然出现的雷云,想必同那二者脱不了干系。他们比不得那两人的身份和实力,当务之急是从这大面积雷云覆盖的范围内撤出去。

    泷盏当机立断带人撤了。

    雷电已经密集到无法驱散的程度,白淼偏偏头,一道电光擦过脸颊,她吃痛地挠挠脸,连忙撑起一个防御结界,转头对张小小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脸。

    张小小弯起眉眼。

    是啊,这世间从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好事情,可是能遇上这个人,就已经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好事情了啊。

    她朝白淼大步跑去,后者一脸惊恐地边后退边大叫:“喂喂喂!小小你干嘛!要遭雷劈啊!”

    “我陪你啊!”张小小在一片炸开的雷声里大声喊。

    眼瞅着张小小一往无前地冲过来,白淼扭头就跑,她大长腿一迈,跑的飞快,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凭着两条短上一大截的腿,张小小还真是追不上她,咬咬牙发发狠,张小小咵嚓一下扯掉裙摆,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脚下生风地追了上去。

    于是乎,白淼在前面跑,张小小在后面追,中间老天爷咔咔咔地又闪电又打雷,端的是热闹无比……

    两个人的体力都不是一般的好,也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圈子,到最后漫天的黑云都乌拉拉散掉了。白淼浑身滋啦滋啦冒火花地停下了脚步,张小小扑过去一把抱住她,于是她身上也滋啦啦地冒起了火花。

    “干什么啊你,”白淼无奈至极,她抬手想把张小小凑过来的脸推开,看见自己噼噼啪啪冒着电光的黑乎乎手指又收了回去,被人抱了个满怀的她只能更加无奈地嘟囔了两句:“干什么啊你,干什么啊你……”

    张小小将脸埋进泛出皮肉焦香的怀抱里,想要用力攥住面前这个人,却又怕弄疼了她,只好也嘟嘟囔囔地说话:“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说着说着,鼻头一酸,她狠狠闭了闭眼。

    一块黑炭僵硬着手脚,拿抱住自己呜呜哭的雪白雪白女孩儿毫无办法:“我就是看起来惨了点,我没事儿的,我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啊,我这么厉害的大魔兽……”

    乌云散去,晴空万里,高而远的穹顶倾洒下无数道辉煌而灿烂阳光。

    平原漠漠,四野茫茫,自地平线奔腾而来的是一道道硬朗辽阔风声。

    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相拥的两个人影何其渺小,散在风中的哭与笑又何其微弱。若不是这一方天地太过寂静,这样浩大的世界里,怎么会像是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这样浩大的世界里,像是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白淼到底还是逞强,她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好不容易被哄住了不再哭的女孩子,那双漂亮蓝眼睛里掉落下的大颗大颗泪珠。

    莫哭莫哭……阿颜哭了阿母心里苦……莫哭莫哭……阿颜乖乖巧巧阿母心里甜甜煮肉也好吃……

    意识涣散的边缘,她仿佛听见娘母声音软软地哼唱着不知名的温柔调子,像是她甩着尾巴跑来跑去把自己跌成一团的很小很小时候,娘母一边笑话她一边拎起她,那时候的阳光和现在一样好啊……

    小小莫哭……

    莫哭莫哭……

    小小哭了阿颜心里苦……

    心里苦……

    明亮光线渐渐淡去,世界隐于沉沉黑暗。

    张小小放声大哭。

    待到雷云散去,白火青带着泷盏和水灯心找了过来。空气中还能闻到一股泛着焦糊味的浓浓肉香,泷盏心里一沉,她抬头望向飘浮在高空中的张小小,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仿若半透明的模糊轮廓。

    “走罢。”轻飘飘声音伴随着轻飘飘身影落了下来,张小小神情冷淡地立在了众人身前,一身白衣的她怀里抱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泷盏有所察觉,一时不忍细看,只低声应了,拉扯住雀跃的白火青,示意水灯心前面带路。

    水灯心也不迟疑,她两只玉白手掌凭空虚虚一抹一拨,似乎拿捏住了什么,当即选定一个方向,纤弱身姿翩然如蝶,极轻盈地掠了出去。泷盏携着白火青紧随其后,目不斜视地从张小小身畔掠过。

    张小小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女主真的是个很好的妹子啊。她低头瞅了眼自己怀里黑乎乎的一团,叹了口气——白淼现在该改名叫黑淼了。

    硬生生受下了这一通天罚,白淼已经被烤的外焦里嫩香喷喷,得亏她是大魔兽,否则还真留不下这小半条性命来。即使保住了性命,白淼她现在也被结结实实地打回了原型,还是幼年期的弱小原型。

    这中间具体是什么缘由张小小并不是知晓的很分明,她清楚的是白淼现在并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陷入了休眠状态,估计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苏醒过来。她抬手撸了把白小淼的黑乎乎软毛毛,怀里的家伙抖抖耳朵,无意识地张嘴咬住了张小小的指头,还拿嫩嫩的小奶牙磨了磨。

    嫌弃地从小奶猫嘴里拽出自己湿漉漉的手指,张小小在白淼身上蹭了蹭手,循着泷盏她们的气息追了上去。

    水灯心在前方带路的姿态轻灵而优雅,速度却极快,风驰电掣穿山过海一往无前。张小小抱着呼呼大睡的白小淼远远缀在后面,当泷盏突然出手拦下水灯心的时候,张小小和她们之间还远而又远地隔着三个山头。

    只见前方湛蓝天幕仿佛绽开一朵柔美烟花,一抹绚烂至极的绯红颜色在天际一闪而逝。张小小在感知到泷盏力量波动那一刻,骤然加速,瞬间出现在泷盏面前。

    她们三人此刻聚在一方高崖之上,泷盏正俯首凝望着下方无尽深渊。张小小的突然出现叫她陡然一惊,看清自高空落下衣袂翻飞的不是别人,而是张小小之后,她神情略略舒缓。

    泷盏身后白火青和水灯心抱成一团。张小小瞥了一眼,白火青变成小孩模样,手脚并用地挂在水灯心身上,后者满身沙石尘土,死死咬住嘴唇,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张小小转头也朝悬崖下看去,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雾气,于是她朝下方探出愿力触手,果不其然,透过浓浓白雾,在崖底巨石上呆呆坐着披头散发的女孩儿,正是阿婵娜里。

    一只手托住呼呼大睡的白小淼,张小小双脚落地站稳后,腾出另一只手,捞起了泷盏软软垂在体侧的右手手臂,她指尖触及到的衣物渐渐化为透明,最终整个袖口消失不见,于是女主这一整条手臂都皮开肉绽的可怖形状便呈现于人眼前。

    她们此刻的落脚点看着是一处悬崖,然而张小小愿力触手探查到了一个大型阵法。悬崖是真实存在的悬崖,悬崖下方坐着的阿婵娜里也确实是坐在那儿的阿婵娜里,但是眼下二者同时存在的这一场景则是完全虚假的幻境。

    悬崖前方挡了一堵无形的灵力墙,墙面上密密麻麻遍布攻击性法阵,这些数不胜数的法阵都处于被激发的状态,周围的力量波动暴躁而紊乱。

    看样子,是水灯心察觉到阿婵娜里的气息,误入了幻境,水灯心同阿婵娜里之间应该有着什么联系,很显然她发现了崖底的阿婵娜里。水灯心一时激动就要扑下去,结果激发了灵力墙上的法阵,是女主替她挡下了全部攻击,代价就是女主现在这一条惨兮兮的手臂。

    泷盏血液内蕴藏着人间界天道所赋予的毁灭性力量,女主这是爆掉整条手臂里的血管才抗住了那面灵力墙的攻击吧?

    张小小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的,泷盏是女主,是人间界身负大气运的存在,是被天道选中的天命之子,是人间界人族兴衰存亡的关键性因素,然而抛开这些超脱于她个人意志却强行加诸于她一身的东西,她也只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从深宅大院里走出还习惯性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女孩子——她的温柔她的坚韧,她的稳重她的体贴,并不是她需要承受额外的苦难与痛楚的理由。

    这么触目惊心的伤口,该是多么尖锐剧烈的疼痛啊……

    晶莹指尖轻轻触了下翻卷出的惨白皮肉,泷盏只觉得自己痛到麻木的手臂仿佛泡进了暖融融温泉水里,本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自己慢慢长好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血液内奔腾暴动的那一股股力量仿佛都变的温驯了许多。

    张小小拿开手,消失的衣袖重新显现,覆盖住了莹白而细腻的光滑肌肤。泷盏握了握拳,感受了下自己完好的手臂,尽管晓得刚才的肢体接触事出有因,她还是有些羞赧地微微红着脸,朝张小小感激地笑了笑:“多谢相助。”

    “不用谢。”张小小移开视线,轻声回道。

    不用道谢的。

    等天界这边的事了了,送女主回人间界吧,能不见的话还是不要见到了,剧情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泷盏她本该在人间界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才对。

    摸了摸心口处软乎乎热乎乎的一团毛茸茸,张小小转头去望白火青,小孩儿富于技巧地将情绪失控的水灯心手脚都制住,待水灯心平静下来,白火青便跳到地上,变回小兽模样,甩了甩毛毛。水灯心一身的尘土,白火青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小小走过去,弯下腰将摇头晃脑的小兽抱进怀里,白火青四肢一下子僵住,喉咙里呜噜噜的却没发出来半点儿声音。在被张小小蹭了蹭脸颊之后,小兽的耳朵尖颤了颤,一时没忍住回蹭了两下,回过神后却是四肢愈发僵硬了。

    见张小小眉目温软唇角含笑,没有半点儿抗拒的意味,白火青试探地拿自己粉色小鼻头嗅了嗅。张小小失笑,把小兽抱的牢了些。

    水灯心双手紧紧抓着衣摆,木呆呆跪坐在一片沙石碎砾间,一双远远望向崖下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更像是黑暗旷野中亮着的摇摇欲坠火光,那一点火星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掉。泷盏开口想要宽慰她几句,到底不知如何说起。

    “走吧,我送你过去。”张小小轻声道。她探出愿力触手,径直撕扯开眼前层层叠叠的幻境,高山深谷陡崖浓雾仿佛一张又一张脆弱纸页般皲裂破碎开来,头顶上方寻到空隙的阳光哗啦啦倾泻而下。

    水灯心还披着锦绣苑内华丽而奢靡的衣裳,那又轻又薄的几层纱料却像是沉重到能把她整个人都压倒的地步,叫她从地上爬起来的姿态都吃力而笨拙,光裸脚掌踩踏到尖锐碎石,水灯心晃了晃身子,继续朝前走去,脚下一路带出石块摩擦的粗粝声响。

    张小小将两处远隔千里的地界一举打通,因此水灯心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阿婵娜里面前。

    通向山间寺庙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上延伸,散着一头深蓝长发的女孩儿端坐在最上方的一级台阶上,她肌肤雪白,一双薄荷色的眼瞳冰冰凉凉,顾盼之间有种摄魂夺魄的美丽,正是拥有天神之眼的阿婵娜里。她穿了一身直筒筒的粗布僧袍,细白手脚露出在外,散着头发端坐在石阶上的模样,衬着背后香火腾腾钟声扬扬的寺院高墙,像是一个精美的娃娃被穿错了衣服摆错了地方。

    水灯心摇摇晃晃地踏上台阶,她应该是想要快快跑起来的,步子迈的大了许多,腿脚却坠重到抬都抬不起来。张小小和泷盏站在悬崖上,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望着她身后留下的一个又一个血迹斑驳的脚印,唯有沉默。

    她终究走到了她面前。

    泷盏缓缓垂下眼帘,她专心致志地盯住自己的脚尖,像是鞋子上面突然开出一朵花来,叫她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而张小小沉默着观看。她看到水灯心脸上露出笑,伸出手想要抚摸阿婵娜里的面颊;她看到阿婵娜里机械地仰起头,那双泛出美丽蓝绿色的眼瞳,只倒映得出空无一物的天空。

    水灯心的手指颤抖着,无力地垂落下去。

    阿婵娜里保持着仰头的静止姿态,颈项呈现出的优美曲线,叫她愈发完美无瑕地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水灯心眼底那一星微弱的火光彻底熄灭了。她脸上仍旧带着笑容,却奇异地同阿婵娜里有些相像起来——都是一般无二的精致,都是一般无二的了无生气。

    她张开手臂,俯下/身子,轻轻地拥抱住仍旧仰着头的她,银白卷曲的发丝滑落下去,覆盖了谁空洞苍白的双眼,模糊了谁安静微笑的侧颜。颜色幽暗的冷白火焰从两个人身上无声无息地燃烧起来。

    仿佛一场开到荼蘼的花事,烟消云散去,了无痕迹。

    看着那一个个斑驳的血脚印渐次冒出冷白色火焰,看着砂砾上水灯心留下的最后一丝血迹也燃烧殆尽,张小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抬头望向头顶上方无尽深远的苍穹。

    阳光兜头浇下,却让人觉得有一丝丝冷意从骨头缝子里往外渗出来。

    天道呵……

    张小小拢了拢两手里的一大一小两个毛团子,听到泷盏语气略显悲切道:“难不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自然是有的。”张小小遥遥瞥了眼远方庄严肃穆的寺庙,声线平平:“但凡阿婵娜里还有一丁丁点灵魂碎片残留下来,我就能救回她,但是没有。阿婵娜里的灵魂与意识已然消亡。即使灵魂灭亡,阿婵娜里的躯壳也是完好的,只要水灯心愿意,她自然能够守着那一具躯体活下去。”

    水灯心并不愿。

    她之所以自甘堕落,之所以囿于锦绣苑做起皮肉生意,不过是因为她打一开始,就心存死志。只是她心底到底还是萌生着微薄的念想,而那么一点点儿念想,在今日也被打破了个彻底。

    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走吧,水灯心一死,锦绣苑内背后的修者想必也死了个七七八八。天界要乱起来了。我们去找其他的天仙灵。”张小小平淡道。

    泷盏低低应了声,眼看着张小小撤去力量,被撕碎的幻境重新架构呈现,深山古刹幽长石阶迅速模糊在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同先前一模一样弥漫浓雾的无尽深渊。

    自头顶倾倒而下的烈烈阳光也消失了,丝丝缕缕凉意包围过来,泷盏捏了捏手指,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您,您本能够拦下她,为何偏偏要——”

    “我不能。”张小小打断了她。

    泷盏少有地提高了音量:“可是——”

    “没有可是。”张小小平静道,她侧头去看幽深光线里轮廓格外柔美的女主:“泷盏,你相信世上有人拥有预测未来之事的能力吗?”

    泷盏一怔,不解于张小小怎么就一时挑起了这个话头。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不相信。”

    张小小弯了弯嘴角,一双蓝色纯粹的瞳眸里并没有丝毫笑意:“你知道自己将来会死掉这一件事吗?”

    “我……”泷盏张了张口,她明白了张小小的未竟之意。

    世上并没有谁能预测未来种种,然而所有的生灵,又确实都拥有着一种可以预测到自己未来的能力——也许不能称之为“能力”,毕竟那只是一个事实,一个所有生命都将踏上同一条路途的事实。

    所有盛开的花朵都会凋谢,所有鲜活的生命都会死去,就连仿若永恒的天道都会崩溃消解,这一切迹象所指明的是同一个事实。

    即使你拥有强大力量,你能让一朵枯萎的花再次绽放,你能让死去的人重新活过,你能让崩解的天道完好如初——你不能保证天道规则会一直稳固,你拦截不住生命再次走向死亡的步子,你阻止不了花朵盛放后的再次凋谢……

    张小小不能。

    谁也不能。

    “这么想来,人生在世还真是无趣的紧。”泷盏无奈道。

    张小小瞟她一眼:“今天吃饱饭明天还是会饿,所以就不吃饭了?”

    泷盏被噎住了。

    一把将白火青甩到泷盏怀里,张小小扭头就走。

    当她愿意眼睁睁看着水灯心和阿婵娜里殉情死掉啊?!她救不了阿婵娜里!救不了阿婵娜里就救不了水灯心!她不是不想做,不是不去做,她是做不了,她是不能做!

    就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淼被天打雷劈一样!!!

    女主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聪明伶俐特别讨人嫌!

    眨眼的功夫,张小小就消失不见了,泷盏和自己怀里毛茸茸一团的小兽面面相觑。

    白火青莫名其妙地被甩了过来,有些茫然地眨巴眨巴眼,呼扇呼扇的长长翘翘眼睫毛下,一对水汪汪的蓝眼珠纯洁无垢,十分可爱。

    抬手摸了摸白火青软绒的头顶,泷盏想到张小小那双似乎向来都平淡从容的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缘由,从人间界再到天界,天目琼花所背负的,已经远远超出她所能探知到的范围,她并不知晓天目琼花面对的是什么,担负的又是什么,却自顾自地提出颇有些可笑的要求来,是她逾越了。

    更何况水灯心所选择的,也许对水灯心来说已然是最好的了……

    最后回望了一眼白雾茫茫的深渊,泷盏循着张小小留下的痕迹,也离开了。

    氤氲弥散的浓雾忽然间翻卷不息,大雾涌动间有一抹高瘦人影缓缓走出,一身白色僧袍仿佛同浓雾融为了一体,云雾缭绕间这人五官轮廓都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双温润平和的黑瞳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