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殊色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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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帝动作一顿, 神色陡然沉下。
银屏捂住嘴, 险些惊呼出声,她紧张地看着靖安帝把人扔至床榻,又一把散开芙蓉色的罗帐, 薄薄的鲛绡纱晃荡几下,珠帘叮当作响,靖安帝倾身捏住锁清秋的下颔, 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问他:“我是谁?”
“你是——”
卷翘的长睫动了几下, 晕红的光、玄色的衣衫, 五光十色都揉碎没入了剔透的琉璃珠内, 手指拨动几下,锁清秋用尽全力抬起眼, “你是傅……”
他看见了靖安帝。
漫无边际的意识回笼几分, 可尚存的酒意让他无法思考,锁清秋蹙起眉心,有些茫然。
靖安帝咬牙切齿地问道:“傅什么?”
头昏昏沉沉的, 锁清秋答不出来话。
靖安帝等待片刻,忽而用力扯下罗帐,盯着面无血色的银屏,冷冷地问道:“他和傅寒京,时常见面?”
“不、不是的。”银屏慌忙跪地,害怕得快要哭了, 她兢兢战战地说:“回禀陛下, 王爷只是偶尔来见太后娘娘, 和公子碰到过一两次,他们没有时常见面,不是陛下您想的那样,只是偶然遇见。”
靖安帝的面容阴晴不定,“偶然?”
他又回过身来,只见少年的手里捏着一串珠帘,衣袖层层叠叠地堆积于手肘处,一片雪白,这让靖安帝猝不及防地想到锁清秋入宫前,自己无意间捕捉到几道的红痕,他的目光森寒,“朕没有舍得碰过你一下。”
“现在看来,不该对你这么纵容。”
说着,他猛地拽过少年的两只手,“哗啦”一声,扯断了少年手里的那一串珠帘,数不清的琉璃珠顷刻坠地,响声清脆,而靖安帝则俯身压下,锁清秋下意识避开他的亲吻,靖安帝随手一掌向他挥过来,“既然你进了宫,就是朕的人!”
这一掌的力道极大,打散了锁清秋所有的酒意,靖安帝扯住他披散在肩的乌发,逼迫少年仰起头来承受自己的亲吻,锁清秋再躲不开,手往枕下探去,直到指尖碰到一把匕首,握住刺向靖安帝。
“你!”
寒光一闪,靖安帝及时抓住锁清秋的手腕,却还是让锋利的刀刃刺破了面颊,他的面色铁青,夺过锁清秋手里的匕首,森然问道:“你想杀了朕?”
锁清秋眼尾微红,佯装尚在醉态,软绵绵地说:“陛下弄疼我了。”
靖安帝眯起眼,怒气犹在,锁清秋浑然不知地抬起手,指尖抚至靖安帝面颊上的伤处,又轻飘飘地向他挥来一掌,靖安帝还未开口,他自己倒是先扑簌簌地落泪,啜泣道:“陛下,好疼。”
少年的眉眼沾满水迹,无端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他扑空了好几次,才抓住靖安帝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而后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又说了一遍:“陛下,疼。”
靖安帝忍不住用指腹轻蹭几下,并把遮住了少年的脸的发丝拨开,他先前的那些火气在不知不觉中散尽,只觉得锁清秋这样又哭又闹的样子,实在是惹人怜爱,尤其是……
“你撒起娇来,倒是张牙舞爪的。”
靖安帝的声音稍微缓和,他正欲哄慰,大公公急急进入殿内,凑在靖安帝的耳边说了几句,靖安帝的眉头一皱,当即说:“摆驾回宫。”
他走后没多久,锁清秋不太舒服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再不显醉态,银屏望着他脸上的掌印,不由得含泪道:“公子,是我不好。”
“没有事了。”锁清秋头痛欲裂,一手支着额头,勉强安抚了她几句,说:“给我煮一碗醒酒汤吧。”
“好。”
银屏急忙站起,只是甫一推开门,几个侍卫上前拦住她,见来人并非锁清秋,这才又退开几步,侍卫向银屏解释道:“陛下有令,自即日起,没有他的准许,不允许锁公子私自出入,也不允许有外人来到这里。”
靖安帝倒是留了一手。
锁清秋抚上自己的脸,抿了抿唇。
“陛下!”
靖安帝一回到养心殿,大公公就把事情原委给他讲了一遍:“方才王府那边连夜把章太医叫了过去,说是王爷的腿有知觉了,兴许再过不久,王爷就可以行走了。”
“什么?”
尽管时间赶得颇巧,靖安帝未把此事与自己深夜造访慈宁宫联系起来,他向来对傅寒京忌惮颇深,碍于太后,无法要了他的性命,可眼睁睁看着傅寒京恢复如初是决计不可能的,靖安帝沉声说:“去,把章太医给朕叫过来。”
大公公忙道:“就在外边儿候着呢,奴才这就请他进来。”
不多时,大公公带着章太医入内,靖安帝神色阴沉,开门见山地问道:“怎么才能让傅寒京的腿无法恢复?”
“王爷的双腿,现今可以感知冷热与疼痛。”章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陛下想让王爷的腿无法恢复,办法有是有的,可……”
靖安帝望过来,“怎么?”
章太医为难地说:“只要在寒潭水里浸泡几个时辰,再让臣施以针灸之术,腿部彻底坏死即可,但是王爷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下至寒潭水里浸泡多个时辰,况且若是由臣提出来,兴许王爷还会对臣产生怀疑,得不偿失。”
靖安帝若有所思地掀开眼皮,“寒潭水……”
“陛下,奴才有一计。”大公公冥思苦想一阵,上前几步,凑到靖安帝的耳边说:“若是寻其他的原由,让王爷下至寒潭水,王爷都可以借口身体不适推脱开来,倘若事关社稷,关乎百姓,王爷就再无推托之词,何况……”
大公公缩了缩脖子,他刚才注意到了锁清秋脸上的掌印,便大着胆子说:“陛下,恕奴才斗胆,何况王爷钟情于锁公子。陛下要是舍得委屈一下锁公子,可以托辞圣僧自西域归来,悟到大昭近年来气运不佳,化解之法便是挑出两个天命之人进入寒潭水浸泡三个时辰,以向天人诚心请罪,并祈求大昭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此一来,一边是社稷安危,一边又是锁公子,王爷想不推脱都难了 。”
靖安帝闻言,眼神晦暗不明,大公公见状心里一惊,自以为失言惹得靖安帝不悦,慌忙给自己几巴掌,“陛下,奴才乱说的,奴才这张嘴真该缝上才是。”
“不,这个法子可保万无一失。”
靖安帝沉思许久,缓缓地说:“就按你说的来。”
锁清秋早已是他的掌中物,可他耗费了那么多心思,却始终念着傅寒京一人,当务之急是要让傅寒京再翻不了身,说不定委屈锁清秋一下,他才会发现自己往日的好。
……更何况他也在苏泓雪身上得了趣。
床上足够听话,什 么姿势都肯配合,知晓的花样也多,该温柔时温柔得可以掐出水来,不该温柔时又娇俏动人。
至于锁清秋,先晾一晾吧,免得他日日拿乔。
靖安帝睁开眼睛,如是想道。
翌日一早,靖安帝大张旗鼓地在城门处迎接一位自西域归来的圣僧,众人纷纷前来一窥真容。
这位圣僧面容慈祥,神色平和,见到了靖安帝也不卑不亢,气质出尘,他双手合掌,目光掠过被侍卫挡在外围的百姓,目光似有几分不忍,叹了一口气说:“陛下,贫僧这次归来,是无意间参透了一丝天机。”
靖安帝询问:“什么天机?”
“不可详说。”圣僧摇了摇头,“一言以蔽之,即大昭近年来气运不佳。”
“近年来天灾不断,大昭的确国运不佳,先前已祭拜过天地,只是……”靖安帝并未把话说完,连忙追问道:“圣僧,可有破解之法?”
圣僧犹豫片刻,“有倒是有的,只看要吃一番苦头。”
靖安帝一笑,“无碍。朕乃大昭的一国之君,百姓苦,朕的心里也不好受,若能尽朕的绵薄之力,刀山火海,朕也愿意一下,圣僧但说无妨。”
“陛下有心实属难得。”圣僧赞赏道:“只不过这苦头,并非要陛下吃。”
他略一停顿,“贫僧归来的途中,得高人点拨,大昭有二人实为天命之人,若让他们于瑶台池水里静心祈福一日,可换得大昭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是谁?”
圣僧环顾四周,拥挤于此的百姓无一不满目期待地看着他,并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圣僧面上掠过几分得色,这才不急不缓地说出两个人:“一个是陛下的皇叔,淮南王,另一个则是锁公子,锁清秋。”
一语激起千层浪,四处哗然一片。
“说淮南王是天命之人,我信,可这锁清秋是哪门子的天命之人?他难道不是这连年灾祸的根源?”
“这隆冬腊月的,瑶台池水恨不得结了冰,人若下去待一日还不得冻死?”
“既然他们是天命之人,又岂会和我们这等肉眼凡胎一样?在池水里待一日,换得天下太平,这等造福百姓之事,何乐而不为?况且这个锁清秋还可以将功赎罪,这些灾祸可都是因他而起,看看他这些日子造了多少孽,他不进池水里祈福,难不成还要我们进?”
……
靖安帝听了几句,遣了大公公到淮南王府通知此事,一个时辰后,大公公归来,喜气洋洋地说:“陛下,成了。”
祈福一事就此说定,靖安帝满意而归。
祈福的时间定在五日后,好巧不巧地,前一晚下了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雪花覆盖住四合天地,极目望去,京城只余白皑皑的一片,再无其余颜色。
锁清秋是在祈福当天才知晓此事的,靖安帝直接让大公公过来通知他一声,不再询问他的意见,锁清秋搁下誊写心经的毛笔,被迫坐进了软轿,月河凑过来轻语几句,锁清秋的眉心轻轻拧起。
选中的人竟然是他和傅寒京。
瑶台池位于邨山山巅,前一晚雪势过大,积雪很深,是以越是往上,山路便越是难以行走,轿夫只把人抬到半山腰,便无法再接着往上送,锁清秋只好同一众宫人自行跋涉上山,赶至瑶台池时,傅寒京与圣僧已经等候在此。
“锁公子。”圣僧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久仰其名。”
锁清秋若有所思地瞟向圣僧手上的那只颜色暗沉的檀香木珠,弯眼一笑,“我啊,声名狼藉,想必污了圣僧的耳。”
圣僧摇了摇头,“锁公子切莫妄自菲薄,不过是世事难料罢了。”
说完,他未再多言,只同锁清秋交待几句,便要他同傅寒京一起净手拈香,而后圣僧面带微笑地退至一边,“王爷,锁公子,请。”
池水不深,不过齐膝,却冷彻寒骨,锁清秋一步入瑶台池,便冷得拧起眉心,他望向傅寒京,男人无法站起,是以坐在池水里,锁清秋挨近傅寒京,望着岸上的圣僧轻声说:“王爷,那是一个假和尚。”
否则日日拨动的念珠,怎么会黯淡无光?
“本王知道。”傅寒京的嗓音淡淡,少年凑得近,他细微的颤抖让傅寒京捕捉到,傅寒京握住锁清秋的手,“再忍一忍。”
“想要见到王爷,就得在这寒潭水里冻上一日。”浸湿的衣衫贴在身上,把最后一丝热气带走,只余一片冰寒,锁清秋的面色苍白,不自觉地捏紧傅寒京的手,似真似假地抱怨:“见王爷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
傅寒京抬起眉,“免得打草惊蛇,对你不好。”
有月河在,锁清秋知道傅寒京对自己的近况了若指掌,他冷得骨头生疼,声音发颤,“既然和尚是假的,那么祈福便也是假的,陛下为何要你我二人来此祈福?”
傅寒京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想让本王的腿恢复。”
锁清秋偏头望着他,“王爷的腿可以恢复?”
“已经有些知觉了。”
锁清秋蹙眉,“池水这么冷,王爷的腿怎么受得了?”
“无事。”傅寒京低笑一声,安抚他道:“你向来体弱多病,受不了的应是你,再等一等。”
等个鬼。
圣僧在岸边诵经,一众宫人守在四周,锁清秋尚在思索,这片清静之地忽而喧闹不已,是山下的百姓听闻今日圣僧等人在此祈福,特意前来碰碰运气,然而侍卫不允许旁人靠近,是以他们唯有远远地观望着。
锁清秋不太在意,他轻轻弯了弯眉眼,“王爷,接住我。”
说罢,锁清秋佯装心疾复发,向傅寒京的怀里跌去。
傅寒京及时环住少年的腰,把人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只是他并未叫人过来,而是自己抱着怀里的少年,缓缓起身,身姿挺拔而清俊。
京城里无人不知淮南王目不能视,不良于行,此刻见他抱着锁清秋,从瑶台池水里站起,围在近旁的百姓自然讶异不已,他们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王爷不是受过伤,双腿不能行走吗?”
“发生了什么?”
“圣僧不愧是圣僧。”傅寒京的目光掠过议论纷纷的百姓,落至面容惊惧不定的圣僧,神色淡淡道:“本王坐在瑶台池水里,谨记圣僧的交待,诚心为大昭祈福,恍惚中见有天人来此,言道本王一派赤诚,深受感动,是以赐福本王。”
“待本王再睁开眼,双目可视,双足可立。”
“……”
被他抱在怀里的锁清秋抬起脸,又让傅寒京不着痕迹地按入怀里,他幽幽地说:“当日王爷占了清秋那么多的便宜,其后却又是装瞎又是装瘸,不肯认账,让清秋误以为只是绮梦一场,王爷可真是——”
锁清秋轻咬一口傅寒京的肩,弯了弯眼睛,尾音稍软,“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