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是谁，是人是妖、是精是怪？”三木冷着一张脸，两眼直盯着丹凤，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可她半人半树的样子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威严。

    “我又是谁？”丹凤全不理会快冒火的三木，不答反问。

    “你是丹凤啊，元身是孔雀。”

    “还有呢？”很显然，丹凤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哎呀，你不要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好不好？我为了你可是和大罗金仙参御清打过一架的，还被他压在了妄念海的海底。”

    “这些都是那老狐狸程元银给你讲的书中记载，根本不是你自己想起来的。”丹凤不依不饶。

    “我算明白了。”三木点点头，“我就说枣林地下宝库里那个赖着不走的书生是谁呢，你变换模样很好玩是吧，总耍我！”

    “我乐意。”丹凤忽然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样犯了轴，“总之你想不起我来，我也不帮你。”

    “我不是……咦，”三木后知后觉，“那文物馆馆长是狐狸变的？”

    丹凤拿眼狠狠一瞪她。

    “好好好，”三木很识趣，“那书上没记载河洛是被灵隐派的弟子诬告的吧？也没说我和参御清大战的时候，你不知被谁打回了原形吧？”三木用手比了比，“就这么大一点儿，跟我上次被困须臾山庄见你时一样大。你的元身怎么那么小一只啊？你那么小就练就出了幻化人形的本事了？这也太厉害了吧。”

    似乎是提到了什么要紧的一句话，丹凤身子忽然一震，倏地眼圈就红了。

    “你怎么了？”三木不明所以，“我当时已经尽我所有的能力给你报仇了啊，我灭了灵隐派，那灵隐派老杂毛也让我变成焦炭了。够意思了吧？你那时候太小了，恢复原形后就那么点儿大，藏我身上别人都看不出来。对了，你会不会连记忆都跟着变得很差了？你记得我当时为你做了什么不？”三木眼巴巴看着他，很为自己曾经的孤胆行为没有人作证而隐隐担忧，“你外形虽变了，但头脑该不会跟着倒退的吧？你……”

    “你个木头！”不想再听三木不知重点地说下去，丹凤气呼呼丢下一句，转身走了，又留下了盆栽三木。

    三木这功劳还没有表完，就没了观众，很是惆怅，不知道哪一句又惹到了他。

    三木睡到半夜时，忽然觉得周身有些发冷，等她醒来一看，惆怅之情更加无以言表！

    丹凤趁着她睡着的空当，将她从盆栽变成了大树，还种在了他的院子里。而此刻，丹凤就躺在她这棵树下的躺椅上闭目而眠……

    三木额头都冒黑线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可是，她的反抗注定无效。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三木真的活成了一棵树，而丹凤也没有再离开，就在三木这棵大树下呆着，喝茶看书，歇晌睡觉，都在这里。

    虽然知道他不是凡人，他应该不会伤风中暑之类的，可三木却不由自主的地希望他千万别生病。而这样想的后果就是，午间太阳最盛的时候，她会尽可能的给他遮阳，晚间又尽可能的帮他挡风。而在她这样忙活的时候，丹凤总会不易察觉地勾了唇角，但随即又赶紧克制了。

    “你打算让我这样过一辈子吗？”见拍了这许久的马屁，丹凤迟迟不给她恢复人形，三木怒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丹凤似乎心情不错，“你若觉得不公平，那我变回孔雀好了。”丹凤说着就显出了元身，飞到了树冠上。

    “你下去。”三木急了，疯狂的摇摆头部，希望把他抖落下去，“你别欺人太甚。”

    “别白费力气了。”丹凤老神在在。

    “……”三木知道是白费力气。

    之后的日子里，丹凤就真的栖息在了上面。

    三木气得再不跟他说一句话，还以死抗争，眼见着树枝慢慢就蔫了，她毕竟还不真是一棵树，许多天滴水不进，就不行了。

    “你这么讨厌我？”丹凤说着变回了人形，情绪有些低落。

    “你不要偷换概念，”三木还不想彻底惹怒他，“我不想你真把我当树。”

    “你就是一棵树！”丹凤赌气说道，“你自己难道没感觉吗？忽然变成树的凡人夜间会不由自主地像树一样活着吗？”

    “你瞎说，我那是求生本能。”

    “好！”丹凤有气没处撒地点点头，“好，很好。若你不信，你就去阴司报到吧，看看阴司会不会收你的魂魄。”

    “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阴司报到？”

    “好端端的？”丹凤被三木的话气得哭笑不得，“那你直接说吧，到底要不要做树？”

    “当然不要！”三木立即否定，“我是说我借尸还魂后好端端的，是你非要我把变成树……”三木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丹凤脸色虽然没变，可眼睛里却已经透露出了哀伤。

    “你当树都快两年了，后山荒石贫土，你种下的树苗却生机勃勃，你都不奇怪的吗？”丹凤忽然像是很累的样子，“罢了。你走吧。”他一挥手，三木又变成了半人半树的样子。

    走？这意思是她自由了？可看看自己半人半树的身子，三木不乐意了，“我这个样子怎么走？你赶紧把我变回来。”

    “怎么，你还不信你是一棵树吗？”丹凤讥讽的笑笑，“你刚刚借尸还魂，魂魄未稳，是你求生的本能让你选择了最容易存活的方式。你到底明不明白？”苦笑一声，“怪不得人间有一句训人的话叫‘忘本了’。”

    “你休要再骗我，赶紧把我变回人形。”三木大声吼叫，虚张声势。

    “将一个没有修为的树变成人形，少说要耗去几百年修为的，你知道吗？”

    “……”三木一下子傻眼了，她想起了当初河洛说不是谁都可以驱使阴阳木，又想起了她曾经能和参御清打成平手，也无法再无视她这近两年来，当树当得有多顺手，连种的树苗都能见风就长……

    丹凤不再理会她，直接离开了。

    三木看看自己这个样子，又仔细回想起河洛之前跟她说过的她“很特别”的话，难道自己真是妖怪？可她不想做妖怪，也不想这个样子行走在世上……

    可是，过往的种种，包括她天生异于平常人的所有，还有她那些犹如亲身尽力的许多梦境，都如走马灯一样，历历浮现在眼前，那些看似不相干的现实与梦境慢慢地全都串联在了一起……

    仅仅二十几年的经历，她已经有太多不似凡人的地方了。若不是被雁鸣他们引诱着去冲忘川瀑，若她几千年的记忆都还有……

    自她和丹凤不欢而散后，丹凤就离开了，河洛也没有再出现过。她在接下来的这许多天不吃不喝，也没有任何人来过问。丹凤果然是个说到做到的，好便强要好，断便当即断，与秦归完全不是一个做事风格。

    一想到秦归，三木心中又是一阵伤感。如今再回想起来，秦归其实已经成全了她心愿的所有。其实，她自己内心是真想要做个能□□定国的谋士的，若不然她也不会想带上河洛直奔京城了。只因在须臾山庄被囚禁了一载后，她便改变了她的心志，又想苟活于世了。若她真的再为了糊口，偷生度日许久后，心中依旧会艳羡那些文可□□武可定国的能人吧……那时的秦归，已经被她气得怨灵侵体，可他还为了她而谋划，军营与国子监是能帮她完成心愿最好的途径啊。纵使他当时对她态度冷硬，可八月十五那日，他又悄悄坐马车去后勤营看望她，想是跟她“团圆”的吧，可却又因为她而犯了杀戮，最后又因她而死……

    可那样的秦归，却被她伤透了、辜负了……

    错过了才觉得该珍惜，这果然是最让人鄙夷的行为！

    她和他还有再相见的机会吗？

    “我进不了轮回盘投不了胎的啊。”想起秦归，三木心中伤痛难止，泪流如线，“我的魂魄要去妄念海的，我曾驱动怨念伤了……”想到此处，三木心中忽地一动，秦归的情形该和她一样的吧？！

    对！他也被怨灵侵体了，他也曾因为她而犯了大忌，那么他的魂魄也会去妄念海的！

    那么，若她再次魂魄离体后，阴司不收，她也不再借尸还魂呢？

    十几天后，三木感觉自己的魂魄再次出窍了……

    幸好，她的魂魄还是个正常人的样子，若不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归了。回头看看这拘了她近两年的院子，现在她的壳子死了，也没有人来过问一声。想起河洛曾告诉她，秦归对她的不舍，她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一定要找到他！

    想到此后，三木再不耽搁，动用念力默默祷告：“我三木，修现世报，不欠今生，不累来世。丹凤，你助我借尸还魂，我在这后山种树八百余棵，以我之身、出我之手，相信这荒山不久便可成绿林，以供你与伙伴歇息。当还你再造之情。若不当值，还请告知。”默念完毕，对着丹凤的屋子三躬揖。

    她躬揖完毕等了等，见没有回音，便再次躬揖：“告辞。”说完，魂魄随着意念一动，轻飘飘地便飘出了这曾在梦中、现实中不知多少次想逃离的院子。

    人世间有很多际遇，很少有人知晓因从何而来，果因何而至。

    三木上一世在这世上兜兜转转，碌碌无为，无亲无友，她觉得她随时都可以走得洒脱，没有遗憾与不舍。

    而在这短暂的不到两年的借尸还魂里，她才觉得上一世上天还是厚爱她的。自小到大，几乎每件事、物，只要努力了，就一定能够得到期望的结果，没有求不得、没有爱别离、没有怨相对。也是在借尸还魂后，她才发现，还有人是值得珍惜的，只是是在那人死后，她才觉得可以“舍掉脸皮、放弃顾虑”去争取争取的。

    人世间很少有能重来一次的机会，所有的错过都成了悔不当初。而当走过奈何桥，喝过忘川水后，之前经历的种种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三木忽然很庆幸自己是个妖怪的身份，可以活得长长久久，可以去追那人几生几世。当然，若那人已经忘了她，有了自己的新欢，她这个旧爱也并不会纠缠的，她会祝他幸福，就如当初活着的时候，她也说过，他值得更好的人珍惜他。

    因此，当再次死去，并解决了当下恩怨后，她便马不停蹄地奔回大瀚国。当看到穆三木和秦归的合葬墓时，三木笑着笑着就哭了，虽然她现在并没有眼泪。

    了结了最后的心愿，三木去了九司处的司阴使处。

    “若我之前还有什么业障未消，还请司阴使明示。”三木仰头看着雁鸣的神像，心中默念。

    “已没有了。”雁鸣现身与她相谈，“其实，人世间很多人都怕现世报的。木山主知道的吧？”

    “我……”三木刚想说她并不是须臾山山庄，但转念一想，当初众神仙围攻须臾山庄的时候，丹凤已经变成一只小鸟了，她为须臾山庄众妖出头，便被他们误认为山主了，她也就没有解释。如今这都过去两千多年了，旧事不提也罢。再说，让他们有所顾忌，也许之后的事，办起来会顺当些。想到此，她淡淡一笑，“怕或不怕与是或不是，可非凡人说了算。不敢承担自己的行为，却推脱给前世来生，人果然虚伪又懦弱。真不如我们妖与怪来得坦荡直接。”

    “你都想起来了？”雁鸣难掩吃惊。

    三木心中一亮，果然赌对了。“是啊，被你们骗着冲过许多次忘川瀑还是记起来了。我们须臾山庄当初被他们害得好惨，不但没有得到公道，最后我和丹凤还一起被镇压在妄念海下，山上的众小妖也都死的死、伤的伤，修为都毁了。那些神仙常把修行不易挂在嘴边，可他们破起我们的修为来，不见一丝心慈手软。怕我报复，一世世地让我忘记所有记忆。怕一碗忘川水不够，直接骗我淋忘川瀑。”

    “这个……”雁鸣好一阵尴尬，但还诚实得很，“当初仙界也是被你打怕了。你卷土重来，都担心你是来寻仇的啊。”

    “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三木高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