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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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穆尔站在巨大的银杏树下。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 遮天蔽日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空,漫天飞舞的银杏叶如同纷飞的蝴蝶一般,在空中旋转,翩然起舞。

    这里有这么多的世界树树叶, 每一片都像是灿金的妖精一般, 散发着微光, 美丽而又迷人。

    可是, 它们都是不行的。

    从艾德琳回归开始,原本她寄宿的那片树叶就已经还给了达芙妮,如今被塞穆尔挂在胸口的那片银杏叶并不是达芙妮的那一片,而是魔法使的本体。

    然而, 它却已经失去了温度。

    “你的名字将被记载在历史书上长久流传……他们是这么说的,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塞穆尔的手掌贴上了世界树巨大的树干,然后慢慢地, 缓缓地叹气。

    “真的吗?”他低低地说。

    “在一千年前, 在两千年前, 在更久之前, 也有着很多伟岸的英雄, 那么,他们的记载, 留下来了吗?”

    如果仅仅针对这个问题,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留下来了, 在沉重得无法被某一个人所举起的历史典籍当中, 有记载那些英雄们的事迹。

    也许是一个故事,也许是一句简短的介绍,总而言之,他们还“活在”历史里。

    可是塞穆尔想问的不是这个。

    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一代一代人的死去,一代一代人的出生,时间终将冲淡一切。

    就算有人口口相传,就算被记载在了历史当中,新生的花骨朵是不会理解去年的阳光和雨露的。

    就像是现在活在世界上的人们对于拉蒙特时代没有实感一样,未来的人们对于这场巨大灾厄也会失去实感的吧?

    毕竟他们都没有经历过。展开在他们面前的也许会是一个平静祥和的世界,就像是艾德琳曾经在世界树下看到的那副光景。

    然后他们一定会忘记的。

    无需展望未来,现在就是一个最为鲜活的例子。

    在没有看到那些铁和血,没有见到那些刀光剑影的前提下,就算帝国的启蒙历史书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大部分人也已经忘记了在拉蒙特时代,各个国家之间频繁战争的可怕性。

    在那个时候,在那个乱世,曾经有一位铁血的暴君为了侵略,残忍地,仅仅为了威慑地屠.杀过敌国的数十万平民,并被历史批判性的记载了下来。

    “死人就像是稻草一般,被垒成高高的山,血水早就成为了新的河流,蜿蜒而去。”羊皮纸上的文字是这样记载那场浩劫的。

    然而现在呢?

    这一段历史只是成为了一个“故事”而已。甚至对于这一“壮举”,在如今,在现在,那位最后公正地审判,被大快人心地绞死的暴君在一些激进的人们中居然很有人气。

    “哇,一次死了十多万人,那可真酷啊。”不曾体会到“生命”意义的人这样说。

    “如果我们也能把……也全部杀掉就好了,就像是千年前那样。”

    看吧,他们都是健忘的。

    刚刚过去的这场巨大灾难对于亲历者来说依旧历历在目,可是以后呢?当历史的长河流淌而过,抚平所有痕迹之后呢?当时间长到连吟游诗人的史诗都已经失真之后呢?

    灾难的魔法使艾德琳女士击破了核心,让世界免于天灾的侵袭。

    也许历史典籍上也还会有这么一句吧。

    可是其中的撕心裂肺谁还会知道?其后为了阻止那个核心扩散而死去的人们,那些连历史书上都腾不出一个字来记载的普通的人们,还有人会记得吗?

    “真蠢啊,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能……”

    大概会有人这么说吧,轻飘飘的,不负责任的。

    厚重的历史是由血和泪书写而成的,然而被拯救,被救赎的人们终将忘记一切。

    然后,就如同春天终将回归大地一般。

    历史轮回。

    拯救世界的英雄也好,影响未来的决策也罢,什么都会变成轻飘飘纸页上的几划墨水痕迹。

    “到时候只有我记得你了啊。”塞穆尔眼眸低垂,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一般。

    “为什么?”

    也许世界树也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守望着世界,但是没有了艾德琳,没有了这个意外诞生的存在,世界树所看到的一切又能和谁去言说呢?

    他有着一半的精灵血统,能够长久的活下去,可是这样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遗忘只是对于非亲历者而言的,对于真正的经历者,这份痛苦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只会如同封入坛中的苦酒一般不断发酵,并变得愈发醇厚。

    在短时间内,要接受“失去”似乎并不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但曾经经历过这种事情的塞穆尔很清楚,这一定不是最痛苦的时候。

    能够揭开伤疤,启封老酒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当你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已经从这份痛苦中走出来,可以对曾经的那些事情微笑而对的时候,任何一些小小的细枝末节都有可能成为尖锐的刀子,狠狠地往心口最脆弱的部位扎去。

    也许会是某人曾经翻阅过的书籍里的字迹,也许是摇曳在窗台上的几株花草,也许是某人曾经露出过笑容的一个拐角……任何一点曾经的痕迹都有可能成为最锋利的武器,毫不留情地将“我已经不怀念了”“我已经走出来了”的蛋壳击得粉碎。

    直到在这个时候,你才会发现被护在重重保护下的心是如此脆弱,普通温室里的花朵一般不堪一击。

    “你不应该做这种事的,这太蠢了。”他违背着自己曾经作为骑士的原则,非常自私地喃喃出了这样的话。

    在一开始就不理不问的话,那这样的事情不就都不会发生了?

    不对啊,可是这样是不对的啊。

    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这样不是吗?

    只有这样的话,那个人才是他想要追随的那个“太阳”啊。那个人一定会这么做的,如果那个人不这么做的话,她就不是艾德琳了。

    如同最漆黑的夜中最璀璨的光一般,那个人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不知不觉的地就为她所折服。

    “我爱着你。”

    虽然类似的话曾经说过很多次,但塞穆尔是第一次把这句明确的话语亲口说出来。

    像是在责怪一般。

    可是慢慢地,骑士又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已经起风了。

    微风扬起了塞穆尔的发丝,也吹起了他手心当中的叶片。

    小小的银杏树叶随风飘扬而起,并随风向上飞去,很快就隐没在了世界树高大的树枝之间,加入了其它树叶形成的舞蹈队里。

    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了一起,再也认不出来了。

    塞穆尔并没有去阻止这一切。

    世界树的树叶终将回归世界树,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他都不想代替艾德琳做出选择。

    塞穆尔抬着头,怔怔地,呆呆地目送着那片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明显的树叶,直到它彻底返回世界树为止。

    他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又没有树叶了。

    不知何时,有一片树叶从世界树的枝头上跌落而下,在漫天的叶片当中,它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塞穆尔的手心,并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种情况塞穆尔知道是怎么回事。

    自从他回归艾琳之后,看过很多用精灵语书写的书籍。

    其中的一本当中就有着这样的记载。

    “作为拥有精灵血脉,被自然之心所认可的人,若是树叶由于不可抗力的原因而失去的话,世界树将重新给予他祝福。”

    可是……

    可是?

    突然,塞穆尔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意识到,这片树叶……他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手中叶片的纹路,叶片的大小……这不就是属于艾德琳的那片树叶吗?

    它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又回到了塞穆尔的手心里。

    而且,它在发光,它充盈着生命的力量,甚至……

    它正在说话。

    是艾德琳的声音。

    ……

    “感觉好久没见了,我的骑士。”

    魔法使一如既往普通微风一般柔和的声线从其中传出。

    对于塞穆尔而言,这个声音简直就不亚于创世的低语一般,如此震撼,如此震人心魄。

    以至于一时间他除了睁大眼睛以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什么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我回来了。”

    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后,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然后,艾德琳顿了顿。

    “……”

    话音落下之后,她的骑士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仿佛一尊木头雕像一般。

    “你没事吧?”她有些弱弱地说,顺便也感到有些心虚。

    毕竟这种事情,以当时的紧急情况,她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和他的骑士商量。

    “塞穆尔?”

    某一刻,就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骑士动了。

    叶片被塞穆尔粗暴地按在了心口,紧贴着半精灵的胸膛。他的力气是如此的大,以至于没有呼吸的艾德琳都觉得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事情更可怕的了,就算是世界崩坏,就算是一切都不复存在,也比不上这个让人为之颤抖。

    实际上塞穆尔很清楚,他现在应该笑得比哭还难看。

    但是没关系,如果是艾德琳的话,如果是那个可以和他互相分享最刻骨铭心伤口的那个人的话,就算是再丑陋,再脆弱的样子又何妨呢?

    由于被紧紧贴在胸膛,艾德琳感受到了塞穆尔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她抬眼——实际上她也不知道现在哪里算是她的眼睛,但是,在看到塞穆尔的表情,听到塞穆尔颤抖的尾音时,她觉得心里也是一颤。

    这可是一个坚韧的骑士啊。

    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她从来没有见到塞穆尔这样过。

    ……

    终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重回平静。

    婆娑的树影依旧在摇晃着,漫天的黄叶也依旧起舞着,但是,太阳已经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了。

    在艾德琳好声好语的劝导下,红发的半精灵就像是一只大狗一样,此时已经彻底被撸顺了毛,不再情绪激动了。

    此时,塞穆尔在她的建议下,正迈开步子准备“回家”。

    他正在和他的树叶交谈着。

    直到这时候,塞穆尔才发现有这么多的话想和对方说,仿佛是一辈子也说不完一样。

    不过,时间还有很多,一切都可以慢慢的来。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塞穆尔在回到他的树屋之后,第一件迫切想要搞清楚的问题。

    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他的树叶应该确实是没有了任何的反应才对。

    所以他才会……

    才会……

    “还记得在我被围剿时最后的咒文吗?”艾德琳的声音从树叶里传了出来。

    “……夺取身体的复活咒文。”

    塞穆尔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一拍桌子,力道在没控制好之下差点让它遭殃。

    “是的。”艾德琳点点头,有些得意。

    即使是得到了世界树树枝化作的躯体,由于本体的存在,她始终还是没有真正的“复活”,因此,直到最后,她的那个复活咒文都还是有效的。

    而在作为魔法使本体的树叶“死去”的同时,这个咒文发挥了作用,树枝中的艾德琳利用了最后的魔力行动了,自己“夺取”了自己的身体。

    是啊,同为世界树的两个部分,被那些力量所占据的“自己”自然是“最为亲近的存在”了。

    所以,艾德琳占据了她,重回了自己的躯体。

    “我从不说谎。”

    艾德琳的语气带着笑意,“我和你说过的吧,我很自私的。”

    “如果拯救世界的同时,必须要我自己去死的话,我可不保证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塞穆尔愣了愣,笑了:“你确实是这么说过。”

    然后,艾德琳话锋一转:“不过,我能醒过来,也还多亏你带我回了这里。”

    完成这一切终究还是太过勉强,在终于回到自己身体的同时,艾德琳所有的东西,包括魔力,包括灵魂力量几乎都全数耗尽。

    以至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眠,从外界看上去就像是完全失去了生机一般。

    如果没有外界的帮助,恐怕她会一直长眠下去,永远无法醒来吧?

    直到她回到世界树,从自然之心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力为止,她才重新醒了过来。

    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带我回这里的。”艾德琳肯定的说,“因为你是我的骑士啊。”

    然后她又打趣说:“这让我想起了我看过的绘本里描述的东西。”

    全心的信任对方,并对对方的判断坚信不疑,再也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情了。

    塞穆尔没有回话,但是在听完艾德琳的话之后,他的眼角已经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

    “嗯。”他简短地回应着艾德琳,手又覆上了他的树叶。

    “在以后,我们还有很多可能做的事情吧?”

    “是的,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艾德琳说。

    重新修建自己的魔法塔,未完成的环游世界的计划,有时间的话,还想带着雷一起,试着寻找前往另外两片世界的方法。

    雷那孩子也对他的族群很感兴趣不是吗?

    “展开翅膀几乎能够遮天蔽日的龙,有毛茸茸耳朵尾巴的兽人,传说中的天生不死种们,这些我都想能够亲眼看一看。”虽然现在塞穆尔看不到艾德琳的脸,但是她似乎显得很轻松愉快。

    然后,艾德琳似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停顿了那么一下。

    “怎么了?”

    “不……”树叶动了两下,又把自己扭成一个卷。

    直到塞穆尔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树叶为止。

    “抱歉。”过了好一会儿,艾德琳才带着歉意说,“之前答应给你烘的甜饼,可能还得等一段时间。”

    毕竟她现在这样一副的样子……

    不过,这应该也是很快的事。

    留下来的时间很长很长,在漫长的时光里,所有的一切都还会继续不是吗?

    修养可能会花去一大段的时间,但不管怎样,她会活过来,会继续曾经她想要完成的事。

    “和你一起。”她说。

    而她的骑士怔了怔,随即也温柔地重复着。

    “是的,和你一起。”

    ……

    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许是在某一处高大的山脉,也许是在某一处幽静的森林,宏伟的,不再属于某一个人的宏伟魔法塔终将拔地而起。

    这大概会是一个晴天,温暖的阳光会把高大的魔法塔和翠绿的草地都照得暖洋洋的。

    水蓝色的幼龙会追逐着鸟儿们,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行,穿梭在被阳光晕染的云层中;白色的大老虎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坪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周围还环绕着玩闹们的小老虎们。

    然后,他们会在某个时刻同时回头,老虎带着一屁股跟屁虫踏着猫步走过来,而幼龙则会直飞而下,并在半空之中就迫不及待地化作人形,半蹲着落在草地上。

    幼龙会沐浴着灿烂的金色阳光奔跑而来,用兴奋的童音呼喊着:

    “啊,你们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