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淮这个人, 一辈子稳稳背着他儒雅矜贵的人设, 一年到头也难得一次大发雷霆。此时, 宁家罕见的咆哮分分钟将众人引了过来。

    宁淮指着宁慈意，怒不可遏：“宁慈意, 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跟我保证说，你已经和这个小混混分手了吗？！”

    宁慈意心想，我只是随口一说，怎么就成了保证？

    倒是最先赶来的夏芷不安地去扯宁淮：“宁淮，你误会了……”

    可惜这么多年来，夏芷扮演过太多次别有居心的劝架者，尽说废话没有重点，宁淮现在一听她插嘴就不耐烦, 劈头盖脸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你少打岔！就是你们一个个这么多年护着她，才把她惯成今天这个样子！她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护着她？日子过得太好？

    好了，宁慈意什么都不打算说了, 还把正要开口的辛夷拉住，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望着宁淮, 等着他继续骂。

    宁淮好巧不巧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更是气得血压蹭蹭往上窜, 怒瞪着辛夷吼道：“还不快滚！难道还要等着在我家吃晚饭吗？”

    这话就很重了, 夏芷想到得罪孟家的后果……急中生智地对正赶过来的宁老太大声说：“妈, 我管不了这事了！您自己来和宁淮说吧, 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其实宁老太也是一头雾水, 怪只怪孟家实在太低调。但宁老太精明啊, 她一路过来已经听到了宁淮的骂声，此刻又见夏芷脸色，心里立刻醒悟过来这位是个得罪不起的。

    她一面示意宁姑姑给宁淮递去一杯凉茶降火，一面轻咳一声：“宁淮，是不是天色暗你认错人了？这位是纪家的侄子辛夷啊。”

    宁老太到底年纪大了，平常既不上网也不太出门，还不知道辛夷已经继承朝歌的消息。

    倒是宁姑姑从刚才宁慈意介绍辛夷起，就总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此刻宁老太一说起纪家，宁姑姑顿时如醍醐灌顶，惊呼出声：“辛齐独子，辛夷？！”

    正在灌凉茶的宁淮“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

    夏芷震惊的声音同时响起：“辛齐？不是孟朝歌的继承人吗？”

    “什……么？！”凉茶喷了一脸的宁淮一口气没上来，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满脸通红。

    一时，宁家人面面相觑。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宁老太立刻回过神来，和蔼地笑看向辛夷：“这里光线不好，意儿她爸爸连人都看不清，走，走，咱们都进去，里面亮堂，坐着说话。”

    辛夷温润一笑：“是我行事欠妥当才闹出来的误会，实在抱歉。”

    宁淮此刻可说是风度尽失，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深深看了辛夷一眼：“进去说。”

    宁老太走在最前面，低声对身边的宁姑姑抱怨：“怎么又是辛齐又是孟朝歌的，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这边说的是纪家的侄子。”

    “错不了……辛齐唯一的妹妹就是嫁的纪家，那纪家的侄子又姓辛，除了辛齐的儿子，还能有别人？不过孟朝歌那边我就不清楚了，也没听说辛齐是孟朝歌的女婿。”

    宁慈意和辛夷走在最后，宁慈意看着前面，淡淡地说：“怎么样，你这么迫不及待的登门，还精彩吧？”

    辛夷捏了捏她的手，唇角微勾：“相逢恨晚。”

    一群人移到客厅，宁家下人适时送上茶点，这短暂的喘息，宁淮已经恢复了八成的风度。

    辛夷拿过自己事先为宁淮准备的见面礼，举止适度地送上：“宁叔叔，初次见面我就失了礼数，还请您原谅。”

    “初次见面？”宁淮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人，双眸微眯。

    严格来说，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了。

    第一次，眼前这位出手阻止他带宁慈意回家，闹得不可开交。

    第二次，他拿支票赶人，这位年纪轻轻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傲骨，淡淡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就走开了，闹了个不欢而散。

    第三次，就是眼前，他的妹妹说他是本市市长的独生儿子，他的老婆又说他是本市首富孟朝歌的继承人……

    “你到底是谁？”宁淮没接他的东西，淡淡地问。

    然而他没接的东西，却被一旁的宁老太满脸堆笑地接了过去，还拍着他的手，和蔼可亲地说：“好孩子，你太客气了，是我们家失礼……我们老人家喝的茶，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喝得惯不。”

    说着看向宁慈意说：“意儿快去厨房，让他们都准备几样。”

    “不，不用了。”辛夷连忙阻止。

    被彻底无视了的宁淮：“……”

    辛夷却适时扬起笑意，对着宁淮谦逊地自我介绍。但他实在太谦逊了些，只说了自己和为他牵红线的纪家，宁家这竖起耳朵的一大家子人能满意？

    那当然就不满意啊，宁淮冷笑：“一点诚意都没有，你父亲是谁？孟家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辛夷含笑一一回答：“家父辛齐，外祖父孟朝歌，他们都只是我的家人，仅此而已。之前没说，并不是有意隐瞒什么，只是初次见面，我更希望以一个纯粹的自己面对小意和她的家人，不敢去蹭长辈们的身外虚名。”

    辛夷一番话说得谦虚有礼，宁淮被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脸上无光，仿佛追问的自己是多么介意这些“身外虚名”似的。

    宁姑姑说：“一向知道孟家低调，没想到竟然这么低调，我们一直不知道辛家和孟家是姻亲。”

    她说这话，立刻惹得宁老太瞪她一眼。

    辛夷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只是没有公开宣扬，知道的人也确实不多就是了。”

    宁姑姑有些讪讪，终于醒悟过来宁老太那个瞪眼是怎么回事了。

    辛家那样的身份，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刻意隐瞒，是他们那个阶层的自然都知道；更加不会刻意宣扬，所以不该知道的自然就不知道了。宁姑姑这话，无异于是点破了宁家属于“不该知道”那个阶层。

    宁家也是大户了，宁老太更是一辈子养尊处优，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出来这种自打脸面的话，把她气得不轻，却是一脸慈爱地对辛夷说：“说得好，身外那些东西都是虚的，只有真正好人家的家教，才能养出你这样谦逊诚恳的品格。”

    谦逊诚恳……品格？

    宁慈意望天，睁眼说瞎话也是诚恳？明明和宁淮梁子都结得老大了，还能眼睛都不眨下地说初次见面，真是呵呵了！

    宁子岚那个说要过来的男朋友久久没见人影，出门等他的宁子岚也迟迟不回来，一堆人只得坐在客厅尬聊。好不容易夏芷把宁子岚叫回来了，却是空手而归。

    宁淮刚在辛夷那里受了闷气，无处发泄，现在又被陆离公然当着外人面放鸽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站起来，冷冷叫开饭。

    宁子岚拉了拉他的胳膊，撒娇：“爸爸。”

    总算找到个出气的地方了……宁淮克制着怒气，不轻不重地扔给宁子岚一句话：“一个没教养的男人，就这么值得你倒贴？”

    打击太大，从没受过宁淮冷脸的宁子岚当场哭了出来。

    宁子岚哭着跑回房去了，夏芷劝了半天也没把人劝出来，晚饭的时候虽然摆着优雅得体的笑，但眼睛里藏不住薄怒。

    宁慈意心想：陆离是个好惹的？当初我还没骗他呢，他就把我坑得穷途末路。现在你们这样戏弄他，他不过害得宁子岚丢脸而已，这个坑已经很浅了好么。

    然而，坑不管深浅都是坑，宁老太视为耻辱，冷笑着说了句陆家没家教，说完又灵光一闪地抓住这么个时机夸起辛夷教养好。

    宁慈意：“……”

    刚见面的时候对人家还不冷不热的，一晓得人家家事立刻就换了副嘴脸，势利可以不要这么明显么？

    辛夷笑着说：“宁老爷子才是高风亮节，人品贵重，我父亲非常敬仰他老人家，外公也曾多次拍下老爷子的作品，爱不释手。”

    宁霁确实担得起“高风亮节人品贵重”八个字，只是这种场合提起，怎么听都像是打脸。

    宁淮有自知之明，脸黑了黑；宁老太却满脸堆笑，又一时收不住得意地说了许多。

    宁慈意淡淡戳了戳盘子里的鱼肉，简直不知道那人提这些做什么，嫌宁老太现在还不够得意么？

    辛夷专注听完宁老太的自夸溢美之词，不疾不徐地开口：“说起来，我、我父亲、我外公全都是宁老爷子的狂热粉，他老人家的作品，我们即使不能全部收藏，也是件件熟悉，只有一幅，之前从没有流传出来，直到上个月才终于在昭市博物馆出展，可惜我当时人在景城。”

    宁慈意捏着筷子的手一颤，在场其他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

    宁慈意转头看向辛夷，点破：“《慧日》？”

    辛夷遗憾地看向宁老太：“是啊，等了这么多年，就这么错过了。”

    宁老太笑容僵在脸上，不接话。

    宁慈意看了宁老太一眼，转头盯着辛夷，掷地有声：“所以，你就是为了来我家看画，才出来和我相亲的吗？不要脸！”

    毫无悬念的，宁慈意话一落，宁老太就怒了，低斥一声：“你怎么这么没家教？”

    辛夷话说到这份上，宁慈意又把场面彻底弄得难看，简直让人没办法再硬着头皮装糊涂。

    宁老太笑着看向辛夷：“这有什么遗憾的？你来宁家，我们别的不敢说，字画管够就是了！”

    夏芷脸色煞白，硬着头皮低头假装没听到。

    宁老太没等到她主动开口，淡淡地指使道：“夏芷你现在上去，让子岚把《慧日》拿出来，我们一会儿吃完饭赏画。”

    “妈……”夏芷六神无主地找理由，“子岚把门反锁了。”

    这是什么理由？宁老太冷脸。

    宁慈意却是双眸一眯，倏地想到什么。

    她看向夏芷，毫不留情地大声问出：“画是不是已经不在宁家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却是宁老太、宁淮和宁姑姑三人同时惊声反问。

    夏芷手一抖，筷子落地。

    宁慈意见状，心中可怕的预感被证实，只觉眼前一黑。就要拍桌子起来，辛夷不轻不重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抱歉各位，是我唐突了，还是等下次博物馆展出再看吧。”

    宁老太听出辛夷的言下之意，立刻解释：“小辛，你误会了，这绝对不是搪塞你的借口。”

    说完，宁老太冷冷瞪向夏芷，气势慑人：“夏芷，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老实告诉我，你把画弄到哪里去了！”

    “说啊！”宁淮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来，冷声质问。

    夏芷看了看如狼似虎的家人，临危不乱地将锅反扣到宁慈意头上：“原来意儿，你早知道前两天夏林来家里拿错了画儿的事啊。”

    祸水东引，顿时，宁家人目光齐刷刷落到宁慈意脸上。

    宁慈意掩唇一笑：“宁太太，你可真看得起我啊。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要是提前都知道了，还能让你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给我甩锅？”

    “宁慈意！”宁老太低声警告，目光扫过辛夷，暗示她敢在外人面前拆宁家的台，自己知道什么后果！

    宁慈意敛笑，正色看向夏芷：“我不知道你是无意拿错的，还是故意拿错的，但是爷爷的绝笔不是用来让你补贴娘家的，博物馆展出是公益，尚且需要馆长多次亲自登门来借……夏林是个什么东西？错了就赶紧拿着东西回来认错，我们等着。”

    夏芷被宁慈意毫不留情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可是这一次，饶是宁慈意这样无礼，在场的所有人却没有一个出声说她的，反而全都站到了宁慈意那边。

    《慧日》不论最初是赠给谁，现在又由谁保管，它都属于宁家，绝对容不得外姓人染指，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也正是宁慈意和宁家其他人难得的一致底线！

    夏芷咬着唇，楚楚可怜地向宁淮求助，宁淮冷着脸，一言不发。

    夏芷到这个时候还想蒙混过关，终于让一直维持着体面的宁老太爆发。“啪”的一声，宁老太拍案而起，指着夏芷：“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是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拿回来吗？”

    “妈，您别着急……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夏芷连忙站起来，因为慌张有些抖，不小心带下了碗碟，又是“啪”的一声砸了一地。

    怒火浇油……当着辛夷的面，宁老太只觉这辈子的脸都被夏芷给丢光了！

    宁老太盛怒道：“不用打电话了，你自己亲自去拿！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拿不回来我就报警！”

    报警……

    宁姑姑第一个反应过来，知母莫若女，她知道宁老太是真的发怒了。宁霁遗作如果拿不回来，宁老太绝对不会讲什么婆媳情面。

    到底顾及着外人在场，宁姑姑使劲向夏芷使眼色：“嫂子，时间紧迫，辛苦你这就跑一趟吧。”

    夏芷终于被宁老太恨不得吃人的样子吓住，经小姑子提醒才回过神来，连忙拿过东西，狼狈不堪地出门。

    刚急急走到门边，宁慈意却忽地叫住她：“等等。”

    夏芷冷冷转头。

    宁慈意微微一笑：“阿姨记得，拿错画的那个人，也要一起带回来。知错认错，才是好教养，对不对？”

    夏芷恨得咬牙。

    宁老太冷道：“对！人也带回来，好好给我说清楚！”

    夏芷灰头土脸离去。

    宁淮将餐巾一扔，一言不发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