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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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 赵陆却说:“我哪有那闲工夫?”
金公公不说话了。暖阁里安静了一会儿, 只听见赵陆抄书时哗啦哗啦翻页的声音。
过了一阵,赵陆仍在翻书,一面淡淡道:“叫她过来。”
“是。”
金公公忍笑行了礼,拢着手退出暖阁, 准备亲去玉禧殿带人了。
*
用了午膳, 赵宜安便坐在床边,低头看自己的绣鞋。
延月已经翻出了余炭, 正往炭盆里添。
赵宜安偶尔抬头, 就瞧见延月蹲在炭盆边, 用银著慢慢拨动炭火。
之前莲平在的时候, 也是这样烧炭, 她还会往里面添香料, 让整个暖阁都是暖融融的香气。
看了一会儿,赵宜安忽然转过身, 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香囊。
香囊里装着的东西硬硬的, 赵宜安隔着香囊摸了摸,最后把手伸了进去。
延月正在发愁, 她找出来的炭并不多, 只够烧这几天的。也不知玉禧殿里还有存的没有, 若没有,她还要抽空去惜薪司一趟。至于惜薪司会不会给, 这又是个难题。
再说别的, 诸如茶叶点心或是针线衣料, 也不知收在哪里的库房。现在又只有她一个人在赵宜安身边,也不好留下赵宜安自己去找。
抛开这些,等添完了炭,延月抬起头,瞧见赵宜安手上托着一小块东西,正朝着她举着。
“这是什么?”
接过来一看,那东西长成小小的花骨朵模样,凑近了还有淡淡的花香。
原来是一块玫瑰香饼。
延月半蹲在地上,柔声问她:“姑娘是想燃这个么?”
赵宜安没有说话,又从她手里捏起香饼,然后轻轻丢进炭盆里。
花骨朵渐渐散出气味,是淡淡的甜甜的玫瑰香气。
赵宜安闻着这气味,同延月说了第一句话。
“我想睡了。”
延月连忙答应:“我替姑娘宽衣。”
赵宜安低下头,延月解开她的衣结,她便自己脱下了外衣,然后躺上了床。
延月又替她掖好被角:“姑娘睡两刻钟,一会儿我再叫醒姑娘。”
赵宜安静静闭上了眼。
延月放下帐子,准备等赵宜安睡熟后,就出去找找尽雪。
玉禧殿这么大,也不知她疯跑到哪里去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还漫着一股子玫瑰香气,实在惹人昏昏欲睡。
延月抬手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将桌上的碗碟又装回食盒,等尚膳监的人来取。
窗外刮起北风,一阵一阵的,她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只见得外面摆着的小树跟着乱摇。
盯着看了一会儿,那小树枝桠又长又细,映在窗子上,鬼影似的。延月缩了缩脖子,转开了目光。
只是过了好一阵,树影还是摇个不停,延月一咬牙,朝着床上的人道:“姑娘且睡着,我去外面,把这东西搬开。”
说完也不管赵宜安听没听见,延月穿上外衣,掀起门帘,朝外走了。
才掩上门,帐子里的赵宜安,忽然睁开了眼。
手里攥着夜明珠,赵宜安慢慢往被子里缩进去,一直到只剩额头还露在外面。
她害怕。
不管是一觉醒来,所有东西都变得陌生,还是身边的人全都被赶走,或者是那个陌生的宫女在她背后笑她的话。
她对这一切全然不熟悉,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似乎并没有人需要她,她只是多余的。
赵宜安难受极了,她下意识去摸额头,却发现不是那里在难受。
是身体里面,是她的心在难受。
*
在暖阁里看着没那么大,一出来延月才发现,小树底下竟还有半只水缸大的盆。
玉禧殿再没别的人,延月只好卷起衣袖,弯下腰,拖着那盆一点一点往墙边挪。
“哟,这是做什么呢?”
金公公带着人,一绕过影壁,就看见延月在搬东西,他便一面笑眯眯问道,一面示意身后跟着的人去帮忙。
延月连忙让开,脸上有些赧然:“回金公公的话,是这树枝摇来摇去,映在窗上,倒吓坏了赵姑娘,所以奴婢才出来搬动。”
金公公点点头,朝暖阁望了一眼:“赵姑娘可在?我来领人的。”
延月一愣:“领人?”
“陛下要见她。若是方便,现在就可跟我走了。”
延月连忙放下衣袖:“姑娘在的,奴婢去喊她。”
金公公于是等在暖阁外,又叫抬轿的人进来,就守在门外面。
因为金公公就在外头,延月不敢高声,悄悄喊闭着眼睛的赵宜安。
“姑娘醒醒,陛下要见您呢!”
赵宜安又被套上了厚厚的冬衣,延月还趁手给她塞了个手炉。
“外面冷,别冻着了。”
将人送出殿外,延月小声问金公公:“金公公,我可也要跟着去么?”
金公公一笑:“跟着罢。”
等跨过养心门,走过影壁,延月忽然就瞧见,有人正跪在外面雪地上。
她垂着手,跟着金公公一行人往里走,眼睛却忍不住仔细打量那个人的身形。
却是与尽雪极像。
还没琢磨明白,金公公就停了脚步,延月忙收回目光,弯腰将赵宜安从软轿里扶出。
往前走了几步,终于来到那个人跟前,延月侧眼一瞥,心中便大惊。
果然是尽雪。
只是尽雪怎么来了这里?还在雪地里跪着?
金公公也看见了,他皱眉,侧头吩咐人,将尽雪挪走。
尽雪一动不动,冻得嘴唇乌紫,由着人将她拖走了。
“赵姑娘,往这里走。”
金公公的话引回了延月的心思,她神色恍惚,又似乎有些明白尽雪跪在这里的原因。
*
赵宜安披了斗篷,戴了帽子,便没有瞧见养心殿外的事。
她跟着金公公过了抱厦,走入正殿,最后进了东暖阁。
赵陆就坐在宝座上,手里执了一卷书,正低头读着,赵宜安进来,他也没什么动静。
金公公便提醒他:“陛下,赵姑娘到了。”
赵陆不语。
金公公朝延月使了个眼色,延月连忙替赵宜安摘下帽子,解下斗篷,悄悄推着她往前。
“姑娘,该向陛下行礼。”
手里的手炉没了,赵宜安一时无措起来,她回头看看延月,延月早低下了头。
往前走了几步,赵宜安学着之前元嬷嬷她们的样子,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起来罢。”这回赵陆倒是很快就开口。
赵宜安又撑着地爬起来。
临行前,延月怕她冷,替她囫囵穿了好几件冬衣,这会儿她便像一只憨憨的小鹅,整个人都圆圆的。
没有人再说话了,金公公和延月都退去外面,暖阁里忽然就更静了。
赵宜安双手垂在两侧,悄悄察看着这里的陈设。
她右手边便是窗,窗下有通炕。正对着她的是之前赶走元嬷嬷的人,坐在宝座上看书。
赵宜安没敢多看,就移开了眼睛。
宝座后似乎还有房,只是中间垂着门帘,看不清。再往左手边去,是一座合拢的槅扇。这下是完全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了。
赵宜安转开头的时候,赵陆便收起了书,仔细打量正站在眼前的她。
只见她侧着头,头发有些乱,发髻松松的,耳边还垂下几缕。露出的半张脸,肌肤娇嫩,轮廓却小了一些。
赵陆心疑,这是撞伤遗症?还是没好好吃饭?
身上的衣服也厚厚的,若他没记错,赵宜安穿的还是昨天的那件。
以前的湖阳哪会这样?
现在的赵宜安却处处透着可怜。
赵陆一时无言,他垂下眼皮,在赵宜安转回头来之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接着看书了。
赵宜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宝座上的人什么都没有再说,她有心想歇一歇,但不敢出声。
暖阁里自然不冷,赵宜安的脚却酸了,而且穿的衣服又厚,她渐渐就难受起来。
等赵陆余光里瞧见赵宜安摇摇晃晃,觉得奇怪,抬起头来想看看她时,赵宜安头重脚轻,“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赵陆一愣,放下书走过去:“赵宜安?”
地上的人半睁着眼睛,原本该是暖意适中的暖阁里,她却出了一头的汗,将纱布边缘都打湿。
听见里面的动静,金公公在外问道:“陛下?”
赵陆抬头:“进来。”
金公公掀帘进去,打头就是倒在地上的赵宜安,还有蹲在她身边的赵陆。
他一时惊住:“陛下,这……?”
赵陆沉声:“叫李太医。”
*
延月跪在地上,小心用浸了温水的帕子擦拭赵宜安的脸,脖子,还有耳后。
赵宜安半躺在小床上,已经脱了外衣,现在只着两件轻便的衣裳。她十分乖顺,由着延月替她擦脸。
“姑娘,要擦擦手么?”
赵宜安偷偷看了一眼延月身后,坐在凳子上等着的赵陆,连忙点点头。
延月也提着心,陛下就在她后面盯着,她只觉得手脚都是软的。
等擦完了,延月端着水,又先朝着赵陆行礼,然后才退出小室。
一时间,只剩下赵宜安与赵陆两人。
这间小室并没有窗,原本是用作皇帝斋戒时的寝宫,因此地方也不大。
赵宜安盯着自己才被擦过的手指,默默没有声响。
“大冬天竟差点中暑。”赵陆的声音响起。
但他只说了这半句,似乎对赵宜安再无话可说。
赵宜安坐了一会儿,小室里也有炭盆,烘得人暖暖的,她渐渐有了困意,慢慢歪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赵宜安走在花石子甬路上,一时间眼花缭乱。她还没见过这么多的花,也没来过有这么多花的地方。
赵陆带着人去了锦芳亭,留下赵宜安在花丛里流连。
延月和应秋陪着她,赵宜安原本一直安安分分,忽然间伸出手,踮着脚轻轻拢住枝头上开得最旺的一簇。
姑娘该不会想摘下来吧?
延月心一紧,又偷偷瞥向坐在亭中的皇帝陛下。
赵陆正端着茶碗喝茶,并未发觉这里的情况。
“姑娘……”延月拉了拉赵宜安衣摆,“这是陛下的东西,不可乱动。”
赵宜安便转过来看她,表情还有些遗憾。
延月松了口气:“咱们就只是观赏观赏,不可乱摘的。”
应秋连忙将先前赵宜安放下的手炉递上来:“姑娘捧着这个,别冻着了。”也别多出手去采摘。
延月与她对视,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对对方的夸赞之意。
两人抓耳挠腮阻止赵宜安摘花的时候,角落里有个小公公,匆匆忙忙跑进锦芳亭,附耳同金公公说了几句话。
赵陆自然也看到了,放下茶碗:“打听清楚了?”
金公公躬身回道:“是,就是孙家送进来的女孩子。”
赵陆点点头,又说:“叫她回来。”
赵宜安被带进了亭中,她才坐下,忽然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延月和应秋皆是一惊,连忙替她擦手擦脸,又倒了热茶。
“头……”赵宜安小声喃喃。
延月忙问:“姑娘又头疼了?”
应秋作势要往回跑:“奴婢去拿药。”
连赵陆都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了,只见赵宜安皱着眉,嘀咕完了下半句:“头冷。”
来时的路上摘了帽子,怪不得现在喊冷。
延月便替她小心将帽子再戴上,又退到一边。
赵陆问:“看得开心么?”
赵宜安点点头。
亭外有风刮过,石阶下霎时多了薄薄一层花瓣。
赵宜安转头去看,风已经不吹了,但她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涌出几个字。
“砌下落梅……”
后面是什么?
赵宜安捧着手炉,面前的热茶冒着白气,将她的唇颊皆熏得湿润,竟比初放的桃花还要娇嫩妩媚。
想了一会儿,还是记不起来,赵宜安便十分干脆地放弃了。
她转回来,才发觉赵陆正盯着她。
忖度了片刻,赵陆道:“你刚才不是想折梅花?去罢。”
旁边的金公公心一颤。
这里的梅树是昭帝在时,亲自挑选叫人栽下的,每一株都是昭帝所爱,从不让折。就算是昭帝最偏疼的赵宜安,向昭帝撒娇了好几回,也从没有折到过这里的梅花。
正想着,赵陆抬眸对他说:“你跟着去。”
金公公连忙应下:“是。”
看来皇帝还是有分寸,叫他跟着去,必是让他在边上拦一拦。
赵陆又说:“别让她自己折,小心弄脏了手。”
原来是为了这个。
金公公无语凝噎:“……是。”
得了赵陆的同意,赵宜安霎时就把方才心里的几个字忘到脑后,捧着手炉走在甬路上,神情认真,开始仔细挑选。
金公公趁她和亭中的赵陆不注意,侧身对延月轻声道:“不是老身煞赵姑娘的兴,这到底是先帝栽培的,折一枝也就罢了,若折多了,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儿子动老子的东西,自然不好听。
延月一震,只觉得皇帝的名声忽然就肩负在她身上,重若千斤,她忙道:“多谢金公公指点,奴婢晓得了。”
走到赵宜安身边,延月小声问道:“姑娘想折几枝花?”
闻言,赵宜安伸出手,朝延月比了个“五”。
她神态自然,似乎早就决定好要折五枝。
延月心一凉,连忙同她打商量:“咱们只折一枝好不好?把最好看的折回去。”
听见延月的话,边上陪着的金公公神色一僵。
也罢,总比五枝好。
一枝?
赵宜安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道:“好。”
将人说服了,金公公便在边上帮着挑选,他指着其中一枝:“姑娘瞧这儿,这枝好,开得最多,也最完整。”
赵宜安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果然团团簇簇,姿态喜人。
她点点头。
金公公抬手叫人过来,又在枝头比划:“折这枝。”
小公公正要上手折,赵宜安却从中拦住,对着小公公摇头:“不是。”
金公公一愣,试探问道:“姑娘不喜欢了?”
赵宜安回头看了一眼花枝,伸出手,放在底下的主枝上比了比:“从这里折。”
这哪是折花?这是要砍树啊!
金公公为难:“这……让奴婢去问问陛下。”
“陛下说,可以。”
“是,陛下是说了可以……”金公公斟酌一番,试图说服赵宜安,“但姑娘折这么许多,陛下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心疼的。”
赵宜安似有些犹豫,低头将手往上挪了挪:“……从这里?”
这里,总比那里好。
金公公闭眼,对候在边上的小公公道:“去罢。”
小公公应了一声,卷起衣袖,将赵宜安要的花,完完整整折了下来。
赵宜安看了半天,满意了,回身往亭子里走。延月便让小公公托着那花,跟在后面。
这一枝实在太大,赵陆远远就瞧见了。
等赵宜安回到他身边,赵陆点点头:“嗯,真识货。”
赵宜安也点头:“好看。”
金公公在一旁听得肉疼。
能不好看么?这可是素心梅,花香芳馥,瓣若荷花。原该冬末开的,司苑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它现在就开得满满当当。
一时间亭中遍撒幽香。
只是赵宜安瞧着瞧着,又打了个喷嚏。
她捂着脸,觉得头嗡嗡响。
赵陆便道:“回去罢。”
众人忙准备,方才来时,金公公已叫人备下软轿,等到回程,两人就坐了轿子回去。
*
延月和应秋,带着赵宜安回臻祥馆换衣服。金公公走到暖阁外瞧了瞧,对一个直殿监来洒扫的小公公道:“你进来,将暖阁里先扫扫。”
小公公应是,跟在金公公身后进了暖阁。
暖阁里已烧了炭盆,赵陆却不在。
金公公道:“今儿你还是先去了长乐宫?”
小公公一面扫着一面答话:“是,奴婢还恰好看见了新进宫的几个姑娘。”
金公公笑问:“可是花容月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