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梧桐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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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他们是压着粮食来的, 国库再开, 从临省买了米粮, 再由车拉着运到陕北。
沈澈和宋明蕤亲自监督,代表的是天家的意志,是还未临到这些小人物头上的风雨, 底下的官员都纷纷收起了贪婪的爪牙, 老老实实的将银子用到该用的地方。
各地都搭建起了粥铺,粥铺前排着老长的队伍, 亦有京城里来的官员差看着。
一个穿的破破烂烂拄着一根破竹竿当做拐杖的老太太, 端着一个破碗颤颤巍巍的领了一碗粥,她捧着粥从人群里走出来, 刚想喝一口, 就看见地上倒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是在里面被抢粥的人推出来的,在他的手边还有几片碎碗的瓦片,他刚刚只到老太太的腰那么高,瘦骨嶙峋的,眼睛却还很亮,里面是在艰难困境中也没有被磨灭掉的,不屈不挠的生机。
老太太看见他,又看了一眼碗里的粥,犹豫了一下把粥地给了他。小男孩饿急了, 看到眼前的粥接过来, 饿狼一般咕嘟咕嘟的喝, 老太太就摸着他的头, 很慈爱的笑着道,“慢点喝,别呛着。”
小男孩喝到最后,碗里只剩了薄薄的一层底,他反应过来,瘪了瘪嘴捧着碗看向老太太,眼里的泪水似乎马上就要掉出来了,他很是歉疚和难过的说,“奶奶对不起,我太饿了。”
“没事。”老太太扶着竹竿接过了碗,喝了最后一口粥,又把碗揣在怀里,踩着正午的日光想要往家走,那个小男孩想了想,就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快回家去啊。”老太太停住了脚步看着身后的小男孩。
小男孩脸上有些无措和渴望,他伸出手扯着老太太的衣服给她跪下了,他看着老太太说,“奶奶,我没有爹娘了,奶奶你让我跟着你吧,我会孝敬你的!”
老太太看着他,就想起了她逃荒出陕北的儿子,她当时是赶着他走的,她跟他说能逃命就逃,别陪她饿死在这里。。儿子纵然万分不舍,不舍老娘不舍故乡,可活命要紧,他还是走了。
他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去了哪里。
老太太低头看着男孩,她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藏着生命的苦难,却又在自身极度匮乏的情况下,怜惜起另一条新生的生命。
终于,她弯下腰,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把男孩拉了起来,“好孩子,别哭了先起来,你以后就跟着我,我有一口吃的,就不让你饿着。”
小男孩被拉了起来,掺着老太太往前走着,他举起一只手做发誓状,“奶奶,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日光照在老太太身上,她眯起了昏花的眼睛看着前方,在她的眼睛里有些沧桑蔓延着,“不要你报答,等以后我死了,你给我买口棺材,坟前添把土就行。”
宋明蕤在粥棚前看着领粥的百姓,州城里有四个粥棚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可是单就东面这一处,领粥的人就从清晨排到日暮,直到最后今天的粥分发完了,还有人没有排到粥。
宋明蕤穿着白衣,走到一个汉子身前问他,“大哥,以往的时候官府也会派粥吗?”
那汉子听见,冷哼了一句,“派粥啊,刚开始派沙粥,里面有几粒米,后来……”
宋明蕤心里就有了底,他先前问过好些人,说的都是官府一直有在派粥,只说了一直派粥,却没具体说粥是什么样子的。
他还想继续和那汉子打听梧桐县的事,那汉子却看到了前面赶来的捕快,噤声不理宋明蕤,捧着粥快步走开了。
宋明蕤看着穿着暗红捕快服的人,那一行人匆匆进了州牧府,又面色不善的出来了,其中有一个低头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宋明蕤。那个捕快没见过宋明蕤,宋明蕤也没有穿官府,故而他只将宋明蕤当普通百姓罢了,他瞪了宋明蕤一眼恶声恶气的道,“不长眼啊?”
宋明蕤冷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侧身让开了路。
他来此处,不过就是为了搜寻前任州牧和巡抚的贪墨证据罢了,据州牧和巡抚所说,他们所得到的钱早就已经花出去了,尽管后来又有一笔来历不明的银款补上了亏空,可还是差着一个窟窿堵不上。
那是各地官员你一笔我一刀的割下来的雪花银,他们拿钱买发霉的米,又在米里掺沙子,他们贪污的是陕北六十万百姓的救命银粮。
宋明蕤回了州牧府,沈澈正坐在后院喝茶,他走过去对沈澈见了一礼,“宁王殿下。”
“沈大人。”沈澈也对宋明蕤颔首示意,并请他入座。宋明蕤掀了掀官袍坐下了,沈澈替他倒了一杯茶,“沈大人去粥棚看过了?”
“看过了,倒是实打实的把粥派下去了。”
沈澈点了点头,他忽然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个人来了,说是你的朋友,蜀中来的。”
宋明蕤拿杯的手一顿,抬头看着沈澈问道,“他人呢?”
“他将自己绑在一只风筝上从天而降,把张大人砸了个半死,让人关起来了。”
那个场面惊险刺激,原本晴空万里,张大人好好的在院子里打着五禽戏,忽然之间头顶一片阴影,他一抬头就看见一只大鸟朝他竖直飞来,上面还有个人影。
张大人反应不及就地砸到,他晕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鸟成精了,都修成人身了。
张大人浑圆饱满的身躯做了很好的人手垫子,让那个风筝上的人没直接摔死,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绑着巨大的风筝,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动了动手指,就弹出一个机关拓,里面有锋利的小刀,把帮住他胳膊的绳子割断了。
一群捕快拔刀围着他,他面对明晃晃的刀锋丝毫不惧怕,淡定的把自己腿上的绳子也解开来,一边解一边问,“你们家宋大人呢?让他出来见我,就说老朋友来了。”
“张大人!”张大人的师爷匆匆赶来见此情景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就朝后倒去,有人赶紧给他摁了人中,拍着他的脸把他唤醒了。
师爷醒后立刻又跌跌撞撞的跑到张大人身边,推开了唐英,用一种哭丧的腔调扑在张大人身上哭喊着,“张大人啊,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你家里妻儿老小可怎么过啊!张大人啊,你醒醒,你醒醒啊!”
唐英被他推在地上,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最后出言提醒道,“你别锤他胸口了,你再锤没死也让你捶死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出声,那个师爷立刻用一种似乎有些血海深仇的眼神看着罪魁祸首,“你!你是什么人!来人啊,把他抓起来!”
立刻就有几个捕快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唐英按到在地,唐英蒙了,用跟张大人一比显得无比面条的细胳膊细腿挣扎着,“不是,你们放开我,知道我是谁吗?宋明蕤呢,把他叫来!”
那师爷哭声却比他的喊声要高,也不知道他一个男人是怎么哭的那么一波三折抑扬顿挫,“张大人哪,你醒醒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贼人关起来上刑啊!”
唐英瞪大了眼睛,两耳只听见上刑这两个字,他立马奋力挣扎起来,可他就像一只等待屠宰的鸡在屠夫手里一般,一切挣扎都毫无意义,他被人架着胳膊腿丢进了牢里。
唐英十分恐惧的看着那群准备把他往刑架上绑的狱守,他经过一路的奋力挣扎,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哆哆嗦嗦的开口,“你们,你们要干嘛?我警告你们别乱来,我可是有人罩着的!宋,宋明蕤你们知道吧,新来的巡抚大人,我跟他,我跟他是可好的兄弟了!你们要是伤了我,他能要你们的脑袋!”
“……”宋明蕤拿杯的手微微发颤,他努力了几次尝试挤出一个笑来,但最后没有笑出来。他放下了茶盏,对沈澈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当然能。”沈澈向后唤了一声韩末,韩末应声而出,沈澈对韩末道,“带沈大人去关押今日砸晕张大人的贼人所在的牢房。”
“是。”韩末应到。
宋明蕤对沈澈拱手道别,跟着韩末走了,沈澈则继续在树下品他的茶,而后从远处飞来一只信鸽,宋明蕤解下了鸽子腿上的竹筒,将鸽子放走了。
沈澈打开竹筒,从里面倒了一张纸出来,上面简略的写了三个字,“梧桐县。”
沈澈将那张纸握了起来,继续淡然的喝他的茶。
宋明蕤则跟着韩末去了大牢,没有本地官员跟着,狱守也不认得他们。狱守不许他们进去,韩末便出示了宁王令牌,狱守也不懂,但看样子是很厉害的东西,就问了一句这是什么,韩末瞪了他一眼,“宁王府的令牌,提犯人的。”
“宁王府……”狱守犹豫了一下,他也不知真假,就在此时宋明蕤便笑着递过来一枚令牌,“我是新来的巡抚钦差,这是圣上赐的令牌,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这块令牌狱守是认得的,他打眼一看就认了出来,赶忙陪笑,好声好气的把他们迎了进去。
进去以后,宋明蕤笑着问一狱卒,“请问,今天新压进来的,罪名是行刺张大人的那个犯人在哪里?”
狱卒看了宋明蕤一眼,从墙上拿了钥匙,走到一间牢房前打开了门。宋明蕤透过牢门看着披头散发,背靠着墙瑟瑟发抖十分狼狈的唐英,忍不住笑出了声。
牢门开了,他走了进去,他一踩地上的茅草就听见了老鼠吱吱的声音,他心里觉得好笑,金娇玉贵的唐门小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
“少杰,你还好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唐英眼含热泪的抬头就看见了笑的一脸温和的宋明蕤,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伸出手抱住了宋明蕤的大腿哭喊道,“哥,大哥你快带我出去吧,他们都是坏人,拿羽毛挠我脚心!还让我跟老鼠待在一块儿!老鼠好吓人,那么大从我肩膀上踩过去,我要吓死了,哥你快带我出去!”
宋明蕤原本只是微笑,后来被他逗得笑的前仰后合,这两个人一个拼命地哭,一个放声大笑,打乱了牢狱里的寂静。
“你先,你先放开我,要不我们怎么出去啊?”宋明蕤笑完了就开始犯难,因为唐英扒着他完全不肯松手,大有如果不是因为爬不动就一定要爬到宋明蕤身上去,跟地上的老断绝一切来往的可能。
唐英听见,虽然他也很想放手,可是就是放不开,他太害怕了,完全不能放开宋明蕤,宋明蕤没有办法,让韩末和狱卒扒开了他。被迫从宋明蕤身上被拉开的时候唐英还哭了,奋力往前扑想从新扒住宋明蕤的腿,直到宋明蕤退后一步站到了老鼠出没的那片区域。
韩末和狱守一个人抬着胳膊一个人抬着腿把唐英抬了出去,抬他出去的时候唐英一歪头,隔着木门看见一间牢房里的一个犯人,他忽然也不发抖了,而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他得了瘟疫。”
狱守一听也不往前走了,他呆愣的问,“谁?”
唐英指了指一间牢房,“他。”
狱守回头一看,那个人正是前些天从梧桐县里抓起来的人。他的脸色立刻白了,瘟疫多可怕,他们和一个瘟疫病人待在一起那么久……
唐英看出他的害怕,但是他又记仇,他记得被关进来的时候他们因为受了他的威胁不敢上刑,就用羽毛挠他脚心。
此时唐英骄傲的抬起了下巴,原本他这个动作是带着些矜傲与清贵的,但是由于他此时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脸上还有涕泪痕迹,此时又是被人抬着胳膊腿用一种十分滑稽可笑的姿态做的一定动作,就显得这个动作也十分滑稽可笑,他有些幸灾乐祸的说,“原本我是可以救你们的,但是由于你们伤害我,我决定袖手旁观看你们死。”
狱守差点给他跪了。
“别听他的。”宋明蕤在后面笑着说道,“你们不会有事的,要不然他就不是这个表情了。”
“哼。”恢复理智的唐英此时用眼尾瞥了一眼宋明蕤,傲慢的别开了头。宋明蕤见此,也只是笑。
他与唐英是在南粤认识的,唐英这个人是唐家堡的公子,唐家用毒一绝,医术也是一绝,在唐英身上这个特点更是发挥了个十足十,虽然比他的那位堂姐差了些,没当成唐家堡的少主,但在江湖上也以颇有声望。
那一年他去了南粤,因为听说南粤有一桩灵药,生在高山,可山上又有剧毒毒蛇。唐英是玩毒的,自以为百毒不侵,可他没想到那条蛇会比他以往见过的所有毒物都特别。唐英体内的毒化解了一部分蛇毒,让他没被毒死。可唐英也在山上晕了好久,在他弹尽粮绝差点被饿死的时候,是上山查案的宋明蕤发现了他,让人把唐英背下了山。
由此来说,宋明蕤和唐英是过命的关系,主要是唐英欠了宋明蕤一条命的情。
唐英总嚷嚷着要报恩,可宋明蕤实在没有他能报恩的地方,唐英不甘心,因为唐家人没有欠别人情分的道理,而且唐家讲究的是得一还二,所以宋明蕤帮他一次,他要还两次才行。
他本以为没机会了,直到他在蜀中,一封书信传来,宋明蕤颇有风骨的字体映透纸背,唐英似乎能想象得到他是如何在灯下认真的写完这封信,他说他有事相求,求他去解救一场瘟疫。
那当然行啦,一场瘟疫好多人,还欠宋明蕤的两条命,算下来宋明蕤还要倒欠他好多呢。
所以唐英没怎么考虑就很愉快的决定要去帮这个忙,尽管那个时候唐英被唐家堡的长老处罚在后山关禁闭,可是这难不倒他,他用三天做了个机关风筝,从后山山崖一跃而下,趁着风,掌握着方向,一路来到陕北。
可是他也没想到,刚一到这就就受了这么大的苦,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委屈。
他被抬出监狱,那狱守眼泪汪汪哦看着他,他十分骄傲的别开了头走开了,宋明蕤对狱守笑了笑,说了声放心就追上了唐英。
“你别靠我这么近,我后悔了。”唐英往旁边一躲没好气的道。
宋明蕤也只是笑,将一根发绳递给唐英,“来都来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唐英咬着发绳用手把头发梳好绑了起来,“我再想想吧,我今天实在太生气了,我就没遇见过这种事儿。”
“抱歉了,我今天不在。”宋明蕤笑着道歉。
唐英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让宋明蕤赔罪,好酒好菜招呼着,再让他歇两天,宋明蕤没说答应,只是哄着他回了州牧府,让人烧水给他洗了澡,又拿衣服给他换了,唐英这才有了点好脸色。
而另一边,捕快们始终没有找到弹琴的那两人,他们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胡大人再也不能维持涵养,大骂属下是废物饭桶,这时节宋明蕤又说要去梧桐县看看,胡大人自然是不愿意,说是里面瘟疫横行,宋大人还是不要去的为好。
宋明蕤似乎也并不是多想去,念头被驳回以后。他又提出去旁的城中看看,胡大人便笑着说可以备马送他去,宋明蕤拒绝了。
“这群人肯定想要做些什么,”胡大人叮嘱属下,“派人跟紧他们,别出了什么乱子,有什么不对立刻回来禀报我。”
“是。”下属齐声应道。
胡大人捋着自己的胡子,想了半天,觉得心中那种不详的预感应当是太多疑了,近日来事情繁多压的他休息不好,总是疑神疑鬼的。
但是,多防备一些总是没错的,多防备一些,京城里的那位,也就安心一些。
那一本副帐一直没有被找到,应当是州牧大人想多了而已。
胡大人慢慢的笑起来,陕北州中,谁也别想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