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雅公主照着汉人的规矩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齐飞扬则以突厥的礼数还礼。乌雅公主脸上的笑意越发浓艳，她撩一撩自己的头发, 往齐飞扬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等他和自己一起并肩而行。

    他挑一挑眉毛，身为国公府世子, 他不是没有被勾引过。有人看重他的样貌、有人看重他的财富、有人看重他的位置。好人家的女儿, 风尘里的行首，如此种种, 不一而足，但他从来没有动过心。

    至于为什么不曾动心, 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后来他动心了，就在不久之前，他遇到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或许他们从那不可言说的前世里就有过各样的牵连，但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她。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正视她的呢？从她说自己要与国公府和离的那一刻么？又或者是更久之前。

    他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奇妙的坚韧。那种坚韧让人心旷神怡, 也让人，沉迷。

    他的思绪一时间走的远了，远到连乌雅公主出声唤他，他都未曾听清。直到有人捅了捅他的后腰，他才回过神来。他才看到眼前这个异装丽人。

    乌雅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似喜似怒的神情, 却用极富诱惑力的声音道：“齐将军, 咱们进去坐。”

    “好。”

    他亦对她微笑, 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漠然, 这令乌雅公主不喜。这个宫殿比之前的大殿更小一些, 但更加金碧辉煌，雕梁上亦嵌东珠，齐飞扬目不斜视，却听乌雅公主十分自得地说：“这是从西域来的夜明珠，夜晚的时候非常璀璨，比萤火虫耀眼。”

    “王庭中的东西都是好的。您出身好，自然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乌雅公主勾唇一笑，在他身边坐下。她身有异香，衣着又单薄。她是塞北最美的女人，也是塞北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有无数的裙下之臣，但在乌雅公主心目中，那些男人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的这一个迷人。

    两人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侍女们上了美酒和炙好的羊肉，羊肉喷香扑鼻，酒香凛冽，乌雅公主比了个手势，侍女们便尽数退下了。整个大殿内只留他们两人。

    身为世家子弟，齐飞扬于京城中也常见这样的场面，所以即使美人在侧，他也并不紧张。即使有王乐府的提醒，他心中自有丘壑，于是喝起酒来也比平时慢些。

    一杯酒入喉，乌雅公主看着他咯咯地笑。

    “我记得自己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还迷失在塞北的荒漠里。你杀了我们塞北的人马，他们的血溅到你的脸上，真有趣，你不怕血。虽说勇士都不应该怕血，但你那样子啊，真是让我心动。”

    她一面说，一面又往齐飞扬身边靠了一靠。齐飞扬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她见他如此倒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

    “当时我就想，明日我还要带人马过来，将你俘虏至我的王庭。哪知道你这样好命，我当时被王庭之事绊住手脚，而你和你的军队，被你们的人找到带了回去。”

    齐飞扬看了她一眼，脸上那笑一层不变：“公主，一杯酒饮尽，小臣该回去了。”

    “急什么。是我塞北的酒不好，还是我这个人让你觉得不好。我听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如坐针毡，说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么？”

    她玩一玩头发，妩媚非常。却见他并不动容，心中微沉。

    “酒是极好的，只是外头还有兄弟在等，怕他们等的着急。”

    “那就是我这个人不好了？”

    乌雅公主咯咯一笑，看向齐飞扬。

    “我猜有人告诉你了，我相中你了。你们的王乐府的确很不错，与我王庭的人称兄道弟，其实不说别人，连我也很喜欢他。”

    她大胆的审视眼前这个男子，想要把他脸上的每一寸都看的分明。齐飞扬亦不躲避她的审视，他想了一想，说：“乌雅公主，我有婚约在身。公主容貌靓丽，我相信整个塞北都为公主的风姿倾倒。您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不得不说齐飞扬很懂人心。这样赤luoluo的夸赞让乌雅公主笑逐言开。她不是那种贞静柔和的京中贵女，她强势而霸道。

    “可我相中你了，你长得好看，为人武勇。若你愿意娶我，我就让你做塞北的王。”

    这能令无数男人心动的许诺。美人在怀，权势在握。齐飞扬顿了一顿，很有趣，他的心中毫无任何波澜起伏。眼前的美酒晶莹剔透，在灯光下闪出亮眼的光泽，不知道哪里传来悠扬的曲声，不同于京中的婉转悠扬，大有磅礴之势。

    “乌雅公主，我是汉人。而且我的父亲贵为国公，我们齐家世代效忠大楚，我不可能做齐家的叛逃者。”

    “但我听说你的父亲并不喜欢你。”

    齐飞扬眼中有震动之色，他的神情被乌鸦公主捕捉清楚，令她越发自得。

    “我对你们大楚王庭之事一清二楚，我已经是塞北的无冕之王。我还知道你与大楚的公主有婚约在身，你们大楚的贵女有什么好？平淡的像水，既不会武功，马上功夫也不过那样。说话慢吞吞的，衣服从头遮到尾，半点女人味都没有。”

    “可我喜欢她。”

    齐飞扬淡淡说道。他本来还想反驳一下这位公主的论调，却又知道自己身处塞北王庭，不能对她不敬。于是最终只出这一句，这掷地有声的一句。

    “我也喜欢你。齐将军，我要你。那天在荒漠之上你杀敌的样子实在让我印象深刻，你就是我梦中的儿郎。齐将军，如果你惹怒了我，你今天出不去塞北王庭。”

    她说的十分笃定，但是这样的笃定在齐飞扬眼中不值一提。他依旧保持着一个非常有礼貌的态度，甚至那脸上淡淡的笑容，都显得他越发面容英俊。他的五官本就十分立体，眉毛又英挺，却偏偏长得白净，不似那些许多武将那般看上去蛮横非常。

    在见到齐飞扬之前，乌雅公主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看上一个这样的男人。

    齐飞扬略思忖了一下，跪于乌雅公主面前。乌雅公主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直到他开口说，她方将目光放在那盛酒的杯子上，她又饮了一杯。

    “我相信公主是个讲道理的人，您如果不讲道理，也不会以女子之身走到这个位置。公主，我很尊重您，也很敬佩您。但是您如果真的扣住了我，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战争。塞北已经经不起战争，我知道许多人对新王的位置虎视眈眈，公主殚精竭虑将现在的王送上王位，难道愿意因为我而葬送吗？还请公主三思，即使公主留我在塞北王庭，我也不会成为公主的夫君，公主，大楚也有个公主在等我去做她的夫君，她小半生坎坷，她等我很久了。”

    一杯酒饮完，正好齐飞扬说完了话，乌雅公主的眼神越发复杂，她带着一种迷离且朦胧地神色看向齐飞扬。

    “小半生坎坷。”她咬唇轻笑，喃喃自语。

    “齐将军，男人跪天跪地跪父母，你为了个女人，来跪我？”

    “是，请公主三思。从公心论，即使为了塞北，公主也要三思。”

    乌雅公主哈哈一笑，酒杯掷地，发出嘭得一声。

    “那就做一夜夫妻吧，齐将军。”

    她以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看向他。齐飞扬却依旧不抬头看她，只是用一种很温和，又让人觉得很冰冷地声音说：“请公主见谅，我已有心仪之人。”

    “齐将军。你当真觉得我不敢动你么？我就算囚禁你又如何，我只需对你们的王说你轻薄于我，我是塞北的无冕之王，你觉得你们的王会为了你一个无名小卒而与塞北引发不必要的战争。”

    乌雅公主的确强势，她这番话时语调未变，声色未变，连眼神也与之前无甚分别，却已有威压之势。

    “公主，我并非无名小卒。且也无人会信臣会轻薄公主。公主或许不太了解我这个人，但是在大楚，我是世家子中为数不多的洁身自好之人。何况我如今得皇上赐婚，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令皇家蒙羞之事。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

    齐飞扬却并不怕她。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畏惧其父，再大一些，他亦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并不畏惧皇权。

    乌雅公主终于陷入沉默，她看着齐飞扬，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等在外头却不知里头丝毫动静的王乐府急的额头冒汗，扣着他的那个修罗却一直是冷冰冰地一张脸。久到伍参将与徐参将喝到跟洛图称兄道弟，李泱郁郁不乐，面色阴沉已可滴水。

    齐飞扬见她不说话，遂又补了一句：“公主，我们大楚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我知道您的屋里熏了催情香，但是公主，您也说了您是塞北最有权势的人，也是塞北最美的女人，何苦要以这样的方式委身一个男人。”

    他不经她答允便自行站起来，去坐到她身边。他语调极温柔，听来很有循循善诱的意味。乌雅公主眼眶一时湿润，但转瞬再看他的时候，她心绪复杂。

    “我记得你了。听说你叫齐飞扬。”

    “这是小臣父亲给的姓，母亲起的名。”他坦然地看向乌雅公主，即使这殿内催情的香味令他已经有些烦躁。

    “我现在得不到你。”她淡淡地说，声音飘渺。“但未必以后也得不到。”说罢，转过脸不再看他。

    “你下去吧，带着你们的大臣，今日的宴是我们塞北王庭送给你们的践行宴。”

    齐飞扬心内激荡，仿佛生怕乌雅公主反悔一般，他连连称是，又问乌雅公主：“公主还与我们同去饮酒么？”

    乌雅公主终是转头看向他，看向他这张容色俊俏的脸。

    “不必。齐将军，记住我的话。”

    齐飞扬并不回答她，只是行礼告退。至殿门口，王乐府一见他就满眼泪花，又见他全须全尾，喜悦之情已不能言表；他早已不管那冷冰冰的罗刹。那罗刹见了齐飞扬心里也觉得奇怪，但也并不跟他说话，反而是齐飞扬跟他说：“这位勇士一同与我们回大殿之中吗？”

    那罗刹依旧不说话，直到一个穿着暗红纱衣的侍女过来找他，又与他说了一通的突厥语，之后便带着他扬长而去。齐飞扬与王乐府皆听得懂突厥语，但他不如王乐府精通。待那罗刹走后，两人在回程的路上王乐府与齐飞扬咬耳朵：“刚才那侍女跟那个人说公主召唤他去侍奉。”

    因齐飞扬知乌雅殿中已经熏了迷香，倒不是很震惊。只是但笑不语，回了殿中，正好见到徐参将与勇士洛图称兄道弟，惊的王乐府眼睛都瞪得比之前大了一圈，齐飞扬却拍拍他的肩膀：“看见没，这就是酒的力量。”

    “那我也不喝酒，我娘说了，我家自祖上没人能喝酒。”

    齐飞扬最初与王乐府结交时，自然是抱有不为人知的目的，不过接触久了，却觉得此子性格恪纯，也就真的生出了结交之心。所以他现在也知道一些关于王乐府的旧事，便取笑他：“不喝酒如何做武将？”

    王乐府白眼一翻，自然啦，他还是比较崇拜这个大英雄的。

    “这不是后来去鸿胪寺了吗。”

    洛图见齐飞扬来了，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突厥语，齐飞扬略有些明白不过来，求助似的去看王乐府，王乐府便在他耳边跟他说：“他说你身手不错，改天还要跟你切磋。”

    齐飞扬便跟王乐府说：“跟洛图说，什么时候他来京城，我请他喝酒。”

    于是在后面的宴上，王乐府就成了洛图和齐飞扬之间的传声筒。一行人直喝到深夜，已经睡眼朦胧的王过来送他们，说了许多宾主尽欢的话，乌雅公主却再未出现。李泱略有些怅然，但依旧恪守礼数。

    洛图将他们送出王庭，几人上马，此时寒风凛冽，齐飞扬与王乐府同行，剩下多是三两同行，待回到营中天光将至。等他们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塞北风景如画，回程之日将近，伍参将与徐参将这几日常来与齐飞扬议事，也觉得他脸上尽是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