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灭狐族后, 日子清净了许久，清鉴白天的时候便练功, 小妖坐在一边看着他, 给他加油打气，每次高兴了, 便兴高采烈的说：“道长威武！”

    清鉴抿唇一笑, 故意逗她：“这一招有一剑封喉之能，寻常的妖怪根本对付不了。”

    小妖便害怕了, 有些怯怯的缩到大树后面, 向他做了个鬼脸。

    可越是平静的日子底下，越是隐藏着惊涛骇浪。

    转眼到了年底, 纷纷暮雪落在云霄的山头, 天色虽晚, 却还能看见天边的乌云之中，电光闪闪，雷声隐约。

    诸弟子惊疑, 聚集在门口看这异相, 议论纷纷：

    “今日这雷可真是奇怪，寻常哪里有这样的雷？”

    “就是, 你看那道闪电，竟然是红色的，像鲜血一样通红, 你说奇不奇？”

    “我活了这么大, 还从来不知冬天也会打雷呢！”

    ……

    弟子们的议论声, 终于传到了掌门耳中，他立于炼丹房，观窗外赤色的电光，心潮起伏。

    他活了几百年的人，怎会不知那是什么？

    心中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他开口说道：“清绡，你可看见窗外的闪电了？”

    “回师父，那闪电异于寻常，弟子们都在讨论。”

    “让他们看看也不是坏事，”掌门踱步到了清绡跟前，语重心长：“我第一眼见到清鉴之时，便晓得他是个根骨好的，可我从未料到，他竟然根骨这么好。”

    清绡微愣，不知何意。

    “他才入门一年整，竟然都要渡天劫了，你看窗外的赤色闪电，就是他天劫的预警，最多不超过半月，他的天劫，便要到了。”

    清绡大骇。

    “师尊，师弟才修道一年，难道能承受住天劫不成！如今可怎么办啊！”

    掌门却笑了，他笑起来时，眉眼的纹路蜿蜒曲折，若看他的面相，其实是一个温和的长者。

    “天道降劫，并非因为修炼的时间，而是看修者的修为，若是根骨不好，修炼一生也不能等来天劫，若是根骨奇特，修炼的快，如清鉴这般，修炼一年便有天劫降下，也是有的。”

    清绡震惊极了，没想到当初憨头憨脑的王大壮，竟然是一个王者。

    可掌门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忧心忡忡：

    “可为师总有些不放心，这心啊，跳的不踏实。”

    清绡便劝道：“师尊放心，清鉴师弟打一进门开始，便学什么都快，他如今的修为，比有些师叔还要高，一道天劫，应当算不得什么。”

    “为师担心的，可不是天劫。”

    掌门背着手，慢慢踱步，话说不疾不徐，也却威严无比：

    “我记得，清鉴身边有一只花妖，我当初心软，默许那妖孽留在清鉴身边，本想徐徐图之，可天劫骤降，为师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了。”

    清绡一听见这话便冒冷汗——清鉴有多宝贝那只花妖，他是知道的，师尊要是动那只花妖，清鉴还不得疯？

    “师尊——”

    “你不必劝我！”掌门挥手止了清绡未出口的话语：“为师前些日子听见清鉴与那妖孽的私话，言语中竟然有还俗的意思，我担心他受了蛊惑，心智不坚，反而扛不住这天劫。”

    清绡又是一震，清鉴竟然想还俗？他可当真为了这花妖能放下一切了。

    只不过……那只懵懂的小妖……真的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

    “况且我道门生而除妖！”掌门语气一厉：“他怜惜妖孽，若是引得天道不满，如何是好！”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掌门听见清绡开口了，语气里还有些挣扎：

    “师尊，话是这么说，可您也知道，师弟有多宝贝阿楚。”

    “为师不打算取她的性命，”掌门叹气：“为师只是想暂时让他们分开，等到他渡过天劫，在将小妖放出来。只是这件事为师不好出面，只能你去。你可明白？”

    清绡的眼睛分明的一亮。

    “弟子遵命！”

    …………………………………………………………………………………………

    清绡带走阿楚的那天，还是阴沉沉的，天边的雷声比前些日子又更大了些。可真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清绡几乎没怎么费劲便带走阿楚了，其实道理清鉴都知道——只有渡过天劫，才能更好的保护阿楚，若是渡不过天劫，那阿楚怎么办？

    阿楚走的时候还泪眼汪汪的：“老道士，你不许丢下我啊……”

    她喜欢叫他老道士，虽然清鉴总觉得，自己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而阿楚在修炼成人形之前，也不知做了几千年的野花，若真要按辈分叫，嗯……其实是自己要叫她奶奶？

    他也懒得计较了，挥挥手，笑道：“你放心，你等我！”

    阿楚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小，最后逐渐成了一个黑点，他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升腾起一股不安出来。

    仿佛这一别，就是永别一样。

    他忽然朝她离去的方向大喊：“阿楚——你等我啊，等我渡了天劫，回去娶你啊——”

    重岩叠嶂，山谷里回荡着全是他的回音。

    那个懵懂的小妖应该听见了吧？

    听见就好，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好像心里一直悬着的事情终于解决了一样。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其实不是“长相思，久离别”，而是“心悦君兮君不知”。若是一个人长久的爱意得不到回应，

    那是多痛苦的事情。

    他唇角漾起了笑意，可这笑意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他听见小妖的呐喊，语气还有些惶恐，显然在回应他：

    “老道士，娶是什么意思啊！是要把我炼丹吗——”

    这道声音比他刚才的那道还大，在山谷里久久回响，几乎将清鉴的脑袋炸裂。

    妈的，你不是号称山谷里最美丽最聪明的花妖！你连娶的意思都不知道！

    于是在清鉴的世界观里，前面两个观点全部划掉！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相思！也不是单相思！是你相思的对象连相思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

    掌门年轻之时，曾和一只鲤鱼精情定三生，可惜他所爱非人，那鲤鱼精谎称自己身怀六甲，却因为灵力低微而可能保不住孩子，当年的掌门，还是个二愣头，一下子拿出一百年的灵力给她。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人财两空，还差点因为缺灵力没渡过天劫，那天他被雷劈的……那叫一个惨啊，头发都炸开了，整个人像从炼丹炉里面捞出来的一样。

    具小道消息称，掌门秃顶是因为雷把脑门给劈坏了。这令掌门的颜值大打折扣，他再也不是少女芳心纵火犯了。

    从那之后，掌门痛定思痛，这一辈子，绝不相信任何一只妖！是妖都不是好东西，都是可耻的，卑劣的！

    不过他也从鲤鱼精哪里学了一些妖精们才知道的知识——比如，某些纯净的小妖，炼成丹药，其实能助长修为，对修士很是滋补——尤其是刚渡完天劫的修士。

    比如眼前这只小妖。

    他表面上答应不动花楚，可清绡刚把阿楚带出来，他立刻找了个名头禁足清绡，将花楚关到了自己的炼丹房。

    “你便是那只花妖？”

    他在花楚身边逡巡，一双眼睛犀利的像苍鹰。

    “我是。”

    “你胆子比她小些。”他似乎笑了笑，却又不像笑，看着花楚怯怯的模样，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妖。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小妖分明就感受到了危险的靠近，她快要哭出来了，声音颤抖着：“不知——”

    “这里是炼丹房。我观你气息纯净，是妖物里面最难得的。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妖所炼成的丹药，是这个世上有市无价的？”

    做妖精的，一般都听不得两个词，一个是道士，一个是炼丹。这下可好，两个都齐活了。

    “呜哇哇哇……清鉴救我——”

    她憋不住了，哭着就要向门外跑，掌门哪里会依着她？当即便设下结界，小妖再也动弹不得。

    “且让你活几日，过两天再来收拾你！”

    **

    两日时光，飞速而逝。

    这一日狂风暴雨，天雷滚滚，是清鉴渡劫的日子，亦是炼丹的良辰吉日。

    也正是这一天，山中的上上下下才知道清鉴要渡劫——掌门一直瞒着不说，是怕又是暗算清鉴，同门之间为了竞争而互相残害的事情不在少数，掌门可不希望得意门生折在这些阴私里。

    天道降劫，声势浩大。

    血色的雷电劈向清鉴的居处，巨大的雷电仿佛将整个天都撕了一个口子一般，如婴孩拳头那样大的冰雹夹杂着密密麻麻的豆大的雨水倾泻下来，砸在地上，铛铛作响。

    雷声轰鸣，在耳边炸开，弟子们缩在房中不敢动，只盼望着清鉴能有惊无险。

    事实上清鉴的确在咬牙支撑。

    巨雷劈在他身上，如钢针从身上的每个地方扎入一样疼，甚至比那样还要疼痛，汗水夹杂着血水从毛孔众渗出，他素色的道袍被层层染红，像一朵一朵红莲在他身上盛开。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可他咬牙硬挺——他不能倒下，小妖还在等着他，他若没了，阿楚可怎么办！

    直到最后，耳边甚至出现了幻听——

    星君，别来无恙……

    星君，谁是星君？是谁的星君，是谁在和他说别来无恙……

    意识渐渐涣散，眼前的事物都出现了幻影，层层叠叠，好像他们都会分，身诀一样。

    时间缓缓流逝，最后一道天劫，迟迟不肯降落。

    似是在考验他的耐心，也似乎是在给他修整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心中忽然狠狠一痛！他几乎是立即叫跳了起来，大喊：“阿楚！”

    他给阿楚下了同心印，从此息息相关，他心痛，必定是有人给阿楚下了毒手！是谁，是谁在趁他受天劫之时，对阿楚下手！

    几乎想都不用想！

    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劫，身随心动，直直向炼丹房飞去。他飞得快，在山脚的众人只看见一道血影飞过去。

    他来不及喘气，破门而入，炼丹房里云遮雾罩，他听见他的小妖在尖叫：

    “救命啊——”

    “阿楚！”

    他冲了过去，小妖一开始开不敢相信，但看清了他之后，立刻将脑袋埋进了他话里，又委屈，又告状：“你师父要把我炼丹！我不想被炼丹啊！呜哇哇哇哇……”

    “乖，不想就躲在我后面，别哭了，哦~”

    他笨拙的哄她，一身血色，虽然狼狈，却柔情尽显。

    他随即便听见师尊的咆哮，简直是意料之中：

    “清鉴！你疯了不成！你难道不知道，受天劫的时候不可随意移动！天道顾忌天下黎民，修士渡劫若随意移动，便会引得天劫伤及旁人，故若违反此条，天劫加倍！你不要命了！”

    “所以师尊便趁此机会，伤我心爱之人！”

    掌门从未听过清鉴如此冰冷的声音，在此之前，他虽然不满，却也对他尊重有加。

    他心急如焚：“你赶紧趁着最后一道天劫未落，速速回去！”

    “我若回去，那阿楚怎么办！难道等弟子渡劫归来，看见一颗丹药吗！”

    “你你你……简直不知好歹！”

    掌门有心解释，可却来不及了，他惊恐的看见，一道巨大的惊雷，正迅速向清鉴劈来！

    天道绝对震怒了，这道雷比之前的全部雷的总和都要大，清鉴怎么能扛得住！

    他扛不住的！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清鉴飞快将怀中的阿楚推了出去，任这惊天动地的雷向自己劈来，他不动不闪，心底竟然只有一个念头：往后的岁月那么长，谁来护住这只小妖呢？

    而这一瞬间，花楚的心底也浮现出一个念头：

    我绝不能让清鉴死，我孤独度过千年岁月，一个人经历风霜雨雪，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一个爱我护我的人，我不能失去他。

    我不要再做一朵没人爱护的野花了。

    若舍我千年修为，换护花人的一世悲欢，那即便我魂飞魄散，又有何惧呢。

    她忽然祭出本命法宝，将清鉴护在身后，将自己投入那巨大的闪电中。

    最后一个念头，竟然也是有些遗憾。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呢？

    从前的我，的确不懂，可在此生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懂了。我竟然舍不得你去死，我竟然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去换你平平安安，哪怕你此后余生的岁月里，都不再有我了。

    清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