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求神问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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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中旬, 时已入秋。陈仓城里红枫遍地,秋意袭人,商贩将熟透的瓜果摆在路边,甜香四溢。午后的阳光已经不再灼热,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暖阳融融, 秋风习习。

    街上有个中年男人, 肤色黝黑,样貌很不起眼,裹一件破旧的袍子, 手腕上缠着绷带。绷带没有缠好,一角脱落出来,在风中飘扬,他就拿右手死死拽着,从众多悠闲的行人、忙碌的商贩中间穿过,神色惶急,在温和的天气里硬是整出了满头大汗。

    他不断地拦下不同的人,向他们迫切地询问什么, 可街上的行人,要么就行色匆匆, 看也不看地与他擦肩而过,要么就一脸嫌恶地避着他走。转来转去, 他终于拦到一个年轻姑娘, 青衣飘飘, 一眼看去气度格外温和,像是能停下来耐心听他说话的人。

    在滇南与江晚殊道别以后,云长湮星夜兼程地赶路,可昆仑山实在遥远,路上跋山涉水难免艰辛。这一路从夏末走到初秋,可昆仑山仍有千万里之遥。她途经长安,终于在九月中旬赶到了陈仓,准备休整一夜就再次启程。

    她走入陈仓城,在秋风中稍稍放慢了脚步,感觉有些疲惫。走了几条街,在物色一间合适的客栈时,有个男人迎面走过来,急惶惶地拦住她,问她:“姑娘,你知道清台寺怎么走吗?”

    云长湮没有立刻答话,她的目光落在男人的手腕上——绷带缠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底下的伤口是不是已经溃烂化脓了。

    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如此惶急地找什么“清台寺”,大概是跟他手腕上的伤口有关系了。她能隐约察觉到,绷带下的伤口不太对劲,但她急着去找芜眠,也无意探听别人的事情,只是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好吧,”男人看起来很失望,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打扰姑娘了。”

    他在街上转悠了许久,终于一抬头,看见头顶上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清台寺”。

    谢天谢地,总算是找到了。

    他没进去,先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挂着寺庙的名字,其实这不过是间窄小的屋子,夹在茶铺和首饰铺子中间,两边顾客络绎不绝,唯独它门可罗雀,冷落稀疏,也没有香客。门扉半掩,里面没有香火,没有庄严的神像,只有一面低垂的帷幔,幔帐之后烛火摇曳,隐约映出个绰约的身影。

    他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进去,帷幔后的人抬起头来,隔着帷幔招呼他:“来了?”

    语气熟稔,像在和熟人说话,又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来。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语音柔婉曼妙。

    他眼珠转了转,攥着绷带,走到帷幔前。帷幔无风自动,掀开一角,像是示意他进来。

    帷幔后有个紫衣女人,非常年轻,生得极其漂亮,媚眼如丝。

    她坐在桌边,桌上一盏烛火,手边一把剪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男人叫王三,从小山村里来,这么漂亮的年轻女人,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女人明明笑意盈盈,但他莫名有些紧张,搓着手站在帷幔下,有些不知所措,帷幔也一直掀在半空,迟迟没有放下。

    女人示意他:“坐。”

    他咽了口唾沫,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犹豫着问:“你就是……芍夫人?”

    女人点头:“是我。”

    他跟着应和,心里却在嘀咕,这么年轻的人,怎么会称作“夫人”呢?

    女人朝他笑,眼波柔媚,声调婉转:“你有什么事吗?”

    王三定了定神,扯开绷带,给她看手腕上的伤口。

    伤口像是被挠出来的,有好几道深深的血痕,应该是处理不当,已经溃烂化脓了。他感觉到女人皱了皱眉,连忙向她描述起自己的伤情:这伤口是半个月前给家里黄狗挠的,一直没好,村里的郎中也看过好几回,就是怎么都治不好,走投无路之下,他打听到了陈仓城,打听到了清台寺。

    女人听完,嗤笑了一声:“这我帮不了你。”

    “啊?”

    “你莽莽撞撞地来,指了个伤口就要我治,这莫名其妙的,我凭什么帮你?”女人笑意不减,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银饰,不知是哪几颗珠子撞在了一起,碰出叮当一串清响,“我这个人啊,平日里闲着无聊,最喜欢听你们这些人的故事。你说说,你这伤,是哪来的?”

    他结结巴巴的:“可我这伤……就是给家里黄狗挠的,没什么能说的啊……”

    女人拿剪刀去挑烛花。烛火幽幽,映着她白皙纤细的指尖。

    她放下剪刀,咯咯地笑:“黄狗挠的?你要是什么也没做,黄狗会挠你?”

    烛光黯淡,室内阴冷,王三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指天发誓,手上这伤就是那天喂食的时候,不小心给家里黄狗一爪子挠出来的,绝无其他。

    可这女人为什么不信呢?

    他急了:“该说的都说了,真没什么瞒着你的……”

    女人咯咯笑起来:“那你说说,怎么知道我的?”

    怎么知道的?

    王三拼命比划,向她讲述自己来到之前的历程。就是给黄狗挠出了伤口以后,看了几次郎中都不好,走投无路之下去看了村里的巫医,也没见好转。他眼看着伤口一天天溃烂,心急如焚,四处打听有什么厉害的大夫能治伤,就有个进城卖货的邻居告诉他,陈仓城里有个清台寺,寺里有个女大夫,人称芍夫人,虽然年轻,但是非常有本事,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好。

    他讲完了,恳切地看着她:“夫人,你看我这伤……怎么办啊?”

    女人又笑了,眉眼弯弯,眼底漾着一泓春水,极其柔媚。

    不知道为什么,他无端地紧张,额上又冒了冷汗,顺着脸侧滴下来。

    他听见女人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善人,真的会不问报酬地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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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长湮走了几条街,远远一抬眼,匾额上“清台寺”三个字跳入视线里。

    这倒是巧了,竟然转到这个地方来。

    她走近了,才发现这间所谓的寺庙根本就不像寺庙,夹在一个茶铺和一个首饰铺子中间,室内幽暗,只依稀能看见一面垂地的帷幔。

    她站在门槛外,感觉到阴冷幽森的气息从帷幔后席卷而出,将阳光的暖意全都卷散了。

    这地方不对劲。

    凡人察觉不到,可她是妖怪,对同类的气息格外敏感,她能断定帷幔后有非人的存在。

    透过半掩的门扉,帷幔后依稀映出两个对坐的身影,一个是身姿绰约的女人,一个是佝偻着腰背的男人。

    云长湮抬起手,试探着去推门。指尖触到门扉的瞬间,身后有人说了一声:“云姑娘。”

    她立刻缩回手,转过头去,只见背后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长裙曳地,发上挽着一支玉簪,精致的妆容也盖不住她憔悴而黯淡的容色。她手中捧着一只首饰盒,幽深的眼神透过门扉,钻进阴暗的寺庙里。

    她记得这个人,她曾经在长安与她同桌而食,又听过芜眠和她的对话,知道她要去找一个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云长湮转过身,直视她:“季音?”

    “原来云姑娘还记得我,”季音微微笑了,目光从寺庙里收了回来,“冒昧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途经此地罢了,”云长湮感觉到阴冷的气息攀上了脊背,便离开门口,往街上走了一步,站到和煦的日光下,“我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早晨就离开。”

    “既然只是途经此地,就不要管这么多事了。”季音意有所指,目光微移,看向她身后半掩的门扉,“云姑娘大概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这地方的杂事太多,管了一件就要管第二件,你管不完的。”

    云长湮不动声色地问:“你之前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暂且没有,”季音笑了笑,“我要找的人居无定所,行踪难觅,不过我已经有了线索,就不劳云姑娘担心了。”

    她捧着首饰盒,向云长湮点了点头,继而转身走了。

    云长湮站在原地,先注视着她消失在长街上,又回头看了一眼。

    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幔帐上的身影也消失了。

    也许真如季音所说,她应该立刻离开。

    刚迈出第一步时,帷幔掀动,阴冷的风从室内扑出,寒意瞬间笼罩了她。

    她转身回去,踏过门槛,直接推开了门扉。

    帷幔掀起,她看见幽暗的寺庙深处倒着一个人,正是她不久前在街上遇见的那个问路的中年男人。他手腕上的绷带散开了,露出溃烂的伤口,一只殷红的蝴蝶停栖在伤口上,双翼轻轻扇动,像是在缓缓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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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摇动,似乎很快就会熄灭。

    王三急了,慌忙道:“夫人,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只要能把我这伤治好就行。”

    村里的巫医也喜欢这么说话,装神弄鬼,故作神秘,最后也只是为了多诓几个钱。

    他觉得这女人大概也一样。

    得了他的承诺,女人满意地笑了。

    她打开一只小盒子,殷红的蝴蝶振翅飞起,绕着王三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的伤口上。

    烛火熄灭了。他突然觉得很困,神智慢慢地游离开去,周围的一切都像蒙了一层纱一样模糊不清,连那个女人的声音也变得缥缈而遥远。

    她温柔地说:“你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