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秘境本来就是一片死寂的地方。

    程婧被过耳处只能听到像是鬼哭的风声弄得有些一惊一乍, 她心里害怕得要命, 忍不住就想说什么。

    她不敢像对待秋静淞那样亲密的对待季盈。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忍了半天, 才看着他的后脑勺问：“你是怎么认识我皇兄的？”

    季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程婧在跟自己说话。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差距大到她的不安后便明白过来其突然开口的缘由。

    七妹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个受了惊的小兔子。

    是因为皇兄不在身边所以格外不安吗？

    季盈没有当哥哥的经验——尽管他弟妹很多，但没一个能与他有兄弟之缘的。他心里想了很多, 觉得现在对程婧最大的安抚也就只有陪她聊聊天了。

    这也不算什么不能说的话题, 季盈是怕程婧听不懂, 所以多问了一句：“你知道桃笑门吗？”

    程婧点头：“钟师父，还有崔文墨，陈林渍芳，这些我都知道。皇兄从来不瞒着我这个。”

    那就好说了。

    前面没有路了。季盈停下来观察了一下发现这里就只能就着一个土坡往上爬。他先是拿手力试探了一下墙壁土壤的硬度, 爬上去后再确认了一下前路是通的, 也并没有危险，才伸手把程婧拉上来。

    “小时候没人教导, 我在学学问之前, 从母妃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遵从孝悌之道。”

    程婧拍了拍裙子上的碎土, 看着季盈歪了歪头。

    季盈带着她往前面走，一边小心的试探按照规矩，前路一边继续说：“我就是那个时候对皇兄心怀憧憬吧。按照规矩, 他是嫡，我是庶, 我这一生, 都必须要尊敬他, 爱戴他。”

    程婧觉得有些无语，“你还真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啊。”

    季盈倒没觉得有什么，“一个人活在世上，其实最难学的就是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我厌倦了那些墨守成规的潜规则，就想往明路上走，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就拿季泉来说，他抛弃了自己的思想，和程青一起依附着三皇子季泓，到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好下场呢？

    季盈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我母家只是一个商户，但是运气很好，我有一个算是关心我的舅舅。或许是我这种死心眼让母亲感受到不安，在十一岁那年，舅舅给我带来了一个师父。”

    “他就是崔文墨。舅舅说，他是在醅阳商会上自荐的人才，被舅舅一眼相中。舅舅的眼光确实不错，他一眼给我相中的人，就是在所谓的武林中，人人喊打的大魔头。”

    程婧对崔文墨的印象极深，她甚至还记得崔文墨的样子，“他曾经在鬼村中，对我与皇兄发难。”

    “他的目标是钟师叔祖吧。”季盈想起桃笑门的事，就觉得很没头绪，“他和陈林师叔，都是惊才绝艳，我行我素之人。师父其实一开始就相中了皇兄，可惜皇兄那时已经有了钟师父……他是为了一个所谓的赌局才来内宫中教我的。”

    其实现在说起来，季盈觉得崔文墨和陈林渍芳这一伙人很无聊来的。

    崔文墨是宋国人，他因为家恨对赵国有国仇，所以想捣鼓他和十二皇兄内斗，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能理解。

    可陈林渍芳呢？他来去无踪，仅仅只是因为无聊就卷入钟一杳和崔文墨的“战争”中……

    难道足够聪明的人在世上真的找不到活下去的乐趣吗？

    季盈很珍惜自己的性命，他觉得如果真的会是那样的话，他宁愿不聪明。

    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被“人杰”崔文墨带出来的徒弟。

    崔文墨细心教导季盈，一开始也只是存了越优秀就能搅动越大的风雨之心。

    可惜他棋错一着，选了季盈。

    当时崔文墨摸透季盈的性格，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他另选别人，可那时更加无聊的陈林渍芳就在奉阳宫中，他怎会对崔文墨的破坏规则坐视不管？

    崔文墨一想到季盈对远在清河的十四皇子心中向往，心里比生吞了苍蝇还要难受。

    不过好在，陈林渍芳多事教出来的季婴对他们二人极不对付，算是安抚了崔文墨失算的心。

    他在外头计划着什么，时常会出去一趟，每次回来检查季盈的作业时，他都会发现这孩子把数量及正确度都控制在了他规定的范围。

    季盈对自己的为人处世，有十分严重的强迫症。

    这样的一个孩子，崔文墨根本就没有对他抱多大的期待。

    反而日久天长，他心中还真的生出些微师徒之情。

    陈林渍芳争强好胜，在宋国的桃笑门试炼时，一见到第一个出来的不是季婴，就索然无味地弃之而去。

    而崔文墨当时，老实说，还是有些担心的。

    季盈出来时看到他严重透露出来的情绪，不得不说确实有些暖心。

    他也是把崔文墨当恩师敬重的。

    季盈想着，把话告诉了程婧，“皇兄他在那里救过我。他人真的很好，对吧？”

    程婧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只点头没说话。

    季盈也不需要她的搭腔，他继续说：“从亲缘方面，皇兄是我的嫡兄；从师门方面，他是我派掌门。两厢之下，我觉得自己去追从他并没有什么不对。试炼结束后，我回到奉阳宫，每天都在想这件事，终于有一日，我明白过来，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办的决定权不在我，而在皇兄。”

    “所以我决定出宫去找他。”

    “我那时还未入仕，手下无人，自己也没有半分能耐，只能去找师父。也是在那时，我与师父割袍断义。”

    程婧眨了眨眼：“为什么你要同他断绝关系？”

    “崔文墨是宋国人，他的父母在战场上为我国所杀。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又那么有本事，日后肯定会领着宋国来侵入赵国的。”季盈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就像在说一件轻松不过的事情：“而且，他为了泄愤，还杀害了兵部侍郎全家。他虽然是我的师父，可是他到底杀了我赵国臣子，当时我没动手，算是全了师徒情谊。然日后再遇见，我必不留情，定会枭其首级，让他付出侮辱我国朝廷命官的代价。”

    程婧觉得后背有些发冷。

    季盈也算得上是一个讲原则到变态地步的人。

    又因为后来的事，季盈的语气舒缓了不少，“我就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皇兄。”

    程婧听着他颇为怀念的语气，好奇地问：“你对我皇兄很满意吗？”

    季盈点头：“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他们一起相处的那些日子，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季长芳都搭得上，甚至做的说的比他还要好。

    以德服人，季长芳是用自己的才德让季盈心服口服。

    “我很敬佩皇兄。”季盈说到这里，也总算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他抓紧手上的长剑，回头对程婧说：“放心吧七妹妹，你是十二哥的亲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程婧心里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而轻松。只是脸上为了应付，露出了羞涩的笑意。

    他们走的这条路并不算很好走，一路上坑坑洼洼的。

    有一抹神魂一直跟着他们，或许是因为刚才季盈的那番话让他心有感悟，他突然抬了抬手。

    季盈本来小心的正看着四周，突然脚下一空。

    程婧看到季盈突然往下一落，停住脚步的同时也忍不住失声尖叫：“季盈！”

    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重感。

    季盈心里正慌着，然而一听到程婧的声音他就冷静下来了：他要带着程婧找到皇兄——这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目标。

    这个突如其来的坑深不见底，季盈急中生智拔剑卡在墙内，往下滑了一大段距离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拿脚蹬在墙上，堪堪站立，就听到头顶传来程婧的呼喊：“季盈，你没事吧？你回答我啊。”

    他喘了口气，提气朝上喊道：“我没事——”

    然而下一秒，被他蹬住的土墙突然消失。

    季盈差点因此跌落下去。

    本来只是一个像井那般的深坑，突然变成了只有一面可依的悬崖。

    季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像挂件一样用力的抓着卡入墙内的剑。

    周围一片黑暗，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但季盈心里也清楚，别说剑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断开，他也并没有那么多的体力可以坚持这种攀附的动作。

    他只能靠程婧了。

    他抬起头朝上喊道：“七妹妹，能不能拜托你去找一些藤蔓过来？要长些的，这里太深了。”

    刚才来的一路他都注意看了，这里是有那种长藤生长的。程婧只要仔细找，是能找到的。

    程婧趴在洞口附耳听着，犹豫道：“下面是什么东西？”

    季盈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是个深不见底的深坑！”

    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有个坑呢？

    程婧坐在地上，摸着袖中的地图，心里有些迷茫。

    在这个时候，她脑子里的其他两个“人”又开始了：

    “季盈是不是在骗我们？”

    “地图上根本没有写这里有个坑啊。”

    “我们要是走了，他说不定就会马上上来了。”

    “这是他想甩开我们，故意使的苦肉计！”

    “胡说，他刚才明明还说会保护我们呢。”

    “秋静淞也说会保护我们，可回来的时候她差点把我们推到荷塘里淹死！”

    “你不要胡说，那明明是你自作自受！”

    “就算找来藤蔓，我们也没有力气把他拉起来啊。”

    “傻子，我们一起走吧，不要管季盈了。”

    “那要是遇到危险，我们怎么办？”

    “没事，我会保护你们的！”

    程婧捂着吵闹成一片的头，突然起身。

    她垂头丧气，跌跌撞撞地跨过深坑朝另一边走。

    那抹神魂叹了口气，直接坠入深井中浮到季盈面前。

    因为长时间的保持一个姿势，他的头顶上冒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季盈听不到程婧的声音了，他也以为程婧真的去给他找能救他的东西了。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被季盈卡在墙里的剑滑出来了半截，他的力气也有些不够了。

    很快就要到极限了。

    季盈喘了口气，他现在浑身是汗，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也不知道程婧跑到多远的地方去了。

    要是这里有那种藤蔓就好了——季盈无奈之际只能这么空想着，他想着想着，就有些入神。

    有一股力量从他手中生了出来。

    黑咕隆咚的，季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到脚下一松，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正把他往上面推。

    到洞口时，季盈看着从底下长出来的大树，一脸懵逼。

    见鬼了？

    他抹了把脸，狼狈地爬了起来。

    他好像是记得，这个九龙秘境中，有祖先们的灵魂存在。

    也不知道是哪位老祖宗救了他。季盈跪下，就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站起身，找准方向去找程婧。

    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孩子还真是让人意外啊。季祎看着季盈四处张望，确实是有些惊讶。

    容澈看着那颗从洞底长出来的大树慢慢消失，意味不明地超商家家主商坤一笑：“看来像是有商家的哪户投靠了十三皇子殿下？”

    商坤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怎么可能？我商家从未有哪氏敢少过念力……”

    他是突然想到了冯昭，突然哑口。

    不会真是那个兔崽子吧？

    赵家家主赵勐“呵呵”一笑：“会不会是母家舅舅的原因？我记得十三皇子殿下的舅舅就是依托在商家的商户。”

    容澈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说不定也有可能。”

    九龙秘境除了安放合族祖先外，还是一个会最大限度激发个人念力的地方。

    如今只是十三皇子用出了商家的生木之力……

    赵家与商家两位灵仙互看一眼，兴趣盎然。

    程婧抱着一捆藤蔓，喘着气从哪个甬道中钻出来。

    她本来很重视的衣裙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手指上也全是刮伤。

    她的脑海中，另外两个人还在不停的抱怨：

    “季盈死了就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说不定也不会死啊。傻子你何必要折腾自己？”

    程婧不管这些，她着急的蹲到洞口，把藤蔓中的一端往下面放。

    “季盈，季盈你还在吗？”

    “季盈，你有没有事啊？”

    “季盈，我把你要的藤蔓找回来了，你看到了吗？”

    程婧用各种方式伏在洞口朝下喊着，然而除了回音，她什么也没听见。

    是不是已经掉下去了？

    程婧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呼了。

    她在原地等了很久，等得腿都麻了。

    “下面其实已经没有人了。”

    不知道是谁说的，她松开手，那么长一截的藤蔓就自己滑了下去。

    洞口边，还有几片叶子。

    样子好像有些不对？

    在程婧拿起其中一片看的时候，她脑中的两个人又开始炸了：

    “这不是我们拿来的藤蔓的叶子！”

    “哦哦哦，季盈是故意把我们骗走的，我们上当了！”

    “你看吧，我就说了，季盈就是想甩开我们！傻子，在你拼死拼活想方设法救他的时候，他自己爬上来走掉了。”

    “他就是想甩开你！”

    “我要气死了！”

    “我，我好想哭……”

    “我们是可怜虫，拖油瓶，不管是谁在哪里都不会把我们带着！”

    程婧松开那片叶子，慢慢的捂住了脸。

    她的面上一半是愤怒，一半是难过。

    她真的是被故意丢下了吗？

    季盈啊，她好不容易尝试去相信一次别人，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做错了什么？

    都是骗子。

    程茂林是骗子——丢下她自己死了。

    秋静淞是骗子——甩开她自己走了。

    季盈也是骗子。

    程婧突然笑了起来：“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