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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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的小姑娘倚着栏杆软软地惊叹:“娘,又有人跳水了!”
王家婆娘往炉子里续炭火,见怪不怪:“一月总有十来回,便是看都看厌了。那舞娘也不识趣,每每跳了都被抓回来,不是白费功夫么……”
屠容长长的哦了一声,她于暗中视物毫无障碍,远远地也瞧见大船上随即跳下几个大汉来,冲着那舞娘的方向就游了过去。那白色纱裙入了水,团团地在水面上铺展开来,比月色还洁白几分,倒像江面上一朵起起伏伏的花。舞娘在水下蹬动双腿,一边掏出小刀来把累赘的纱裙割了个干净,这下那纱裙就成了江面上一朵无主的花了,遥遥招展,没有主人,也就倏忽没了彼时的靡丽。
屠容还倚在栏上,认真地去看那姑娘的眉眼,浸了水,脂粉涤荡了个干净,略高的眉骨上一双极英气的长眉傲然扬开,这模样不该作旋舞,却该去比划剑招。屠容右手摆弄着左手腕子上在小摊上淘来的一串石捻珠,突发奇想地要练练指法来,那珠子只松松串在绳上,她一扯也就断了。掌心包了几颗珠子滚动,忽然指尖一动,劲风一闪,那珠子就朝着江面直直弹了出去。
她虽然拜了师门,学艺上却十分惫懒,不过仗着天生神力,这珠子去势极猛,夜色中砸在人身上,那几个大汉显然慢下了动作,想必正疑心是旁门暗器呢。屠容玩心大起,干脆把掌中的珠子一股脑弹了个干净,这回儿不冲着水中的人,却冲着大船上的座上客去了。
被她这么一闹,大船上也纷乱起来,耳听得那边乱糟糟的一通“有贼人!贼人!”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难怪师兄们都说鬼城外头好玩,不仅美人遍地,让她一出门就白捡了一个,还有这许多免费的活戏看,怎一个热闹能比得呢。正笑着呢,那大船上帷幔猛地掀开一角,然后透出半张阴鸷的脸来,直勾勾地冲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颊侧无肉,颧骨瘦削,不仅难看,还是一副典型的短命相。屠容觉得这人长得污她眼球,也不客气,针锋相对地回敬了一个鬼脸。那人似乎是看见了,手扶着帷幔慢腾腾地推到一侧,这下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因为脸的瘦削晦暗,愈发显得那双眼睛像是后来嵌上去的,搁在眼窝下两个深凹进去的洞里,空荡荡的,何止是不讨喜。
屠容道了一声晦气,五师兄喜欢线条清丽纤细的美人,她不一样。她喜欢那种带点圆润饱满的五官,例如公上谙的嘴巴就很合她心意,唇角虽则是薄的,但出乎意料的在唇间落户了一颗小小的圆圆的唇珠。这搭配十分冲突,仿佛这男人长了凌厉的眉眼,却徒然生了一张婴童般娇憨的嘴唇,这使她常常不禁联想他笑起来刚是个什么样子,该不会因为那么点她臆想出的稚气未脱,笑起来就像撒娇?
眼下对面那骷髅野鬼似的长相平白戳进她眼眶里,瘦得分明的脸上凸显出颧骨腮骨的轮廓,像石子似的硌痛人眼睛。什么叫师傅说的瘦脱了形,屠容总算见识到,骷髅披上人皮,裹上绫罗绸缎,却总也演不出有骨有肉的生鲜。
“多吃点吧,丑八怪。”屠容多管闲事过了头,对别人的相貌比对自己的还放在心上,就着江风说了几个字,也不知对面的人听没听见,大抵是没听见的,因为帷幔一放,又隔去了天涯两端。
水中的大汉已经撵上了那舞娘,腰肢伶仃的姑娘被大手捞住了腰,像被捏握住命脉似的 动弹不得,屠容暗叹,头先错了,就这把式,还是去作旋舞娱人吧。
她白得一场好戏,不用费力叫好也不用费荷包赏银钱,也不再注意那舞娘,快快活活地回舱里去看公上谙,好歹该洗洗眼睛。
公上谙冷眼看她,他虽然武功尽失但是耳力依然聪敏,并没有错过刚才突然响起的破空之声,再望见她光秃秃的手腕,事情也猜得十之八/九。
屠容长得并不美艳,相反眉目里总有些小姑娘挥之不去的天真似的,依他来看最好的一点就是年轻,有那种许多人年轻时皆有的,动荡不安的勃发生机。他见过不少这样的姑娘,钗环铃铛,在最好的年纪里不舍得亏待自己,小巷春朝里挽篮卖花,都觉得自己是最芬芳的那一朵。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屠容太年轻了,她那些怜悯和狠心和这个年纪显出出奇的矛盾,怜悯是高高在上的,狠心也是高高在上的,站成一种从别人的故事里取乐的姿态,一旦收了手,她也不过是损失一串褪色的半旧手串。
他闲聊般试探这鬼城里新出炉的妖魔鬼怪:“姑娘何不送佛送到西?”
“西天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妖魔鬼怪横行呢。”屠容回答他,顿了半晌又指责他,“你最近多嘴。”
男人发现自己的命线是灯草芯上招摇不定的一点灯火,那点渺茫的光照出眼前这姑娘的容颜,犹如索命鬼魅般的面目可憎。他在过去与现实的差距里摆动了一会儿,终于收声彻底沉默下来,当习惯了眼前这人的作威作福,循从旧例的卑躬屈膝似乎也不是难事了。
屠容发现他听话地闭嘴了,略带满意地去看他抿紧的嘴唇,因为抿着的缘故那粒小小的唇珠显得并没那么饱满,仿佛一半埋在了下唇的陷阱里,被木楔子扎牢了,半句言语也透不出。
“你多嘴,然而幸好嘴还长得好看。”屠容右手支着下巴觉得苦恼,“吶,这个圆圆的小粒,是叫唇珠吧,真好看。”
她没有任何停顿地伸手,凉凉的指尖就点在那粒小小唇珠上,按了一下,似乎触到那片和外在颜色完全不同的温热就变得及其心安理得:“皮扒下来没有肉撑着,可如何是好?”
根本主宰不了自己身体的废人公上谙保持着一致的僵硬,为屠容蹂/躏他的嘴唇提供了完美的配合。一瞬间好多个念头掠过他已经不太想思考的大脑,最后重重叠叠地长成同一副模样,等他逃出此劫,非把此女生吞活剥了不可。
屠容现在是他仰系的人,他几乎无法反抗,但是骨子里优渥的自傲又时不时冒出头来,像糟糕的际遇一样不停地刺痛他。他对这个可以算半个救命恩人的姑娘完全不曾抱有过任何感激之情,这女人从头到尾目睹了他至今为止最落魄的状况,她要是最后剥了他的皮,也就作罢,如果没有,他倒是要剜下她的眼睛搁在酒里酿着,看她还能不能眼眉弯弯地瞧着他出丑。
他在内心里上蹿下跳地将屠容踩了一万遍,方才开口,屠容的指尖还在他的唇畔,他开口时上下碰动的嘴唇就像在慢慢亲吻那指尖,语气也丝毫听不出波澜:“做灯笼时,那处的皮烘得软一些,再用小号的笔锋从里头点出个圆来,估计也就可以了。”
屠容以前从没发现这位还是个鞣制灯笼的行家,不过他显然提出了很可行的建议,于是便忽然很待见他:“你研究过?很有一手的意思?”
“我在蒲雪山上猎狐狸,喜欢扒掉狐皮用架子撑起来,故而钻研了一些时日。想必做人皮灯笼,也肖似此理吧。”公上谙淡淡地说。
“你扒了那么多狐狸皮,如今也要被扒,想来天理昭昭,落在此处了。”屠容思索道。
公上谙没笑,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眸光里一动不动的专注,太过头了就成麻木。他似乎很经常这样看人,仿佛未尽的言语在眸里淬炼成一把开锋的利刃,雪亮的两点扎了出来:“那打算扒我的姑娘,又该随天理屈居何处呢?”
“大概是肠穿肚烂,饿死街头吧。”屠容大为忧虑,“近来总觉得吃不饱。”
公上谙觉得奇怪,这种冒着年轻特质的傻气,和行事时阅尽千帆的老辣,他只在这一人身上见过了。屠容是个年轻姑娘,近来似乎在抽条长身子,有时候半夜公上谙被她梦里抽筋的腿蹬醒过来,就会生出莫名的恍然感。
仿佛他修炼过的那些年岁被这丫头一弹指扫了个灰飞烟灭,原来躺着看人如此失准,连这么张童稚未脱的脸上也居然能寻摸出世事百折的味道。他这辈子没仔细打量过别人,如今为了自己的命,琢磨着一个小姑娘的心性,然后越琢磨越糊涂。
女人心,海底针。这姑娘娇俏憨人的模样还不够格算做完全的女人,然而在心思的变化莫测上,已经初具女人合该的风姿了。
他的语气却依旧柔和:“你要是往小唐山走,说不定抓只雪狐来我还能同你交流交流鞣制的手艺。”
屠容手上用力,但是终究不想那唇上生了伤痕,于是把手收回来抱着,臂横在胸前犹如不伦不类的戒备姿势:“要你多嘴多舌,再这样不知死活地多话,就把你舌头割了切碎了喂雀儿。”
这年头马踏飞燕般轻忽地在她脑海里漾过,借着舱里一灯如豆,她抓住了那马的尾巴尖儿,在惊险的马尾弧度里前所未有地清醒了起来。细细想来一路的行程,这废物不安好心啊,一路不动声色地勾着她,再这样下去可不知要叫人钓到哪里去。
屠容踩熄了刚刚冒起来的关于雪狐的盼望,那念头不肯将息,一窜又一窜地在心底升腾起袅袅的烟,她竭力忽视这股存在意味极强的烟,然后更加气急败坏地意识到,这废物看透她了,一路朝着她的三寸软肋捏呢。
她爱玩皮灯笼没错,但却不能傻乎乎叫人领着玩,最后玩死了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屠容从腰间的皮鞘里摸出常用的小刀来,右手动作精准的握住了男人的下巴,公上谙在近乎脱臼的疼痛里冷汗直流,然后嘎吱一声,发现自己的下巴真的被一把卸了下来。
屠容一言不发,右手准确探压住了男人活鱼般乱窜的舌尖,与疼痛相比,那指尖的凉简直更触目惊心,仿佛刀刃一样,碰得公上谙从头到脚寒浸浸的。他并不是那样容易畏惧的人,但是却难以忍受这种无能为力的屈辱,他即将在一个小丫头手里,被割断舌头,从此被割断了发声的尊严和自由。
必须活下去,他的眼睛放空似地睁大了些,满满当当都是屠容的身影,撑死不过十五岁的丫头,眉目也并不鲜泛,但公上谙究其一生再也没这么认真地记住过一个人的表情。
他娘的,打娘胎里干屠夫的吧,这般手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