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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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火堆里腾起烟气缭缭,若有若无地逸散在投入的晨光里,还有些细小如金粒的微尘,在那道光芒里慢悠悠飞旋。古庙里多了金阳旭光,没有夜晚时那般可怖,殿上泥塑佛像褪了油彩,嘴角的笑容却依稀叫人觉出慈悲来,长眉善目,那目却总是轻飘飘阖上的,似是俯瞰着众生纷扰浮屠百劫,又似是见不得红粉朱楼富贵人间。
那手摆成一个般若掌,此时黄澄澄落了几缕阳光,泥胎木像,却出奇的金碧堂皇。
屠容爬起身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外头天色又去看那公上谙。
雨停了,也该死了。她记起他昨日的话,想起来是时候验证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她抚摸着腰间常年佩戴的小刻刀,刀锋隐在皮鞘里,被她缓着手温吞地拨了出来,冷锐的光芒搀在温煦的晨光里,肆意地闪了闪。这刀用来杀人不好使,用来剥皮拆骨却最是合适。刀刃薄得像新烫的细丝鱼片,没有开槽,贴着骨头缝平平探进去,稍稍用力一削,那皮和骨肉便分得干干净净。如果手艺不好,要多加剔去骨肉,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她垂眸去看公上谙,男人依旧是昨夜的姿势,略略蜷缩着身体,一侧的额角抵在木板上,头前看他肤色白得叫人生厌,这会儿容颜平缓温和,倒像是一尊倾身在地的雪人。屠容挺欢喜地扬了扬眉,一时却心生踌躇起来,暗想到底是做个灯笼合适还是存在冰里塑成个冰雕合适。
“罢了罢了。”她嘴里低声咕囔着,“先剥了再说。”
“姑娘。”地上的男人迷蒙蒙睁了眼,眼底的灰色被晨光一衬,自一团混沌里微微地发亮,他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偏又执拗地吊着一口气同她说话,“今日是吃鱼?”
屠容将那刀按回皮鞘里,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里遮不住地纳罕:“命大啊……”
那声音不似嘉许,倒似遗憾的叹息,声音细嫩柔滑得像刚出瓮的水豆腐,绵绵地自公上谙耳际划过。他身上剧痛,唯一能受自己控制的也只有意识,此刻却也离了掌握,脱缰野马似地闯出好远去。待到神思稍微镇定时,却模糊留下一抹残念来,如果逃出此劫活下命来,必要到南疆买些丫头,最好也是这般嗓音,红口白牙,檀板轻打,想必分外好听。
屠容今日不能埋人立碑,难受了半刻又想起册子上大为赞许的米港鱼来,当下先不与这公上谙计较。她爱好美味,却不喜独食,气消了大半便弯身去抱公上谙。她武功不高,除了一个轻功可堪危急时逃命以外,再没有什么正经的招式。但是分明身量娇小的一个姑娘,却天生神力,抱个病歪歪骷髅一般的公上谙自然不是难事。
屠容在鬼城长大,上头师傅也多数是不会教她男女大防礼仪规矩的怪人。她抱个男人在怀中就跟揣条狗在怀里似的没有半分扭捏。公上谙身量长,整个人被她抱着,低眸便能看清她发顶一个秀气得过分的发旋,他浑身痛楚,偏偏那疼痛却不能分了心去,只好木着脸一根一根数她发梢穗子上的绦线。
绦线随着她走动,一摆一晃,阳光下活鱼似的游窜。他自小看惯红粉成阵美人如玉,现今目色凝在小小的一段绦线上。想是用得久了,尾端已经泛白,手法随便地缚住了一头不算长的头发。鬼城的人亦正亦邪,黑白两道都有意避其锋芒,也不知是他幸或不幸,遇上了这丫头,勉强以一副无用皮囊吊她胃口,如今只看各自耐心如何了。
屠容自然不知道公上谙心里好多盘算,将人置放在马车里便掀了帘子坐在车头驾车。她兴致一起便随口唱歌,平日里说话声气娇糯动听,一唱起歌来就像忽地叫人割哑了嗓子,粗劣得犹如村夫莽汉胡兴嚎语。车里公上谙几乎不堪忍受,心里那个将来买几个南疆丫头唱曲儿听的念头又扑棱棱消了个彻底。
米港在仰乡东侧,待驾车行到时已是薄暮。米港衔着外海,北乡的渔歌唱晚,不似南疆的旖旎悠远,篷船炊烟粗粝潇洒,揽索好似返巢鸿雁,几个起落间,便一段段合了羽翼般,安妥地附上了港沿上的石桩。归舟近岸,在江面上浅浅漂系,有渔妇顽童提了小篓在岸边等候,不畏冷地挽起裤脚,踝上一片酒酿似的红,红尘温柔,竟比天边霞色冥星还沉醉几分。
屠容许久没吃鱼,被那带着泼腥气息的江风一激,想起在南疆吃的许多海鲜美味,肚子里馋虫一股脑翻腾起来。她眼力好,暮色昏暗也能看见远远一艘小船上招展的“王家鱼”布幌。
她急不可待地进车去抱公上谙,公上谙咳了咳,耳听外头人声喧闹,目色一滞,终究还是出口道破:“姑娘要大庭广众地抱着在下?”
屠容一阵诧异:“私底下都抱了,大庭广众有何抱不得的。”
她搬着指头数算起来:“若要我雇个人来抱你,那就是另外的开销。好歹得两碗阳春面吧,这生意不值当。你想必在蒲雪宫中娇生惯养,不知民间疾苦。”
前两天在远客食居当散财童子的不知是何许人……公上谙被她郑重其事的脸色噎了一噎,眼下状况,也只好在肚子里空翻账本。
屠容大咧咧地抱了他下车,路上也有人惊诧指点的,她圆眼一瞪,冲着那些手指头毫不客气地回敬:“这是我家相公,你们有甚好看的!”
这个借口她用得很溜,更接近圆滑。公上谙面上无喜无怒,耳朵又不自在地发起热来,待屠容将他在船舱上安置好,借着一盏昏黄豆灯不经意看他时,他已经是满面红云。大概是因为那皮肤一贯是死气沉沉的白,这会儿铺上鲜亮颜色,倒叫屠容几番挪不开眼。
她拍了拍手,毫不吝惜地捡着词称赞他:“你这样好看,上了胭脂似的。”
虽相处几日,早知晓了她诡异的性子,但此刻公上谙也是颜面微沉,眸映铅光地去看她,好半晌才吐出带着重音的三个字:“谬赞了。”
屠容一向觉得这男人说话十分假惺惺,她认真地纠正他:“哪里是谬赞,我看你若是真上了胭脂,定比女人还好看。”
公上谙咳嗽转急,目光偏转,提醒她:“我闻见鱼香了……”
话音未落,那屠容已经转身出了舱门,唯有门前半扇竹帘,还在无边水色月影里一打一晃。
船板上王家婆娘架了小锅煮鱼,另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一旁,煞有介事地摆着一些蔬菜小盘。屠容一向觉得会做菜的女人贤惠极了,连那小姑娘尚显稚嫩的脸颊也带出几分莫名的温婉。微俯眼看见江面上月色粼粼,斜斜地拖着或人或船一片幽幽的暗影。旁边几艘船上传来笙箫鼓乐声,有男人拉长了声音唱些荒腔走板的调子,然后骤然爆开一阵笑声。
那笑声似乎随着水波外溢,碎在涟漪里一圈圈扎进了她怀里。
屠容看了看江面,又看了看还在忙活的船家母女,很是向往地说:“以后我也到这里整治一艘船。”
王家婆娘笑道:“客人莫不是要和我们抢生意?”
“这却不是,整治一艘船,天天自个片鱼吃。”
她说得真心实意,船舱里的公上谙听到她这一片澄澄忠心,唇弯弯一勾,却隐约逸出抹叹息来:这番话恁地耳熟,想也不是米港鱼独有的尊荣了。
小锅中夹了一块弧形铁板,一侧是落了姜丝蒜末吊出的清汤,另一侧就是红红火火的辣子汤底,烟火迷蒙里是个红白太极图的意思。切得薄薄的鱼片在红汤里几乎一滚就熟,而鱼头连带厚的鱼片,就一股脑埋进清汤里,慢腾腾地炖着,时不时从容涌起几个乳白的细泡。
王家婆娘逗趣,指着那锅子,不用叫屠容瞧她那眼珠子几乎都要粘了上去:“之前有懂文墨的客人,文邹邹说这锅子是鸳鸯锅,姑娘你看像不像?”
屠容肃然道:“我吃过鸳鸯,不好吃。那客人不安好心,埋汰这鱼呢。”
不懂风情真是罪过,船家被噎得收了声音,一心一意地收拾起碗碟菜盘来。屠容背靠在栏上看那炉子烟火,又回眸看了眼无声无息的船舱,王家婆娘顺着她的眼风望过去,忍不住道:“这鱼是海腥,终究是发物。你家相公看着体弱,要不要另来一碗粥?”
她顺带卖弄了下自己的手艺:“客人不知,我这儿的粥可不比鱼差。小炉子上炖得懒懒的,又稠又烂,点上几抹豆豉汁,就能滑不丢地的顺着舌头下去。”
屠容仔细想了一遭,摆出两个手指头来:“要两碗。”
她没有照顾人的习惯,更没有照顾人的心思。她这人没有旁的出彩,也就一个耐心称得上过人,小时候仰面站在树下等飞鸟还巢都能一动不动看上半天,如今等一个病秧子两腿一蹬西去也似乎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偶尔想起中元节的鬼城之约,就禁不住霍霍去磨腰间的小匕,再偷偷摸摸地睇上那么几眼,怎么还不死呢?
她神思渺渺,眼眸微睐,轻飘飘的眼风落在邻边的大船上。那船好气派,不像脚下这小小客舟晚风寒烟中一叶漂泊,雕梁画柱,盘纱叠幔,帷幔翩飞中可见里边隐隐绰绰的几个人影,正是一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富贵景象。
笙箫声住了又起,丝弦相和,女子声音婉柔娇媚,一声声慢慢地堆高,待到正该音韵最明烈动人之处,猛然顿住,然后挣出一股极沙哑惊惧的叫声:“不好啦!”
屠容撑在栏上悠悠地看,眼见那窈窕身影如一梭鱼般摆尾入水,皎洁月色下,纱裙被风鼓得蓬蓬转开,再往上是一段细腰,围了腰链,盈盈一握的滋味。
“好腰啊。”屠容摸摸自己腰间的软肉,颇是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