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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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怀彻底醒来时已是五天以后,起身就看到阿尼守在他床边,于是伸手推推他。

    阿尼揉着惺忪的双眼,发现他醒后眼睛一亮却还是显得有些暗淡无光,“您醒啦!”

    他点头,掀开被子,“我躺了多久了?”

    “八天。”阿尼加上治病前的那几天。

    “八天?这么久。”蒲怀有点惊愕。

    “您中了睡,要不是解了毒睡八天都是少的呢。”

    “睡?”他是知晓这药的,还着重在书中标记了它的药引特殊,“谁提供的药引?”谁会愿意舍弃寿命傻乎乎地割下心头血。

    阿尼有点慌乱,“呃……”随即眼珠子一转开始扯谎,“……那个药引是大夫自行寻的,我也不知。”

    蒲怀不疑有他,点点头下了床。

    “楚栖呢?”他问。

    “……呃那个主子走了……”

    “出去了?”

    “……嗯……对出去了。”就当做出去了罢。

    蒲怀也不再多问,穿上衣服走到外头。

    第二天,楚栖没回来。

    蒲怀又问,阿尼眼睛盯着地上不敢看他,“嗯……主子没说何时回来……”

    第三天,楚栖还是没回来。

    蒲怀再问,阿尼更加慌乱,眼神飘忽“应当快回来了罢……”

    一个月过去了,楚栖仍然没回来。

    蒲怀觉得奇怪而又有些不安,坐不住了,忍不住问阿尼,“你老实告诉我,她究竟去了哪里?”

    阿尼胡乱摇头,眼神游离,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蒲怀无可奈何。

    阿尼看着蒲怀这些天的焦虑不安,每日遣人出去寻楚栖,甚至动用了丞相府的力量,眼睛里红血丝遍布,连医馆也不开门了,整日坐在院子里地青榔树下,不知思索什么,他还每日问他一次她的下落,即使他明明知晓他不会说。

    阿尼有些不忍心,可想起楚栖的要求,终是没说什么。

    半年过去,楚栖还是没有出现,蒲怀心慌力竭,惶惶不可终日,他疲软的瘫在竹椅上,气息微弱。

    这半年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目光暗淡,头发干枯,再无往日翩翩佳人光彩。

    阿尼心酸地端上一杯清茶放在石桌上,蒲怀麻木而不抱任何希望地每日例行一问,“阿尼她去哪了……”

    阿尼回答,“我告诉你。”嗓音干涩。

    蒲怀似还没有反应过来,楞楞地一动也不动,片刻,腾一下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阿尼,声音沙哑而迟疑不决,“你……说的是真的?”

    “嗯。”阿尼点头,他终是不忍心看到他继续这样无望地寻下去,他相信主子心里也定然不愿。

    阿尼想起他的主子,那样耀眼绮丽光艳之人,最后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了无声息,一束青烟。

    他将主子带出去后不到一天,他的主子就走了,他想起那天,他美丽的主子,静静躺在床上,睁着往日迷住世人的潋滟眼睛,一句一句和他交代着。

    “这世间之人终究难逃一死,差的就是早或晚,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我这一生居无定所,最后的安身之处归为一抔黄土也算是有所终老,很是知足。”

    “等你回去后,帮我照顾几天蒲怀,若是想离开,我的那间屋子里枕头下有些银两你拿去用罢。”

    “阿尼,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替我多活几年。”

    “蒲怀若是问起我来,莫要告诉他,我已经劳烦了他这么久,不想再让他徒增伤悲。”

    “许是上辈子我作孽太多,老天爷看不下去,让我这辈子用命来还。”

    “你记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莫让自己生悔。”

    “……替我多多念着蒲怀罢。”

    然后,他看见他的主子睁大的双眼逐渐无光,她说她看不见了,她说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说她要走了,阿尼终于失声痛哭。

    阿尼对蒲怀平静地说:“主子走了。”

    蒲怀这次没有曲解他的意思,只怔了怔后脱力地倒在竹椅上,呆呆望着天空,目光涣散,耳边是阿尼的声音。

    “主子早就开始失去五感,只是一直没有告诉我们,你和她遭遇追杀那日,主子已经失去了嗅觉味觉和触觉。”

    “心头血是主子提供的,她说希望你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主子在你昏迷的第五天就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

    “主子让我好好照顾你,她不想让你知晓她走了后徒增烦恼。”

    “她说让我好好念着你,替她念着你。”

    “她的遗体按她的要求葬在了明月岗,她说这样就可以和你共看明月了。”

    “蒲主子,主子说人各有命,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让我们早日释怀。”

    阿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绕在他耳边。

    他难以抑制落了泪。

    他第一次见到楚栖,是在十二年前的佛光寺,那年他十岁。

    他的母亲说佛祖开恩这么多年庇佑丞相,带着他一起去佛光寺祈福感恩。

    快到山顶时,远远听见佛光寺里一片欢声笑语,嬉闹的声音一点也不似肃穆静谧的出家之地。

    等到了山顶,看见一个小和尚背上骑了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那孩童长得粉雕玉琢雌雄莫辩,身上穿的是男子的骑装,头上只高高束着马尾辫,长长的柔软的在空中飘荡。

    两条紧束着的细腿在小和尚肩下一抖一抖的,左手贴着胸口竖成掌,右手握一根碧绿的笛子,手腕一晃一晃在小和尚头上敲着,闭着眼嘴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严肃超脱的表情在她白净的脸上格外滑稽有趣。

    小和尚也不恼,一脸纵容而无奈地扫着地。见他们来了,连忙扔下扫把跑过来,手伸上去扶着孩童,那孩童一路颠簸也不怕摔,懒洋洋慢吞吞睁开眼,水光潋滟珠光宝玉破碎地撒下来,蒲怀只觉美丽惑人,那孩童瞟见有客人来,嘭嘭地伸手拍拍小和尚,叫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这时小和尚已经跑到他们面前,无奈地停下脚步,把她放下来,摸摸头对他们双手合十躬身歉意地解释,“施主,小施主生性顽皮爱闹,望施主莫怪。”眼睛里却毫无歉意,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他们会未答话,那孩童也学着小和尚地动作和神态冲他们说:“施主,小和尚生性顽劣泼辣,望施主莫怪。”

    蒲怀心里觉得好笑,他的母亲也笑着说:“这孩子真是有趣。”又对小和尚说了些话,小和尚转身叫了另一个和尚把他们带进去了。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后面那个孩童哈哈地大笑,小和尚气恼地叫:“再笑不帮你扫地了!”

    后来,方丈告诉他她的名字叫楚栖,她的母亲是个苦命的人。

    这便是相遇,印在他心里的只有那双漂亮又古灵精怪的眼睛。

    后来他又去了佛光寺一次,却被告知她已经离开了,她的母亲去世了。

    他有些怅惘,心里好似有片雾,迷蒙的抓不住。

    他们再也没有相遇过,当自己快要忘记那双妍丽美好的眼睛时,她却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她变得更加漂亮,眉目精致,但那双眼睛却闭着,即使这样,他也能够确定她就是那年佛光寺的楚栖。

    时光仁慈,又把她送到了他面前,他有些失而复得的欣喜,他不知这欣喜是因为什么,但知晓她在他身边,他是欢喜的。

    他替她诊病,胃病可愈,恨欢怎解?她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人这样狠毒的对待,他不知为何有些恼怒。

    他走进屋内,见她醒来,那双眼睛果然和自己想象的所差无几,光影破碎秋水剪眸荡着湖边最美的月色。

    她说她是三王爷尉斛的女儿。他立即想到她身上的毒,竟是这般曲折的身世造成。

    他努力地研制解药,即使心里十分清楚恨欢是无解的,但他就是想试试,他不想让她死去。

    后来他们一起去滑舟,她提出让他做她的压寨夫人,他有些惊愕,只找了个蹩脚又伤人的理由搪塞过去。

    他们一起去桂花节,听雨,画画,过年,看梅花,每一次,这个喜好扮成男子风流的女子都让他觉得新奇不已,他从不知晓眼睛可以漂亮到那种程度,但他沉浸在这一切的欢愉里忘记了她身上的恨欢。

    等想起来时,一切都晚了。

    他不知她是何时失去的嗅觉味觉和触觉,他更不知她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

    现在想起,只觉愧疚悲痛。

    如今,那种欢喜在阿尼告诉他她已经走了的时候突然有了解释,他感受的清清楚楚,那一刻,心脏绞痛直坠得他也仿佛也失去了五感,空洞,茫然,麻木袭击了整个心脏,生生被剜下一块肉的痛,是啊,她是他心底的一块肉,难言难说,却真的不见了。

    一切都通透起来,那欢喜是她在静守身边的安然欣悦,是她时不时轻颦浅笑的光华流动,是她风流少年郎的翩翩动人,是踽踽独行千年之后前方铺向远处长长的路上有她无意间的回首顿足。

    那欢喜,是爱。

    他是丞相的长子,矜贵雅致,有人教他玩弄手段,有人教他尊卑有别,有人教他广博学识,可是从来没有人教他喜欢和爱。

    在她离开后的这半年他惊慌,不安,焦虑不已,可是他不知晓这是为了什么。

    等到这一刻他突然醒悟却已经没了让他爱的人。

    楚栖,你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的如意全都是你,我的不如意也全都是你。

    后来,世人皆知,云城蒲丞相长子怀终身未娶。

    终日以白面书生面具示人,问其原因,他眼眸含笑地回答,“我的妻子已故,如今我是丧妻鳏夫,不宜露面。”但无人知晓他的妻子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女子。

    每次蒲怀回到明月岗的家总是坐在她的坟墓边上,望着明月岗上空姣然的月色,仿佛望见那人眉眼弯弯不厌其烦问着,“蒲怀,你愿意做我的压寨夫人吗?”

    愿意。他在心里回答。

    —全文完—

    2015-2-28

    感谢你一路相陪即使万般嫌弃频频蹙眉还是看完了我的文章,人生相遇,一瞬而已,亲爱的人啊,愿你被这世界温柔相待:d 一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