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地狱清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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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溪在巳时出门,这时候地府的天已经全部转为幽蓝色,深沉渺远不可探寻,如同最深处的海洋,是绝对的禁地。枉死城就是海洋底下匍匐的巨兽,多幢楼宇直刺天际,内部灯火通明。街上已经没有市集,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偶尔有几只小鬼也是形色匆匆,寂静之中暗藏了危险。浓寂的黑暗吞噬了每一条胡同角落,张着巨口,等待着落网的食物。
白日里地狱为红霞覆盖,四处热热闹闹。即便望天,也只能看见刺眼夺目的光芒,从高耸的楼顶上一丝丝渗透下去和阴影完美的交接,遮掩了这座城市破落的一切。只有晚上望天才能见到一些一闪而逝的白光,像生命的陨落,充满了幻灭的美感,又很快淹没在幽蓝之中。
陶溪指着天对绿娆说:“你说地府的天上会不会有星空。一闪而逝就是星光透过了云层来看我们了。”
绿娆笑话她想象力丰富,道:“地府之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层层叠叠的枷锁。逗留在地府之中的都是被遗弃的子民,神佛的儿女们只是这里匆匆的过客。”
陶溪和绿娆本是可以即刻投胎的人,以前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投胎的可贵,总是怕作了太多的恶在阎王殿上不好过关。
到如今才晓得,能上阎王殿接受审判的都是累世有功德的鬼魂,无论是发配去地狱中受苦还是进入六道轮回,都算是有了个交代。
唯有她们,在地府中生活的鬼魂。阎王殿中不收留,判官笔下无踪迹。便算是彻底的抛出了六道轮回,即便是魂飞魄散了也没有人管。
住在枉死城,铁围城,酆都城的还算是地府的公民。真正凄惨的是在外游荡的孤魂野鬼,许多变成了枯骨,只剩一缕鬼火。许多被逼吞噬同类,成了形容恐怖的厉鬼。
绿娆因为她才居住在枉死城,陶溪对绿娆总有一股歉意。
绿娆边帮她检查装备,边问:“八宝罐带了没有?捕网呢?”
陶溪说:“绿娆你放心吧,我都带着呢。”
陶溪做事从来没有计划打算,因此生活上也有些乱七八糟。但是乱归乱,大方向上还是不错的,才能安稳的过着日子。有时候想起来就主动打扫打扫家里,平日里绿娆多照顾着她,陶溪也会卖乖,对绿娆一心一意没有话说,两个人相处很融洽。
绿娆说:“你莫要闲我烦,不检查清楚了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万一落了什么,今天不是白跑一趟。”
陶溪知道绿娆是关心她,抱了抱绿娆,嘴甜道:“绿娆对我最好了,没有你我可不知道怎么活”
绿娆道:“惯会说好话的”又抽出根圆木棍子塞到她的手上,嘱咐道:“我听说有些厉鬼会离开血盆苦界游荡,你要是遇见了,就用棍子防身。”
她将棍子塞进陶溪的背篓里,送她出城。她给她的棍子并不普通,乃是她今日在城里的兵器铺子里买的,唯有地府中以阴气锻造的兵器才能对鬼魂造成伤害。她真正担心的并不是厉鬼,在晚上,地府里经常出现比厉鬼更可怕的东西,每每回忆起来,都让她不寒而栗。
在这个时间点,进城的鬼多出城的鬼少,陶溪很顺利的通过了守门鬼差的盘查,沿着西边走了不久,果然看见了一条河。
这条河是三途河的之流,也有十多米宽。河水呈土黄色,时不时有衣物枯骨随着浪花翻卷而出。岸边绿幽幽的,一片鬼火,尸骨成堆,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
夜风凉飕飕的,方圆数里之内就她一个鬼,风里夹杂着一些莫名的哀嚎,这么大的河连一点水声都没有。
陶溪神经粗也不怕,卷起了袖子,掏出了捕网和八宝罐。捕网是捕捉鬼火用的,这东西怨气很重,直接接触很容易变成厉鬼。
鬼火影影绰绰聚在一起,她蹑手蹑脚的上前,忽然猛地一扑,网子兜回来里面圈了有四五朵。陶溪开了八宝罐放在捕网下,鬼火都被吸了进去。
地上的白骨陡然少了几具。剩下的鬼火好似受了惊吓,四处散开。不一会儿又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
陶溪这儿抓抓那抓抓,跟扑蝴蝶似的,抓了半天,往四周一看,方才累累白骨之地只剩下几朵曼珠沙华,旁边长着不知名的小草,叶子是青黑色的。
这片区域差不多已经被她清理了干净,唯独剩下几朵逃得又快又远。飘在数十米外,发着冷冷的光。
陶溪猫着腰上去,扑了几次都失败。这几朵好像特别聪明,有时候见她偷偷过来了,便早早的逃开。也有的呆在原地不动,在陶溪准备下手的时候,一下子飞到天上去的。
她心里有些气愤,想:我堂堂一个女鬼,怎么也比你们几朵鬼火来的聪明吧,还敢逗我玩,看我不把你们收拾了。
陶溪跟他们干上了,就这么一直追一直追,还真的给她抓到一朵。等收拾了全部的,赫然发现脚下已经是成片成片青黑色的草铺成了草地。她站在一个小坡上,面前是广袤的叫不出名字来的植物。
那些半人高的植物随着风飘荡,顶端的白絮四处扬散。落在陶溪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陶溪掬了一个来看,羽毛一样的丝绒,很快在她手里融化了。
一条纸龙在其上游动,他摆着尾巴的时候,植物就向哪里倾斜。点点微光从倾斜处逸散,就如同这龙整个都在发光一样。他绕着此地,像在舞蹈又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陶溪在地府里看惯了长得畸形怪脑的小鬼,每日所见之景也只限于枉死城方方正正的大街,还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生物,她想去和他亲近亲近,又不忍心打扰他,就一直呆在山坡上目不转睛的看。
纸龙完成了一个周期的扫荡,微光渐渐地聚集在了他的肚子里,绿幽幽的照亮了他整个身体。
他转过头来,眼睛里是两团跳跃的鬼火。他看见了陶溪,保持着矗立着上半身的模样没有用。
一阵阴风吹过,纸龙眼里的鬼火闪烁,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气氛诡异的凝滞起来,陶溪隐隐觉得不对,伸手要摸绿娆给的木棍。就见纸龙张开圆形的嘴露出了满口尖利的白牙朝她扑了过来,从高处火速而下,迅猛之势无不可挡。
陶溪一个打滚顺着山坡滚下去避开,顺手拔出了木棍。
纸龙摇头摆尾的把嘴巴从泥里拔了出来,阴狠的盯着陶溪和她手里的木棍看,似乎在等待一个机会。
陶溪握紧了棍子,对自己的眼光抱有很大的疑问,这哪里是美丽的生物,分明是催命的恶鬼啊——
幸好她生前是个武林世家的小姐,会几手功夫。她思量了片刻逃跑的可能,看着纸龙粗大的鼓风般的身躯否决了。
纸龙摇晃着身体围绕她游动,陶溪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纸龙猛地发威朝她攻过来,陶溪立刻反应两脚猛地夹住他的身子,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脚。纸龙的尾巴提上缠住陶溪,发力,想将她拉开。
陶溪用手中的木棍狠狠地敲打纸龙的身体,敲至某一处使,纸龙一下子僵直,连尾端也失了力气。
陶溪眼睛一亮,有门。俗语说打蛇打七寸,没想到这条纸龙的弱点也在此处,还没等她再度发威,纸龙忽然剧烈的抖动起身体,陶溪猛地扑到了地上,嘴里一甜,吐出口气来,好像被放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萎靡下去,眼睛彻底的模糊起来。
陶溪探手去取木棒,视野里的纸龙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火球,朝天发出了一声嘶鸣。又垂头,像看蚂蚁般看着陶溪。
他的身子霎然间绷直,圆嘴打开,竖排牙齿一下子到了陶溪面前。鬼火带着风燎去了她的一些头发。
来不及了吧,陶溪闭上了眼睛,没想到自己成了鬼了还要再死一次。再死就不可能入地府了吧。
一时间竟然是千头万绪。想起了她的爹爹,做了武林盟主的男人,在他给她和魔教的少主杨邺指婚后不久,杨邺就亲手送他来地府报道了,也不知道他排着队投胎了没有,地府里投胎太不容易了。
又想起来绿娆,入了地府认识的姐妹,一直对她很好。她若是死了,她大概会伤心的吧。
她又想起来她吃的韭菜馅儿包子,滋味特别差劲。其实她喜欢吃芹菜馅儿的,如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这么一想,她觉得她不能死了。她决意要给此龙一次绝地反击,就在它要咬她的那一刻,让它的脑袋开花。
陶溪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机会转瞬即逝。
炽热的气息几乎要灼伤她的脸,陶溪按捺不动。
木下一刻棍插进了龙的眼睛里从另一个孔洞里钻了出来,眼里的鬼火散了,龙发出一声哀鸣。陶溪另一手火速的拔出了八宝罐的盖子,八宝罐剧烈的一抖。
无数的鬼火洪流般涌入八宝罐里,纸龙一开始还在挣扎,鬼火流逝了一半的时候已经相当微弱。身上的火焰熄灭了。
八宝罐里的火焰逐渐变成了翠绿色的液体,越涨越高,接近瓶口。
纸龙彻底不动了,成了一个风筝般的玩具。陶溪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纸,是极薄的皮,上面覆着微小的鳞片。
她坐在地上,盖上八宝罐的盖子,深深地喘气。这一个动作就用了她太多力气,她几乎觉得自己拿不动八宝罐了。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很糟,方才与龙搏斗的时候摔得太狠,阴气散的差不多了,现在维持着她的鬼形都很吃力。她必须立刻补充阴气,不然就和她刚才收的尸骨一样,横尸荒野,变成一团鬼火,被人捕捉了。
视野里是一片幽蓝。不知何时已是星河遍地,白光闪烁,眨眼即逝。一道橙光如劈裂了天地般透了进来,橙光之下仿若坠落了无数流星。
地府白日红云耀火,晚间蓝夜如冰。还从未有过现在的景象,她想她大概是出现了幻觉,天上流淌着一跳橙色的银河。
好美。陶溪想,她放心的躺下看着星汉天空,只觉得眼皮沉重,身子惫懒。眨眨眼睛,就要睡了过去。
山风凉爽,零星的绿光随处飘荡,星河璀璨,若有若无的檀香逼近。
银线镶边的靴子停在她身边。红莲邺火在边沿燃烧,栩栩如生。
她费力的扬头想去看他的脸,很模糊,视力比刚才还差了,只觉得是个男人。
她模模糊糊的听见他问:你杀它?声音轻软柔和,比天上的银河还醉人。
陶溪承认道:对。它方才要杀我。
年轻男人说:是你杀了他。语调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只是简单地叙述,意味莫名。
他在半夜三更出现在此处,风霜微寒,白絮飘飞。一大团正正落在她的额头上,冰的她一个激灵。她脑子里清明了三分,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试探的问:莫非你是它的主人?
男人没说话。
陶溪不好意思的捂了眼睛:对不起,我不知道它是有主人的。你下次要看好你的宠物,我快死了,给你陪个罪算了好不好?
冰凉的感觉很快退却,灼热感蒸腾,大概方才靠的太近,还是被纸龙吐出的鬼火伤到了。她脑子越发成了个浆糊,搅不动还要拼命地搅,结果就是脑袋越来越痛。
她难过的哼出了声音,手紧紧地抱着头。脑袋上传来一股力气,不轻不重。从她的耳边刮过去,顿时舒服了好多。
是年轻男子再帮她按着头,缓解她的痛苦。
“谢谢”她虚弱的开口,迷糊道:“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鬼。我好多了,你让我一个人躺一会儿吧”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手慢慢垂了下来。
女子躺在暗黑色的草地上,脸色苍白,衣衫凌乱。苍白的皮肤趁着幽暗的草地有种触目惊心的美感。在她身边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紫花,花瓣徐徐张开,妖冶饱满。紫色的雾气弥漫在这片草地上,她闭着眼睛仿若躺在花床中睡觉。
男子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他的脸上覆着银白的面具,在夜色下,泛着妖异的光。
在他身前跪了两人。一人蓝发蓝眼,一人红发红衣。
酒月和竹息。地狱两大书记官,司掌天空的神使。
竹息脖子上挂着一个兽纹项圈,无比懊悔道:“属下办事不力让鬼兽逃脱,请君上责罚。”
年轻男人凝视着劈开天地的橙光,随意道:“今日你们所立之功足以抵消这个小小的过失”
他与身边的红衣女子对视了一眼,看向男人的眼神都是无比的崇敬狂热,叩拜道:“贺喜君上,禁制已破,大业将成”
橙色的流光轰轰烈烈,他熔岩一般的眼睛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