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十六章 青丝成雪百花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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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司殿朱门半掩,两名内监立在门口不远处,侧耳倾听着殿内,自太子萧昱褀入殿向白帝请安后,已有半个时辰毫无动静,内监不敢往里瞧,余光飘向门后的半副身影,站立着的太子宛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翼善冠下是玄衣宽袖,后背绣着四团龙色彩明丽,看不清面容,空气中凝结着冷气。
“砰!”御笔摔在案上,白帝眸中喷着星火,双眉拧成一团,喝道:“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萧昱褀沉默,目光落于那支御笔上,羊毫散而不聚,朱砂墨汁红润似血,往周边溅开,白帝右手搁在御笔旁,手背处点点朱砂印甚是刺眼,想是方才摔得太过用力。眼睑半落,敛去似有似无的光芒,萧昱褀说道:“儿臣不敢。恳请父皇准允儿臣所请。”
白帝拱手抵着鼻尖,气息如丝,在手心处转冷,道:“朕若不允呢?”
“请父皇告知理由。”
“朕答应过皇后,许你一月后离京,你若现在便走,岂不失信?”
“一月太长,儿臣等不了。若有人设局,儿臣此去恐要多费周折,难以查明真相。”
白帝面色暗沉,隐隐透着凌厉,道:“无论怎样掩盖,真相终究是真相,你若有本领去查,别说耽搁一月,就是贻误十年也能查得水落石出。除非你无能!”
萧昱褀眸光暗涌,心内泛起涟漪,直着身子,撩袍跪地,道:“万事皆由母后摆布,父皇可算得是有能之君?”
“混帐!”白帝勃然大怒,“刷”地起身,案上奏章散落一地,颤抖着右手,指向萧昱褀,道:“为子为臣,何其放肆!”
君动雷霆,咫尺心惊,萧昱褀不得不叩首,道:“父皇息怒,儿臣知错。”
白帝狠狠甩袖,道:“退下!”
萧昱褀不移半分。
白帝喝道:“一定要人拖你下去吗?!”
萧昱褀蹙眉,双颊泛白,仍是咬牙说道:“不论父皇答不答应,儿臣今日便要走。”
白帝道:“你敢!”
萧昱褀正声说道:“杨家沉冤五年,儿臣每日不得安眠,如今战乱再起,实为奸相所祸,真相不能再等。于公于私,儿臣都要尽快查明,为杨家翻案。”
白帝恨极,对着门外喊道:“来人!”
门外两名内监不敢迟疑,赶忙入殿。“拖下去!”
内监不敢动手,劝道:“殿下请回罢。”
萧昱褀犹自跪着,白帝寒光一扫,内监瑟瑟伸出手,恰逢路泉匆匆入殿,朝白帝与萧昱褀仓促施礼,道:“陛下,殿下,皇后游湖遇刺。”
萧昱褀眉间一跳,着实惶然。
白帝大惊,道:“速传太医!”
幽芙宫内阴云密布,淡淡忧愁恰似薄雾笼罩全宫,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悱恻,千般猜疑、万种心思搅成一团,饶是殿内富丽堂皇,饶是殿外繁花似锦,也抵挡不住刀光剑影上下漂浮,云雾尚待拨,晨光犹隔天,不少人已看到,一波涛浪正从远处而来,无声无息,异常汹涌。
十多名宫婢围在凤仪殿外,太医进进出出,宫婢交头接耳,“皇后迟迟不醒,可有性命之虞?”
“难说,看太医神色便知不好救”,恰逢白帝与萧昱褀来至幽芙宫,宫婢絮语字字传入耳中,心中大骇,路泉见状,对内喝道:“陛下在此,还敢胡言乱语!”宫婢伏地,惊恐万分。
白帝与萧昱褀径自入殿,四名太医正讨论伤情,各执一词,面红耳赤,林安暮跪于床前,细细诊脉,明如清辉的面容上拢着迷离之色,难以言喻。
“臣等参见陛下、太子殿下。”一名太医眼尖,赶忙施礼,其余人皆从之,林安暮忙撤脉,肃衣跪迎。
白帝三步并作两步来至床前,稍稍犹豫后紧紧握住江璃嫣的手,肌肤处秋寒的温度撞击白帝的心神,他声声唤道:“皇后,皇后醒醒。”
明黄色的枕头上长发如墨,江璃嫣阖目拧眉,迷迷糊糊中频频摇首,面上脂粉尽退,唇无血色,透着点点苍白,恍若梨花白雪之影。
白帝久唤不应,转身问道:“皇后伤情如何?”
众人相互对视,兀自沉默,白帝扭头看向林安暮,道:“林卿,你说!”
林安暮略思片刻,答道:“陛下,皇后性命无忧。”
面上无晴无雨,语调不起不伏,但其余四名太医却是一阵哗然。萧昱褀知晓林安暮行事谨慎,断然不会打诳语,但见江璃嫣这般神色,难免有些担心,一脸忧虑,他说道:“可是母后看起来难受得很。”
林安暮低头正色,答道:“此乃正常反应。皇后中刀受惊,又落水受凉,体有寒气,心神不宁。然左肩处刀口不深,加上及时救治,当无大碍。臣开些驱寒祛湿之药,配以明露丸,用雪山融水服之,再小心调理,不出七日,皇后凤体便会痊愈。”
白帝看向林安暮身后的一排太医,道:“尔等以为呢?”其中一名略年长的太医正要说话,衣角被旁边的太医轻轻拉了一下,索性闭口。其他人皆道:“林大人所言甚是,臣等不敢妄言。”
白帝遂命林安暮前去备药,其余人尽数退出殿外。
朱红色的窗棂刻着芙蓉花痕,碧翠色的窗纱薄如蝉翼,窗前垂着一对黄金游龙璧,吊着一双白玉飞凤坠,清风袭来,璧摇坠晃,发出玉击的声音,这般清脆,仿佛琴声越过山林石泉,这般悠扬,仿佛钟声飘过烟雨楼阁。顶棚高悬着三盏琉璃彩灯,玉影凝珠,光怪陆离,南边殿角处搁着三足青瓷香炉,炉内焚有芙蓉花屑,悄悄蒸起殿内暖暖花香,恰似芙蓉出水,十里碧波,最是一番妖娆,江南红酣千顷。
白帝独立瞻顾,眼前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视线在交辉璀璨中渐渐模糊,十八年前的场景在若即若离中携伤而至。
弘贞十四年四月,白帝登基,专宠皇后,每每入夜,帝后相偎于凤仪殿,芙蓉春宵,情意绵绵,羡煞旁人。那年七夕,年轻的皇帝扶着皇后的香肩,悄语低言,道尽海誓山盟。
“前世琉璃今世盟,万里江山长生梦,百转千回情不灭,沧海独明一盏灯。”
江璃嫣靠在皇帝肩头,道:“臣妾别无所求,只望陛下记得今日此言,莫要辜负臣妾。”
白帝道:“后宫佳丽,唯你一人,可好?”
江璃嫣不答,眉目含喜,暗许天长地久,柔态芳仪,共襄盛世繁华。倏尔风逝残红,琉璃灯灭,永安元年的二月,暗夜沉沉,冷月如霜,伴随一阵寂寞的蛩音,白帝步入凤仪殿,迎接他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龙渊剑,江璃嫣噙着泪光,哀怨如杜鹃啼血。
“若杀了朕,可平你心中愤恨,那就动手罢。”
白帝闭上双眼,久久未闻动静,睁开眼,江璃嫣持剑的手已经放下,泪流满面,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去拭泪。
“不要过来!”江璃嫣疾步后退,提剑抵着自身脖颈,面上决然。
白帝急道:“不可!”
江璃嫣冷笑,道:“杀我全族,留我何用!”
白帝沙哑了声音,道:“前为江山,后为鸳盟”,又道,“柔儿刚满周岁,尚需生母悉心调护,你若离世,后宫之中还有谁能真心对待她?”
清泪成冰,一点一滴落在玉砖上,江璃嫣的双手不断颤抖,持续半晌,狠心将那剑锋横过,割下一撮青丝,攥在手心,肌肤如雪,青丝如墨,缓缓来至白帝跟前,与白帝四目相对,高抬起手,又慢慢松开。
寸寸青丝片片血,无声无息地掠过白帝的双眸,飘落在眼前,利剑斩断情丝,昔日恩爱尽化虚无,凤仪殿内从此春去百花销,无限落寞,转眼已是十九年。
“君既绝情,我自无情。割发断情,永不续情!”
当年的声音仍旧萦绕在耳畔,回响在殿内,白帝慨然长叹,悲伤难以自制。
萧昱褀只当白帝为母后伤势忧心,便劝道:“父皇宽心,母后洪福齐天,必能化险为夷。”
白帝苦笑,抚摸着江璃嫣的右手,俯下身子轻轻地吻着,柔情隔三世,缱绻意难终,十八年坐拥天下,枕边独独缺了她,倾盆泪流淌在心底,满堂富贵如镜,早已照出这位雄才帝王的背后凄凉。
忽然,江璃嫣的手指动了动,敲着白帝的手心,白帝又惊又喜,见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绽放出独有的清亮,显然已经醒来,忙柔声说道:“皇后?”
江璃嫣面色苍白,双眸空洞,默默地抽回手,白帝僵硬的手指抓着仅有的失落。
江璃嫣撑着床舷要起身,白帝下意识地又伸出手去,被江璃嫣一把推开,白帝下了狠心,不顾她反复挣脱,死死扶着她的手,使她半靠在床头,又从旁挪来绣枕,垫在江璃嫣背后。
采芩端着檀木托盘入殿,盘上放着药汤。
萧昱褀试了试温度,不烫不冷,转首言道:“母后,请用药。”
江璃嫣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萧昱褀半跪于床前,小心翼翼地舀着药汤,送至江璃嫣嘴边,她盯着萧昱褀片刻,方才喝下去。
不一会儿,药便喝完,萧昱褀递上锦帕,江璃嫣示意他起身,轻轻擦拭嘴角,问采芩道:“掌灯阁的两名宫女呢?”
采芩答道:“还关着,等皇后发落。”
江璃嫣道:“带进来,陛下和太子都在,本宫正好问个明白。”因身体虚弱,她的语气很轻,但言辞中不失威严。
“是。”采芩接过江璃嫣递过来的锦帕,应声退下。
白帝审视萧昱褀。
萧昱褀把最近的事儿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仍旧不明所以,只得恭敬地问江璃嫣,道:“母后有何训示,儿臣洗耳恭听。”
江璃嫣嘴角一弧,问道:“太子可看过《旧唐书》?”
萧昱褀答道:“儿臣正在看。”
江璃嫣继续问道:“看到哪里了?”
萧昱褀答道:“列传第十四,高祖二十二子。”
江璃嫣从枕下拿出《旧唐书》,道:“可巧本宫昨儿也刚看到这里,太子不妨读给本宫听听。”
“是。”萧昱褀隐隐不安,总觉得江璃嫣别有深意,但他不敢犹豫,接过书,逐字念道:“自高祖晚生诸王,诸母擅宠椒房,亲戚并分事宫府,竞求恩惠……”念着念着,便觉不对劲,尤其是读到“外结小人,内连嬖幸,高祖所宠张婕妤、尹德妃皆与之□□……”时,猛地心惊,蓦然抬头,问道:“母后何意?”
江璃嫣冷冷说道:“太子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