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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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榻旁的金炉里,香炭烧出的烟雾随着淙淙的琴音缠绕着浮雕云纹的木梁,袅袅的在上空绻卷,消散。

    榻上那人支着头靠在乌木扶手上,眯着眼看着盘旋的香雾,仿佛透过这氤氲的雾气望见了令他心满意足的景象,嘴角微微勾起,一副闲散的样子。

    下边弹琴的是府里新来的乐师,年纪不大的少年,方才背着琴走进来的时候一副春风得意自觉是要从此平步青云的样子,听家老介绍又是少年才俊,倒是清秀的人,脸上的自信却是生生刺痛了榻上人的眼。

    他就是见不得这种从容不迫和志得意满,越是自信的人,他越是想看他摔得惨烈的样子,想看他们的骄傲与崇高被自己踩碎在脚下,看他们无助,挣扎,反抗又执拗的样子。

    他看着这个弹琴的少年,没来由的就想起了谢九。

    八成,谢九跟着那位“沈大人”是快要到了吧。

    公子启看着这琴师,赭红色直裰的广袖里露出的是骨节分明的手指,勾,剔,抹,挑,擘、托、打、摘,看得便是北派琴师的弟子,指法停顿的严谨仔细,每一个音清冽或是沉郁都恰到好处。一曲《酒狂》弹罢倒也是甘畅淋漓醍醐灌顶。当真是个少年英才。

    少年琴师弹毕了琴,自觉是十分满意却又没听见公子启的喝彩声,心里有些疑惑。方才的曲子自己已经练了不下百次,从头至尾没有错一个指法,甚至为了显示自己的琴技高超卓越,他还稍稍改良了指法让手指在琴上翻飞起来漂亮极了,连同门师兄见了都惊叹他的才华。他不相信自己这般努力,还得不到公子启的青睐。

    公子启自演奏完毕,便依旧保持着方才慵懒的样子,看着香雾盘旋一言不发,他余光看见了琴师的坐立不安,心里感叹着,到底是少年人,急功近利心气不定,这可是成不了大业的。直到公子启看着那少年有些坐不住了,才看向他,依旧是满面和善的笑容的问道:“琴师学这古琴学了多久?师从哪派?”

    堂下的少年听了心中一喜,连忙直身一拜回应道:“回大人,在下自七岁起师从华阳顾派弟子学琴,虽学琴日短,但练琴不怠,唯恐辱没师门名声。”

    公子启听得少年语气里年少功成的得意,心里更是觉得有趣,他没有按照少年希冀的那样给予他赞扬与封赏,却是盯着少年的手问了句:“方才弹琴之时,你的右手指法看起来倒是极漂亮,这是你自己练习而来的么?”

    少年听了心中愈发的得意,连面颊都变得红润了起来,急忙回复了句:“是的。在下练这《酒狂》多年,只觉得指法单一没了观赏性,便自作主张的加以改良,在音色不变的情况下让手法看起来更美观……”

    “哦?自作主张?”公子启勾了唇,面上的笑意更浓,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少年隐在衣袖中的手,仿佛一个豹子盯上了远处安静的猎物。

    “是……”少年被公子启这一句反问问的有些惶恐,方才面上的自信如今都褪去了,变成了忐忑与不安。

    “既然琴师说自己学琴已久,想必对琴理也是有一番了解的吧……”公子启慢慢悠悠的开了口,边看着少年逐渐变化的脸色边自顾自的往下说,“弹琴者,大病有七,其七便是‘弹琴之时,吟猱过度,节奏失宜,音韵繁杂,自以为能,有失古意。’再者说‘擘托抹挑勾剔吟猱触撞锁历之法。皆令极尽其力,不宜飞舞作势轻薄之态。欲要手势花巧以为好看,莫若推琴而舞……”

    公子启不徐不疾的说完,看着那少年脸色由红转白有些发抖的低头不语。公子启这人的品行,全陈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残忍毒辣只有这一家,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面虎。平时待人和和气气笑眯眯,却在你完全放松警惕之时给你当头一击。这人聪明极了,身在陈国做的是国君亲戚的位子,谋的是谁的利益却是不得而知,纵他跋扈到逆天的地步,至少在陈国,也没人敢动他一毫,他若是盯上了谁,断头毙命都是幸运。陈国没人不怕他,恐惧有时候也能成为一种倚靠,一种寄托,就像陈国人都以为,只要公子启还在,这个国就能苟延残喘的存活下去。

    堂下的少年琴师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心里是悔不当初,他不知道公子启对琴理研究如此之深。现下,他唯一祈祷的就是公子启今日心情大好,能饶过他让他全手全脚的回去思过。

    公子启见琴师低着头发抖,心里却是快意极了,他起身走到屋子里的剑架旁抬手覆上那一把苍云剑,剑匣上的纹路蜿蜒波折走势却流畅汹涌,抚摸过去便仿佛脚踏了名川大河满目的险峰断水。公子启好剑,这就和他的残忍毒辣一样在陈国广为流传,想巴结他非得是送上天下名剑不可。他识剑极有眼光,是好是坏不需多看,一眼过去便可知真假。这摆在屋子里的苍云剑便是他最爱的一把。

    但是,好剑从来便不是摆在架子上被人观赏打量的。

    公子启把剑从架子上取下,拔出,凛冽的剑光逼着琴师还是抬起了头,公子启笑眯眯的走了过去,他看见这个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少年此时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清秀的面容蜕变成了求生的狰狞,他太爱这一幕了。

    公子启看着少年只温和的说了一句话:“来,把手伸出来。”端的是一副和气的样子,若不是手上的剑寒光逼人,寻常人看见他说这话,八成是以为下一秒他便要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对面的人。

    琴师现在已经恐惧的失去了意识,他只能依照命令本能的伸出手,他看得见自己的双手抖得吓人,指尖因过分的用力而没了血色变得青紫。他透过五指的缝隙还看得到自己的琴,他是爱琴的,他甚至一度将琴视为自己的生命,若不是自己鬼使神差急功近利,也断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他知道他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公子启留了自己一条命在便是恩,此时若求情指不定连这九死一生求来的命也没了。

    手起刀落,名剑自然锋利无比,少年昏过去的最后一刻看见的便是苍云剑凛凛的寒光和公子启微笑的脸。

    晋怀安和谢九进了府里的时候,公子启正在下人端着的热水里洗着手,方才的琴师已经被人拖了下去,府里的仆人早就被训练的极有眼色,被一声惨叫惊来了之后绝不过多的表达出惊讶,迅速挽了袖子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泼水,擦拭,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

    晋怀安刚刚越过屏风走在院子里的时候,便看见几个下人拖着一个赭红衣的少年往外走,少年似乎是没了气息,两个袖口还在往下滴答着血迹,触目惊心的红像一朵朵的腊梅花一朵一朵盛开在这地上。整个府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

    晋怀安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气息,他并不是一个嗜血的人。他回头看了看谢九,他似乎也闻出了这里的血腥气和阴鹜的气氛,脚步不自觉的有点放的慢了,却依旧是跟着他向前走。

    当家老带着晋谢二人进了屋子的时候,公子启正将手从热水里拿出来,看见两人进来也没做太多的解释,只是让仆人帮自己把手擦了干净便谦和有礼的问了句:“晋国使者,沈何沈大人?”

    晋怀安俯身一拜回礼:“正是在下。”

    公子启听了面上的笑意更浓,什么沈何沈大人,真拿他当傻子看了么,早就有密探来报说晋王带着谢九来为晋商被扣押一事出使到陈。到如今还演什么使者,到底是他愚蠢还是把别人看得愚蠢。

    晋怀安在堂下不知是懂没懂公子启此时的笑,他依旧是坦然的立在那里,就像一个普通的使者,为着两国和谈而来。

    “沈大人此番前来,为的可是晋商被扣押一事?”

    “没错。晋商在如今五国之间贸易往来极多,数目也是不小,晋国自然资源比不过其他国那么优越,好在有着大量晋商流通,才保持着赋税的稳定。如今,陈晋两国刚刚缔结和约,陈国又扣押了在陈所有晋商,这实在有些不妥当。”

    公子启这边听着晋怀安将出使的行人辞令说的漂亮,那边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看着站在晋怀安身后的谢九。多日不见了谢九却是看起来健康了许多,再见到自己的时候已没了倔强的反抗,脸上是一片波澜不惊只垂首将自己的戏份演好,,公子启是知晓的,谢九知道自己在看他,他心里依旧是怕的。这种怕已经成为了一句本能的恐惧,一种融入他骨子里的逆来顺受,他用了十一年的时间,要谢九把这个烙印铭记一辈子。

    晋怀安说完了话,公子启才收回了有些□□裸的目光,重又看回这个年轻君王的脸上。“不知沈大人可否知道,这些晋商里有探子,以作做生意为借口在陈国甚至其他几国四处流动,暗地里收集情报。前几日也是收到了人的密保,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探子?”晋怀安听了这话有些吃惊,却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接着问了一句:“那不知扣押晋商到现在,有没有查出些什么蛛丝马迹?”

    “这个么……”公子启边是慢慢说着,似乎在吊这两人的胃口一般,手指摩擦着方才染了血的苍云剑,坦然的回应道:“没有。”

    “既然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也不排除密探所得消息有误或是居心叵测故意陷害。望大人看在两国交好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公子启琢磨着看着晋怀安,从有密探来报说晋商之中有奸细一事开始,他便觉得其中有些古怪,刚刚扣押晋商不到几天,决明便传来消息说晋王要和谢九来陈国和谈,到如今,公子启看着两人合力在堂下把一个出使的戏码演的有声有色,方才突然想到了其中缘由。

    这密探八成是晋怀安派来的,什么奸细,什么密报,什么出使,不过晋怀安给自己带谢九来做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怀疑谢九是自己的人,他也知道如果谢九当真是陈国奸细,那他定然是陈国最大的棋子,必须杀之以除后患。其他来陈的目的他不得而知,但必有一点,晋怀安是来试探自己,也是来试探谢九,若是此时让他落了心,那之后的计策便好行多了。晋王当真够谨慎,他看得出谢九是个人才,但也知道再好的人才若不能为己所用便不如除掉。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自己,以为自己不认得他,哪知决明早就传消息。此时自己看他们二人的样子不过是小丑的虚张声势。

    晋怀安点了点头,他看着公子启意味深长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这人如此聪明,即使自己一路看着谢九不许他通风报信,也保不齐他能不能识破自己的计策。

    “晋国国君听闻大人好名剑,而晋国铸剑师的技艺又闻名天下,于是便赐予在下一把绝世名剑,让在下献给您,不知拿剑换这百名晋商,是否可行呢?”

    “哦?天下名剑?”公子启看了眼手边的苍云剑有些不信。晋怀安没有多说,回头对一直站在身后的谢九说了句:“阿九,把剑呈上来把。”

    在听到阿九的一瞬间,公子启就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开始嗡嗡作响。这一声是在叫谁?谢九么?谁给他的资格可以这么称呼他的?谢九是他的,从这个人到他的思想他的每一样都是自己亲自捏塑的,容不得任何人觊觎和窥视。谢九真实的样子,脆弱的样子和坦露的内心,也只有自己可以看见。

    公子启依旧是面不改色的看着谢九一步一步的呈着剑走上来,合着眼走的很慢。方才在进了屋后,晋怀安便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告诉他这屋子里各处从这里走大抵要走多少步。谢九都记着了。他越靠近公子启,那种压迫与愤怒的气息便越浓厚。他不知道公子启为什么要愤怒。愤怒自己没能在路上杀了晋怀安么?谢九不知道。但是这种气息却让他害怕,呈着剑的双手也有些不稳,当他几乎站在公子启面前的时候,他几乎都可以想象那人脸上一贯的诡谲的笑意,那个面容浮现出来的一瞬间,谢九手一软宝剑将将的一斜,他急忙扶住了才没掉在地上。

    后面晋怀安看着谢九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公子启的确有一种极为压迫的气场,谢九这般紧张倒是他第一次见。他看见公子启拿起了宝剑仔细端详,便在后面开口道:“此剑名问水剑,也是上古神剑之一,外表与普通的宝剑别无二致,但是经过几百次淬炼,此剑锋利无比。可以说若是论锋利,此剑天下无敌。”

    公子启看着手中的剑一言不发,剑的外表的确是过于普通,没有纹饰,没有雕刻,没有镶嵌,剑身的重量也偏轻。他将宝剑抽出来,剑身散着隐隐的寒光,剑锋整齐犀利流畅,的确是好工艺铸造出来的。公子启看了看,心里知道这该是一把好剑。其实他当下并没有心思管这剑的好坏,谢九的面容和身影在自己眼前被放大了无限倍,他只看着这一个人。

    公子启提起剑,剑尖直指谢九。“既然此剑贵在锋利,那只有试试才能知晓吧。”

    “是。”晋怀安回应的不徐不疾。

    “沈大人,在下有个疑问一直未解,沈大人官职在晋国也算高位,为何出使却带一瞎子随行,若说此人是机灵有谋也好,可是看着人的样子,可真称不上机灵。”公子启将剑有逼近了谢九一分,眼睛打量着两人的神色,他感觉到谢九在微微的颤抖,几不可查。只有谢九知道,自己是个疯子,一个人若是疯了起来,便是不管不顾。公子启没有等晋怀安回答便接着说,“方才这下人险些摔了这把宝剑,这可是大错。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这手也没什么用。不如让在下替你处置了,大不了这府里的家丁任你挑一个。”

    剑在谢九的手腕处停着,谢九却停住了颤抖只是低着头等着晋怀安的回答,他也无法解释自己心中的平静自那而来,他就是相信,晋怀安不会让他砍了自己的这双手。他为自己对晋怀安的这份信任感到惊讶。

    多好笑啊,他居然给予了自己的仇人这么多的信任,他不是从来不懂信任为何物么?他自己也无法为自己心中的这种平静做出解释。

    晋怀安看着公子启要砍谢九的双手,眉头一皱声音也严肃了起来。“大人,阿九自小伴我一同长大,相互照应着也是习惯了。阿九不常出门,此次也是想带他出来看看,若是他犯了错,沈家自有家法处置,不劳您费心。”

    家法?

    公子启感觉自己的头在一瞬间要炸开了,谢九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家人了?口气真是不小。

    晋怀安看见公子启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的危险不定的光,他心里却是不怕,公子启再跋扈也知道不杀来使,此时不过是挑衅罢了。

    谢九感觉到了公子启的愤怒,他害怕晋怀安继续惹怒他,他是有恃无恐,可是谢九自己怕。他怕公子启随时都会收回自己的性命。

    直到他听见晋怀安的声音温和的从身后传过来,“阿九,回来吧。”

    这一瞬间,谢九整个世界里就只有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