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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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立冬了吧……”
谢九微微抬了头,白色斗篷帽子将他的头深藏在里面,当他仰头时,感觉到了雪落在面颊上,绒绒的细痒的,他的脸已经感觉不到冷这个温度。
他已经在这宫门外站了两天了罢。
谢九听见了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模模糊糊的便是二更天,难怪这四周如此寂静,静的谢九没来由的开始恐惧。
这种恐惧在他走出那关了他十一年的监牢时,未曾感受到;在他被带去地牢看着那被锁链固定住四肢和头部,神志不清近乎疯癫的娘亲与弟弟时,他也未曾感受到;甚至当他骑上马,合上眼睛,坦然的接受自己将以瞎子的身份度过余生,也将那未知的命运一并拆吃入肚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恐惧。
恐惧会让人退缩和犹豫,但是他心里清楚的很,他一直站在行将断裂的悬崖边上,只听任这山石的摆布,让他死便是死,让他生,他便要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哪怕卑鄙龌龊,哪怕苟且偷生,活着就是王道。所以他从不恐惧,因为退无可退,无甚可选。
但是就在这一刻,谢九站在晋国的宫门口,四下无人,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渐渐呼啸起的风声,他突然恐惧的想退缩,想回去。浩大天下茕然一身的感觉让他心理开始发颤。
宫门被轻轻的打开,门底滑过雪地的声音准确的溜进谢九的耳朵,只停了不过几秒,门便又关上了。谢九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拐杖上,他想动一动腿,却发现已经感知不到腿的重量。谢九索性继续靠着拐杖直挺挺的站着。
他知道,晋王一定会见他。
门外的侍卫推门来通报的时候,晋怀安正站在站在桌前眉头深锁的盯着眼前的五国形势图,旁边站着的少将军韩骁把这宫里最好的贡茶喝的一杯又一杯。晋怀安听着侍卫对的脚步声便知道,门口那人还在那立着不走,侍卫接下来的描述他便听不进了,只依稀听得“真的是个瞎子吧……”和“两天没进食了……”之类的话。
晋怀安若有所思的转头看了看同样神情的韩骁,便摆手让侍卫出去了。
“有意思。”
晋怀安笑的甚是爽朗,他怎么就不明白了,这个人究竟是如何想得放着国家大义不要来投奔自己。当真是乱世当下人心不古还是另有苦衷呢。他看着韩骁神情复杂的看着自己,便停止了笑,施施然走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恢复了往日严肃的样子。
“韩将军,你怎么看的?”
韩骁听着晋怀安没有喊自己的名字,却是喊了将军,便知道此刻他们的关系又恢复成了朝堂之上的君臣,而不是在雪夜里叙旧谈天的少时好友。韩骁心下也觉得蹊跷,两日前骑着白马在宫门前停着,拄着拐杖双眼紧闭走路虽不稳当但也说不上磕磕绊绊。一个瞎子,换句话说,一个自己国家就要被灭掉的瞎子,不远万里顶着冬日的寒风跑到晋国要求见晋王。韩骁曾到宫门口去见过他一次,刚停住脚那人便对自己行礼,不卑不亢的正对的上自己的官阶。韩骁当时便觉得有意思,这人不是瞎子么?怎么就看得见自己是谁。
韩骁问了他三次如何认得他是将军,那人都笑而不答,只反复说那一句话:
“陈国谢某听闻晋国有难,不远千里,特来相救。”
再问下去便是无话,这人就在这三言两语,一个行礼,几分笑意之间摆出了不可争辩的态度,我要见你们的王。
韩骁也觉得这人深不可测,先不说他如何闭眼识得韩骁的身份,就是他所说的“晋国有难”听起来也是个笑话。当下乱世五国,晋,魏,吴,陈,肖,虽没有一家独大,但是晋国的势力显然是不可小觑的,甚至若是论起兵力与国力,晋国在五国之中都是绝对强者,这难该从何而来?反倒是陈国,本就是几个部落聚集而成的小国,加上地势偏远,弑君弑父皇族兄弟相残几年甚是积贫积弱,纵使人民好战一心,这严冬粮草都供应不上,来年开春剩下四国任何一国发兵来打,陈国都必将灭亡。
一个最弱小国家的人跑来当下最强大的国家去为他人解那本不存在的难,说起来便是可笑。
韩骁清楚晋怀安和他想得是一样的。
怀安沉默了许久开口问道:“这人什么来头?”
“陈国叛臣谢悝的长子,名谢九,自小便是聪颖,听说是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遗传了父亲用兵运筹帷幄的谋略,再加上他父亲当年位高权重又是战功赫赫,便特许他同皇子们一同念书。当年他父亲收人蛊惑擅用兵符带兵逼宫不成反被俘虏之时,年仅八岁的他正从宫里下了学回府,推门眼前便是府里上下几十口人都身首分离死相凄惨,父母弟弟都被五花大绑跪在院子里听圣旨宣判,当时受得惊吓过度再加上被关押之时守卫没看住这孩子,精神恍惚之间一头栽到石头堆里给眼睛伤了,倒地不起,守卫以为他是身心遭此重创一命呜呼,便草草的拖出去埋了,却不想他只是暂时失血昏厥,几日后苏醒被人救起,从此便是瞎了。其他家人便是生死未明……”
韩骁顿了顿,有些复杂的看了眼窗外远处的宫门,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多半都是死了的。”
晋怀安点了点头,这人的身份经历十分复杂,行为举动又甚是怪异。当下乱世,最不能用的便是这种人,纵然真的天纵奇才,他究竟为谁谋划还是未知,用人不疑他现在还是做不到的。
“那……韩将军,依你看,要怎么办?”问是这么问,晋怀安心里已经有了谱子,他只想知道韩骁是不是也是这么想,这么多年,从小时候的玩伴到如今帮他平定四海的将军,晋怀安的信任满满的都在他身上。
“王。”韩骁起身对晋怀安一拜,“依臣看,此人十分不简单,当下晋国正是谋划来年开春举兵吞并陈国的大计之时,这个谢九在这时候出现,不得不说时间有点巧。所以……王还是不要轻信为妙。”
晋怀安点了点头,果然韩骁和他想得一样,眼下灭陈才是头等大事,这个瞎子说不准便是陈国派来搅乱这棋局的棋子罢了,若是随了他们愿可就误事了。
案子上的烛光渐渐有些暗了,怀安方才察觉已经是深夜了,本来是好友叙旧倒成了讨论国家大事,真是没应那窗外连绵的雪景。
“时辰不早了,韩骁你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早朝再议。”晋怀安复又成了那个温温和和的公子,端着茶盏看着自己的好友,在漫漫雪夜给他个送别。韩骁早就习惯了这人的两面,为人君时强势又果决,为人友时温和的像酒肆茶楼里倚着窗冲你招手落座,随手递上一碗早春新茶的谦谦君子。晋怀安在这两种身份里游刃有余,转换速度之快让韩骁用了很久才适应。不过,这终究是个称职的国君该有的样子。
晋怀安在窗子里看着韩骁离开,万人之上的自己在这样的漫天大雪的夜晚还有知己为伴,真是三生幸事。
但是,他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韩骁,
他准备见见这个谢九。
当宫里的侍卫接到命令,将这个人从宫门前押送到宫里柴房中关押的时候,谢九已经被大雪捏塑成了一个雪人了。斗篷外面被雪厚厚的盖住,被藏在斗篷帽子里的头脸上都是雪,睫毛上的雪甚至已经隔夜结成了冰霜,明亮的挂着,衬着白的有些泛青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整个人连同着拐杖被牢牢的冻在宫门的前的地面上。直到侍卫去探了他的微弱却平缓的鼻息才知这还是个活物。
被关在柴房里的日子相比于站在大雪里要好得多,谢九对此很是知足。柴房里暗无天日,所有的空隙,窗子都被牢牢的钉死,只有守卫送饭进来的时候,谢九能感受到门口投射进来的光,之后便又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从四周挤压过来的黑暗从谢九身上的每一处肌肤渗进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可是他习惯了。
当初在他目睹了谢家灭门惨状精神恍惚栽倒之后,他第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还有微弱而模糊的视力之时,他是欣喜的,一个八岁孩童还能在模糊之中观览这世界无疑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是随后他便被关进了一个全黑的囚室,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他只听得见有人告诉他,
“从今日起,你便是以一个瞎子的样子活着,你要忘记之前的一切,改掉从前的所有习惯,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举国闻名的奇才谢九,你只是一个瞎子”
谢九不想回想在被软禁的十一年里他经历的是怎样的训练和生活,以一个正常人的心理去渐渐将自己扭曲成一个瞎子,他早就认命了。他知道他的娘亲和弟弟都没死,但是此时留着一口气在,未来的那口气续不续的上就看他的表现了。谢九这样想着,日子一天天的也没那么难熬了。
谢九被关在柴房里,除了摸索着吃着守卫送的饭,其他时间都是安静的坐在地上,合着眼不出声响。几日的饭食没落下,又是休息得当,谢九的面色红润了不少,但是不论被询问多少次,他永远只是笑笑或者点头,铁了心只见国君。谢九在这黑暗的时辰里,在脑子里规划好了很多事情,就像有一张一张宣纸,缓缓在他脑海里摊开,娟秀的楷书在上面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的写好了他见到晋王的说辞,每一句都在心理酝酿了很久才誊写上去,写好一张便收进一个地方放好。谢九会写字,只是不常写,写得多了落下习惯了这瞎子也就不像了。他在被训练的时候便学会了在脑海里写字,每一句接下来要应答的话都会工工整整的誊写在脑海里的宣纸上,说出来的时候,慢悠悠的,带着陈年的墨香。
晋怀安靠在椅上,支着头听了守卫报告了谢九的状况,愈发的感觉到好奇。这种好奇心在他心里像被加了水的面引子,渐渐膨胀到开始挤压他体内其他的东西,比如理智。
许多年后,晋怀安再回忆起这个时候来也不免对自己笑着摇摇头,故事的一开始便是没了理智,又怎么能期待后来便可全身而退?
晋怀安退了身边的守卫,估摸着时辰来到谢九的柴房门口,准备送午饭进去的侍卫看了自己的王惊得差点打了盘子,晋怀安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自己开了门进了里面。
不得不说,谢九安静的时候,静的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几次来送餐食的守卫都得寻找一阵才能在角落的地上,一堆木柴中间找到他,看着他仰起脸,老神在在的等着自己把饭送过去再摸索着拿着羹匙去吃。
但是晋怀安第一眼就看见了他,并捕捉到了谢九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后便是心满意足的微笑。他看着谢九起身,对自己的方向恭敬的一拜。
晋怀安不作声,他的确好奇谢九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与寻常守卫不同,但他同时也不想先发制人,他便只是把饭食放到谢九的脚下。
“晋王。”
谢九突然对着他喊了一声,晋怀安看着他突然严肃的样子更是惊异,短短的时间里,一个瞎子就知晓自己的身份,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容谢某妄自猜测一下,晋王此时必定在想,谢某是如何得知您的身份的。”
“恩。”晋怀安不置可否的回应了一句,既然被戳穿,再演下去便是让这人看自己蹩脚的笑话了。
“若是谢某说,晋王身上自有着王者之气……”谢九半是打趣的说了句便停下,恢复成方才严肃的样子,“相比晋王知晓,谢某人是个瞎子,看不得东西,那耳力必定是稍稍优于常人一点。也是巧了,谢某自失明之后便对脚步声格外敏感,不同身份的人,心中怀着不同的目的,穿着不同材质的鞋,走起路来的脚步声都会略有差异。天下皆知晋王习武多年且武艺精湛,走路的步伐必是稳的,而身份高贵者走路又不同于武夫那般急躁莽撞,再加上……“谢九顿了顿,”晋王所穿的鞋子材质必然是和普通官员和将军不同。谢某被关押在此,得到消息的人必是不多,与事无关者又何必特意来看望,将军前几日已在宫门前见过,那剩下的……便只有您了把。“
晋怀安安静的听着谢九说完,不置可否,这些说辞听起来虽有卖弄聪明的嫌疑,但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他此番的目的并不是了解他的耳力究竟有多好,他只是好奇,这瞎子口中的“晋国有难“究竟是什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