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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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芳影,如水年华指间沙。我半悬着脚坐在雕栏上,大约是黄昏时分的阳光过于刺眼,所以我一直不敢睁眼去看他,将眼睛闭得严丝合缝,许多记忆蓦地钻出来,搅乱原本就不能平静的心,那是此生仅剩的记忆。从前一切皆忘得一干二净,可这四个夜晚与杼墨经历的种种,却点滴不漏地刻在心里,好似一盏明灯。四个夜晚之前,拂晓时的大雨里,我从他怀里醒过来,入目即是他狭长的眉目及开到荼蘼的扶桑花,而今仿若依旧盛开在眼前,触之可及。一个人丢失了过往是件无比可怕的事,好似水之于鱼,水竭则鱼死,彼时他对我说:“莫怕,我陪着你。”于是我便真的从未怕过。

    坚决笃定地去相信这样一个人,如这四日,如这日暮黄昏的彼岸花中。

    一个时辰后,夜歌醒来,那时我正将偷来的奈何剑放回他的怀中,见被逮个正着,只得一本正经地对他道:“早上好啊,夜歌。”

    他默默地望了一眼天边的落日,又回头看向我:“姑娘,伤可好利索了?”

    我抽回手,退到杼墨身边,连连点头:“好利索了,腰不酸腿不疼连作诗都会了,不信你看……”苦思半晌,颇有雅兴地吟唱道:“烈酒送君赴沙场,壮士一去不复返。可怜无定河边骨,未曾脱衣入春闺。”

    杼墨:“……”

    夜歌:“……”

    夜歌提了一壶酒,与杼墨在花中对饮,我因犯了原则上的错误,不得不老老实实在一旁为他们斟酒。彼时芳草萋萋,彼岸成海,大片的蝴蝶自谷中飞过,留下满地的花蜜香。杼墨于红日熹光里饮了一杯,抬眼看向夜歌,说道:“师父,事已至此,再多的执念都该放下了,何苦难为自己,何苦折磨自己。”

    夜歌抬杯的手滞在空中,半晌,缓缓地放了下来,极目看向天边一缕红霞,红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睛里:“你都知道了?”顿了顿,锋眉略弯,一抹平淡的笑意:“放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而今我已沦为一缕孤魂野鬼,生前事,何必再去回忆,而今我活在这栖潮谷中,多好。”他重复着说:“多好。”

    杼墨叹了口气,自斟自饮一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父馅在自己设下的囹圄里,自己看不透,可我却看得分明。师父既然说是生前事,何必再执着?放下寻锋,放过自己,去忘川彼岸,换一世超脱。”

    他脸上笑意渐浓:“一世超脱?”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杼墨,半晌,笑叹道:“好一个一世超脱!好一个一世超脱!”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将瓷盏凌空掷去,摔得粉碎:“十七年前,寻锋你以身铸剑,有否想过,给夜歌一世超脱!”夜歌仰天笑了一声,那一霎,谷中原本多情绚烂的彼岸花尽数凋零,只剩下黑色的残骸,仿若被野火燎过。他一手提起酒坛,灌进口里,却因动作太猛,烈酒哗哗自嘴边漏出来。酒坛落地发出一声巨响,碎成了片,他将奈何剑拿在手里,半出鞘,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凝在两行血字上,喃喃道:“寻锋,十七年,够不够你将我相思斩尽!够不够你将我碎骨成灰!”声音明明凄怆,却给我字字铿锵的错觉。

    我以为他已经喝醉,但下一刻,他已蓦地起身。头上束发的锦带断开,一头如瀑长发散在朱红的铠甲背后,薄红的光将他轮廓坚毅的脸染得更加坚毅,可锋眉下分明一双腥红的眼睛。

    一手提酒,一手执剑,青锋挽破苍白的天,一招凌厉无匹的剑势带起漫天纷乱的残红,十年陈酿淌过半寸胡须的下巴,嫌不痛快,灌得更猛了些。酒自唇边洒到胸前的铠甲上,洗出染血沙场的霸气,洗出喋血狼烟的豪情,洗出金戈铁马的悲壮。喝罢剑招更豪放了些,一招一式都仿若断虹,凌厉地让人发寒。却隐隐地让我觉得心痛,我想,他舞出的大约是他这一生的执着和眷念吧,剑势里,掩着十七年的痛与恨。

    半晌,凌厉剑招断得极突兀,他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逆喉的血,持剑撑住身体,不愿意倒下去,却最终撑不住,缓缓地跌进了遍地凋零的彼岸花中。

    夜歌怔怔地望着天空,脸上绽出一抹笑,带血的唇微阖,喃喃道:“栖潮谷中花栖潮,负卿而去,十年相思尽化劫灰,从此江南江北,天人永隔。”话落,天空雷声大作,下起铺天盖地的雨,雨点打在他轮廓坚硬的脸上,顺着眼角划下来,如冰凉的泪。

    大雨里,杼墨将他扶起,却被他紧紧抓住了手。又是一口血,端端正正地染到手中的奈何剑上,那一霎,天空的连珠雨瓢泼而下,我抬起头,被雨滴模糊了眼睛。这一幕让我很熟悉,仿佛记忆里同样遇到过这样大的雨,雨里有人打着十六骨的画梅伞走到我身边,模样藏在伞下,看不清楚,只记得他滴水的手伸向我,落在我的脸颊上,浅浅淡淡的温暖。

    夜歌的血引出了剑灵,一身燃火红衣的奈何立在他的身边,望着他,眉心朱砂被雨水洗得妖红,眸子里无一丝情绪。夜歌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看不出从前的锐利锋芒,只剩下浓浓的眷恋和悲伤。那一刻,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苍白的天,看到了冰冷的雨,看到了枯萎的花,看到了,一身红衣,绝世而立的寻锋。

    那是一场芳年华月里的相遇,这场相遇,注定了她为他倾覆韶华,注定了他为她化作劫灰。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日暮黄昏下,情花萋萋地开满了月麓渊。

    后夏疆土沃野万里,划分九州,幽州地处极北,其上六侯六国,因隔着后夏王都几千里,加之六侯之间积怨颇深,常年征伐不断,百姓深陷战火。这一年,魏国大旱,自燕山南端到滨河上游,良田万顷只消两季便化作死地,魏国主前脚向后夏王都送了奏折,后脚便听闻周国举二十万大军已至魏国边境,只七日间,魏国便被连破七十座城池,王都铉野城被围,危如累卵。恰逢此时,滨河南岸的燕国昭告天下,以周国无端兴起战事,是对后夏天子的不敬为由,遣十万大军横渡滨河,浩浩荡荡地开往魏国边境楚寒城。据说,领兵的是燕国最年轻的少年将军,名夜歌,字伯龙。

    夜歌其时已在燕山之南小有名气,生一双锋眉凤目,一手鬼神莫测的绝世剑法,说是曾于燕山深处斩过蛟龙。燕国发兵的第三日,大军途经燕魏交界的滨河,便是那时,寻锋遇见了他。

    在幽州行走的江湖人士大概都知道两件事,一是幽州武林名门大派苍羽山庄,二便是月麓渊火狐妖族。传说这火狐妖族是上古开天遗族,得东海大神嫦曦点化,世代隐于月麓渊中潜心修道,万载可飞升为仙。虽能成仙,但其实修的只是心境和功德,故火狐妖族并无法力,和普通人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是,火狐妖族成年之前是狐形罢了。据传,火狐妖族中的女子生得貌美如花,明眸善睐,男儿长得英俊倜傥,风姿卓绝,这直接导致幽州多数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登门拜访,要死要活地来一段人妖恋。自古人妖多波折,人妖人妖奈若何,从寻锋与夜歌便可看出,剑走偏锋多半只会失足成恨,十足的一出苦情戏。

    总之,寻锋便是传说中的女子,月麓渊火狐妖族的千金小姐。

    寻锋生于七月初七,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黄道吉日,本应与命中注定的良人白头偕老,谁曾想最终走向令人嗟叹的结局,可见封建迷信着实不可相信。总结前后因由,大致可以归结为,她并非人。

    寻锋打小性格豪爽,颇似个男儿,无甚爱好,独独喜欢剑,更对剑术武艺分外痴迷,爹娘操碎了心。待及笄那年,爹娘见她不肯静心修道,无飞升成仙的希望,便将她许给苍羽山庄少庄主燕不悔。

    临婚那日,她是被绑着抬上了花轿。寻锋心中趁意的郎君须生得英俊,更重要的须是当世了不得的大英雄,而燕不悔十足一个纨绔子弟,整日只知斗鸡走狗。那一日入了洞房,燕不悔刚解了寻锋身上的绳索,寻锋抬手便是一剑,寻思苍羽山庄为武林大派,作为少庄主的燕不悔多多少少会些拳脚,肯定能躲开,故那一剑只是作势吓吓他。不曾想这燕不悔从小娇生惯养,不肯好好练武,加之那晚见到寻锋的绝世容颜一时精虫上脑,半分提防都没有,眼睁睁地瞧着那一剑贴着小腹擦下去,带起一串血花。

    寻锋尚未能反应过来,只听得燕不悔捂着小腹大喊了一声:“我的后半生呀……断了……”遂倒地不省人事。

    燕家绵延千年的香火断在燕不悔这一代,气得老庄主连呕三口黑血,不日便带着自家儿子怒气冲天地杀往月麓渊,最终在火狐族老族长的逆天神通下勉强将断了的燕不悔接回去,只是走路消得夹着走。这件事便就此揭过,但从此幽州世家大族的待婚公子都不敢娶寻锋。更有甚者,郑国大将军的儿子听闻老父要与火狐族结作秦晋之好,吓得□□一凉,从此竟断了袖。

    后来老族长无奈,只得行大派头办一场比武招亲,广邀天下群雄,一连三日,竟没一个人在寻锋手上过了三招,足以见得寻锋是个强大的女子,而一般强大的女子强大到了极点便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被独孤求败打败,成功嫁出去;二是成为武则天,后宫美男有三千,还有英雄两千五;三是红颜一怒变尼姑,削发为尼敲木鱼。

    总之,寻锋一连打了三日,不但没将自己嫁出去,反而发现武艺略有精进,于是就更嫁不出去。恰巧听说燕魏周三国大战,遂三分为了躲清静,七分为了好奇心,第四日易了容妆,携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溜下山去。

    便是在月麓渊下的栖潮谷中,寻锋邂逅了她命中注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一个情花开得灼灼的日暮黄昏下,英雄骑着枣红马,锋眉剑目,腰间一柄三尺长的青锋,燕国威扬将军,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