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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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夜歌南下,于江南灵灵隐寺找到了当世的铸剑大师欧冶子。将她的尸骨连同那个净瓷瓶一并交给了他。
再三月后,欧冶子登门拜访,带来一把名为“奈何”的剑。
雨夜里,对着一盏孤灯,灯花挑落寂寞的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问欧冶子:“大师,我想知道这把剑的来历。”狂风猛地撩开棂格窗,几滴冷雨打在他坚毅粗犷的轮廓上,剑锋一样的眉抬起来,眸子定定地盯住欧冶子:“为什么她要将……她的尸骨,交给你。”
欧冶子执起白子,边落子边道:“将军其实知道。”说罢抬头看他:“又何必明知故问。”停了半晌,最终向他坦言,枫林血一役第六日,寻锋于幽州找到欧冶子,说她不日将会命丧黄泉,生无可恋,唯独欠了一人一世,而今已无任何办法能够偿还,愿以其尸骨铸剑,将所剩骨灰与夫君一同洒在沧澜河畔,欧冶子应了她。
他沉默着不说话,执黑子的手剧烈颤抖,好像下一秒棋子就会跌在地上摔个粉碎,他抬头想对欧冶子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风携雨吹开门扉,丝丝冷雨打湿他一身的朱红铠甲。
欧冶子抬起茶杯喝了一口:“将军何必过于执着,该放下的时候就应当放下。”
说教的人总是将话说得轻巧,是因不曾身临其境,人总有心结,夜歌这样纵横沙场的将士更是如此,越是刚强,越是走不过自己的内心。凝了半晌,他沧桑的眸子里寒光霎那间涌上来,将手中的棋子捏成粉末:“放下,如何放得下,夜歌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要这般对我。”
欧冶子长叹了一口气:“皇后当日找到老夫的时候,曾对老夫说过,若日后将军问起这个问题,只须回答,这般做,别无它意,是还将军一世的恩,望将军好好活下去。”
他半抬的手蓦地凝住,半晌,眸中寒意愈发深沉,猛地抬手掀翻了棋桌,满桌的棋子噼里啪啦地滚成一片。他竭力绷着拳头,指节噼噗作响:“我不要她还,她亦不欠我什么,纵使是欠,何必要这样还我,这与剜我的心割我的肉有何区别!”话落,他拔出手中的奈何剑,剑光晃过他锋利的眉,停在双眼之中。两行血字在昏暗的光下分外清晰。
——君磨潇湘魂,妾铸奈何心。遗君红尘骨,此生只负君。
他仰天大笑,笑声在雨夜里飘过了半座城池,笑罢蓦地拔出奈何剑,冲进大雨里,就着铺天盖地的暴雨舞了起来。从前在沙场的时候,夜歌手中的剑辗转间就能夺走人的性命,从未有过剑刺偏了半寸这种失误。可是那一夜,后夏派来的刺客武功平平,他却接连中了四剑,若不是欧冶子出手相救,他足以死过好几遍。
倾盆大雨里,他撑着剑跪在地上,胸前的铠甲已被刺客扎了个通透,鲜血湿了半只手臂。欧冶子叹息着将他扶住,看着他呕出一口逆血,叹道:“痴人,痴人。”
故事到了这里,我总算知晓了奈何剑的来历,虽然剑灵未说,但其实也能猜到,奈何剑的确为寻锋尸骨所铸。但有一点我却着实没想到,寻锋原来是后夏国后,那岂不是说,杼墨竟然是后夏的皇子,当真是令人错愕,与杼墨相伴的这四夜我竟未看出一点端倪。
回想一遍枫林血前后的事,又不得不感叹,寻锋早已猜到一切,知道枫林血一役最终将会以后夏惨败结局,所以提前找到了欧冶子。但我不明白的是,她与夜歌究竟是什么关系,从剑灵的故事里似乎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曾有过种种纠葛,这着实令人费解,寻锋不是皇后么?又怎么会与夜歌扯上关系?这世间的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大概是因鲜血的作用已过,所以剑灵说完故事后便失去了踪迹,栖潮谷中又回到了之前的黄昏时分,只是谷中的彼岸花平白凋零了许多。我抬头看向杼墨,他安静地站在那里,锋眉紧锁,脸上几乎褪尽了血色。突然有些心疼,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苦思了半晌,只好对他说:“需不需要我抱抱?我的怀抱一向很温暖,可止小儿夜哭。”
他沉默地抬起头看我,却没有说话。
我一时噎住,觉得尴尬至极,话卡在喉咙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靠着雕栏坐到地上,与他一同沉默。我猜,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有个人陪他总是好的,虽然我的确嘴笨不会说些什么。
溶溶夕阳如鎏金浮动,谷中方才还被一场霜雪打得恹恹的彼岸花此刻又焕发了生机。杼墨在我身旁坐下来,搭着双手撑住下巴:“十多年前的事,如今其实已无太大感觉,只是得知我娘亲的尸骨被铸成了剑,一时不能接受。但既然是她自愿,我亦无话可说。娘亲最后的结局终归是好的,欧冶子将她与我父亲的骨灰洒在一起,即便是死了,黄泉路上也有人作伴,不会觉得孤单。至于我父亲的死,所谓成王败寇,无话可说,彼时师父立场不同,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纵使是有点怨念,但多年养育教诲之恩,足以抵去一切,更何况……”他顿了顿,喃喃道:“师父已死去多年,如今只是一缕孤魂野鬼。”
世人难以放下仇恨,何况这种双亲因同一人而死的血海深仇,杼墨能想得这般开阔,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不禁对他高看了几分,倘若杼墨不顾一切地去报复夜歌,恐怕到最后仍是个两败俱伤,因夜歌于他有多年的师徒情分。更遑论杼墨母亲寻锋是心甘情愿地领死的,死后还能和自己的郎君一同上路,有个凄美完好的结局。
我想若是有一天我也不幸死去,不知黄泉路上陪伴我的会是谁?又突然醒悟,原来我已失去记忆,绝无可能有人陪我,真是有点凄惨,好在时日尚还充裕,保不准哪天我就能记起从前,所以不必过于悲哀。杼墨将奈何剑入鞘,手指抚过锷上的狐狸花纹。我觉得应该结束这样沉重的话题,便抬起眸子问他:“你是如何成了夜歌的弟子的呢?你一身的武艺都是他教的?可看起来他比你厉害好多来着。”
他与我目光相对,眉毛略微耸起:“什么叫我师父比我厉害好多,我如今对于剑的造诣数年前就已超越了他。”顿了顿,他喟然长叹:“师父在我眼中是个铁骨铮铮的英雄,后夏有诸多关于他的传闻,相传,二十多年前,师父曾于囚龙坡单骑杀出秦国十万大军的重重围困,被当世人尊为‘万人敌’,后来又于燕丘率三千轻骑夜袭匈奴大帐,取大汗项上首级,天下人莫不称一声‘军神’。只是可惜……”话至此便停住,半晌的寂静后才抬起头,喃喃道:“这样的英雄,却身负七十二箭而死,皆是因为我们四人。”
我半开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夜歌一生果真称得上传奇,如此豪迈且真性情的人才当得上热血男儿四字。
我问杼墨:“你们四人是指你和阿烟吗?还有两人是谁?”
他的脸蓦然冷了几分,眸子里显出不易察觉的怅然:“已多年不曾提及这四个名字了……杼墨,君朔,暮下烟,凝安月……”安静了许久,他凝在一朵红花上的目光转回来,皱眉看我:“师父膝下四徒,两兄弟,我与阿朔,两姐妹,阿烟和小月……不过,他们都死了……”话到此突兀地停住,半晌,才站起来,将双手负于身后:“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我不再问下去,直觉告诉我又提了不该提的那一壶,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不容易将他从沉重往事里岔出来,转眼又绕回另一件让人惆怅的往事里,真是悲哀。我伸手摘下一朵彼岸花,起身递给他:“喏,送给你,要不要帮你别在头上?我觉着你戴花儿一定比怡红院里的头牌漂亮。”
但他显然没能听见我的话,凝了许久,方才回头,淡淡地问:“你刚说的什么?”
我试着避开他的目光去看天:“我说,送你一朵花儿。”
他摇头:“不是这句,最开始的那一句。”
我有些错愕:“哪一句?我说了这么多话来着……”
他凝眉道:“你是不是说过你要抱我?”
我想了想,终于想起来,瞬时有些发烫,遂出于矜持拒不承认:“呃……哪有,绝对没有,就算有,那也只是我随口……”话只说到了这里,剩下的字就全部吞回了肚子。
温柔的手掌贴着我的头将我揉进他的胸膛,耳畔回响着他沉稳笃定的心跳声。雪白长发落在我的眼前,根根分明,白得令人眼花缭乱。我大概是很久都未反应过来,所以才显得那么笨拙且僵硬,连呼吸都已忘记。实在不明白心里为何会有千丝万缕的惆怅,又惆又怅,还大有绵绵无绝期的架势,想了半天总算找出了因由,是因我身高严重不足以至于攀不上他的肩,这样踮着脚才能够到他胸膛的感觉很难让人不惆怅。
云影里飞过成群黄莺,啼声漫过薄红烂漫的晚照。
落日下,花开时,云过处,他安静地抱着我。
半晌,我恋恋不舍地推开他,是觉得这样使我显得轻浮,我自我感觉并非一个随便的女子,虽有可能随便起来就不像个女子。总之,出于矜持,不得不推开他。
我腆着脸略期待问他:“是不是感觉好多了?我抱起来……是否趁手?没其他的意思,就是想知道我的……咳咳……身材……”抬头看他:“如何?”
他似细细回味了一番,方才沉吟道:“好多了。”顿了顿,犹豫不已:“我不能将你与阿莺作比较,那样实在是无礼。不过阿莺抱起来的确很柔很软很温顺。”
我呆愣地凝住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瞬时对这个某人好感尽数鸟兽散,着实没想到人能厚颜如斯,我好歹是个黄花姑娘,虽不如黄花那么好看,总归是朵花,还是个姑娘。一个姑娘不惜牺牲色相安慰他,他非但不感激,还当着我的面说其他姑娘如何如何好,不就是嫌我不够柔不够软不够温顺么,真是让人愤慨。
我忿忿地讥讽他:“阿莺何许人呀?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呀?是不是杨柳腰呀?是不是葱段手呀?是不是有尖尖的鼻子呀?是不是眼睛圆圆大大的呀?是不是还会向你撒娇卖萌呀?是不是还经常爬上你的床,你俩还同榻共枕过呀?”
竟没想到他一一对号入座,还斟酌字句:“诚然很好看,的确杨柳腰,至于手嘛,数量略多,确似葱段,尖尖的鼻子,湿漉漉的,圆圆大大的眼睛,撒娇卖萌颇厉害,同榻共枕嘛,有过那么几次。”话落还悠悠然地陷入了美好回忆。
我觉得,我快被他气哭了。更加忿忿地鄙夷他:“这种事你如何有脸皮说出来,真不要脸。”我已被他激得泪眼婆娑,这个人,真他妈讨厌。
他淡淡的脸上带上些许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我倔强地抬起脸,眼泪花花:“要你管,我跟你什么关系,去去去,找你的阿莺好了,让很柔很软很温顺的阿莺给你抱好了,我跟你不认识。”
他更加疑惑进而困惑:“方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我终于流下万分委屈的泪水,哭诉道:“人家好心好意安慰你,你还当着我的面说阿莺如何如何好,不就是嫌我不如阿莺么……”
他眯起眼睛幽幽地道:“阿莺是我养了三年的小狗。”顿了半晌,又道:“还是公的。”
我充满委屈的泪水霎时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