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雪域飞鹰
字数:5686 加入书签
第二天天刚微亮,少校与郑臻一行人就拜别了德吉一家,少校开着车,上了回拉萨的路。回到拉萨大家就要分别了,各自奔赴不同的行程。或是昨晚婚礼几近彻夜的喧哗累了大家的精神,车厢里很安静。郑臻打了会儿瞌睡,这段路不是很平坦,郑臻被晃得有些头疼,打开车窗,高原的风将她的刘海吹拂得有些凌乱。窗外辽阔的草甸上先是急速地掠过了一个小黑点,郑臻有点没看清,瞪大了眼睛,一只、十几只、几十只的藏羚羊沿着望不到尽头的笔直的公路线与郑臻他们行驶的方向一样,齐平飞奔着。
“啊啊,有藏羚羊!藏羚羊!”郑臻有点激动,几乎下意识地就用手拽着身边闭着眼不知是假寐还是熟睡的苏是年的胳膊。
“嗯?什么?”苏是年睁开眼睛,声音慵懒且沙哑。
“快看啊,有藏羚羊!”郑臻一边说着还用手指着车窗外。一车的寂静似乎都在此刻被打破了。
“真的诶!”小杜率先反应过来,急忙掏着包里的单反。
少校也调整了车速,几乎跟着羊群齐平行驶着,“你们运气可真好!这趟线路我跑了那么多次,总共也没看到几次。”
“嗯?我看看。”苏是年将身子朝郑臻侧了过来,肩膀有些压着郑臻的胳膊,离得很近,郑臻稍转点头就几乎可以看到苏是年脸上细微的绒毛。苏是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离得有些过于近了,看着窗外的藏羚羊倒是有些激动,脸上的表情瞬间就丰富且兴奋了起来。郑臻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却也不敢动,两个人就这样注视着窗外在厚实翠绿的草甸上飞奔着的藏羚羊们。
“看,那里有只小羊。”苏是年说。
“嗯?哪里?”郑臻觉得苏是年的气息就在耳边,痒痒的。
“喏,那儿,左边,在一只母羊后面,看到没?”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母羊?”郑臻挑眉故意反问。
“我只是这样猜嘛。”苏是年有些好笑又有点无奈地回答郑臻。
“精灵一般的身材,优美得像飞翔一样的跑姿。”郑臻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
“是。”苏是年小声吐息着。
……
车就这样行驶了一段,后便超越了羊群,加速驶往拉萨。到拉萨的时候正午刚过。郑臻下车,准备自行前往阿里,与老奥、小杜他们告别。
老奥有点舍不得郑臻,抱了抱她,说:“到上海我们再见。”
“好!”郑臻微笑着点头,调皮地应允着。
“一路顺风。”小杜叮嘱她。
“嗯,你们也是。”郑臻其实有点感激能在旅途中遇见小杜,透过他,她好像又重温了曾经熟悉无比的东北口音,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苏是年没有说话,始终站在他们身后。就在郑臻考虑要不要主动与他告别的时候,苏是年突然一个跨步上前,轻轻拥住了她,“一定要注意安全。”
郑臻忽地就灿烂地笑了,“好。”
……
郑臻大学的时候宿舍四个人分别来自不同的省份,郑臻是福建人,大学却是在北方读的。在北方文化厚重的沈阳,郑臻特有的南方口音,有种淡淡的台湾腔。郑臻的两个北方的室友一个来自济南、一个是陕西人,后来开玩笑说“四年,郑丫头的儿化音硬是没被我们带出一点儿,我们倒是被她带的平翘舌要分不清了”。海宁有一阵子和郑臻说话故意将“是”读成“四”,郑臻不解,海宁贼兮兮地告诉她故意读成平舌比较嗲,显得更可爱。郑臻听后,一边掐她,一边好笑。
还有一个室友,益西拉姆……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从炎热的海滨城市到干爽北方,郑臻带着对未知生活的憧憬和首次离家的忐忑,拖着行李,一个人踏上了去往大学的火车,那是郑臻第一次坐如此长时间的火车,漫长的33小时曾一度让郑臻觉得无比折磨。后来毕业很多年,再没有坐过那趟k666的郑臻反而觉得,正是这趟车载满了自己往返归家之间最深的眷恋,而那些疲惫的路程和曾经年少的时光一样,带着青年人的傲气与迷茫,一去不复返了。
郑臻没想到自己是第一个到宿舍报道的人是自己,床头的姓名牌已经为各自安排好了铺位,郑臻的铺位是进门旁的上铺,正下方下铺挂着的姓名牌却一下子就吸引住了郑臻的注意。
“益西拉姆?藏族的吗?”她咬着手指,盯着姓名牌,目光颇为好奇,她一定没想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像极了一只馋嘴发萌的小猫。
益西拉姆刚到寝室那会儿,明显比其他人要拘谨很多,拉姆的汉语其实很好,郑臻后来才了解到,对于这些藏族的孩子,汉语的地位相当于内地孩子从小对于英语的要求,他们高考并不单独考英语而是考汉语。本科四年,或许是因为睡上下铺,郑臻和拉姆的关系始终很好。拉姆名字的藏语意思是“像仙女一样漂亮、善解人意的女孩”,郑臻觉得,拉姆也确实如此。拉姆的家在遥远的西藏阿里地区,家里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父亲到了广州打工,母亲在家养羊和挖虫草供养孩子,拉姆总说她的学费是阿妈一根根虫草攒起来的。拉姆有些慢热,却并不是个内向的女孩,很快的熟识后,拉姆身上像高原的太阳那样浓烈而开朗的性格就深深吸引了郑臻。或许是因为下面有弟妹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拉姆本身比郑臻大了两岁,拉姆待她总有一种姐姐待妹妹一样的感情。与暨宁和郑臻彼此陪伴走过漫长学生岁月,互相见证成长的那种马拉松式的友情不同。四年,拉姆姐姐式的暖心相待,让日益成熟的郑臻对这个人情练达的社会多了一份从容和感激。这世间本身就谁都没有义务一定要对谁好,感谢那些没有义务却陪自己走过了一程的人吧。
从毕业到现在,也有整四年了。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郑臻走近了阿里...
在拉萨机场上飞机,一个半小时便飞到了阿里。拉姆住在阿里的普兰县城。“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刻的郑臻内心真是“消魂”无比,去拉姆家有一段盘山公路,车载着郑臻在公路上一个小拐弯一个大拐弯地绕行,开车的师傅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郑臻可不行,反胃的感觉一波一波地袭来。
“师傅,还有多久到啊?”郑臻有气无力地问。
“快了,快了,小姑娘不要心急嘛!”郑臻觉得开车的老师傅就像上了发条的复读机,问了几次都是这样的回答。
这样又行驶了一段,郑臻发现在他们的正前方有五、六辆军车,整齐列队地向前行驶。郑臻他们就跟在后面,车速很平稳。此刻是北京时间三点,天气明朗,军绿的车皮似乎渡上了一层光的辉。郑臻的父亲是一位退伍军人,曾经长达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让父亲对部队始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而这种感情也从小影响了郑臻。细品记忆的深处,郑臻似乎看到了小时的自己……
将父亲大大的军帽戴到小小的脑袋上,帽子黑色的前沿耷拉着遮住了脑门,只看得见低头的地板。对着家里的穿衣镜,举起右手,掌心朝外,行了个十分不标准的军礼。咧嘴笑开,刚刚新换下的大牙正缺着,像是被镜中缺了门牙丑丑的自己给吓到了,赶忙闭紧嘴,嘴巴不自觉地嘟了起来。小孩的兴致总是这样,很快便消失转移。
只需一个触发点,回想到难得的儿时画面,郑臻微微抿起嘴,笑了。晕车的不适感似乎也随之淡化……
其实,在雪域的高原的很多地方很多时刻,郑臻总能看到这样亲切的军绿。无论是布达拉宫,还是大昭寺广场前,站岗巡逻的武警大多是十几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很多甚至比郑臻还小。他们的皮肤往往有些皲裂,握枪或电击棒的手大多黝黑而粗糙。在大昭寺广场前郑臻甚至看到过一列队齐整跑步似是急于赶往不同目的地的便衣武警们,当时不免有些暗暗发笑:“这样整齐划一的跑步姿势还怕别人看不出来吗?”
郑臻心里对这群最可爱的人总是怀着一股难言的敬意,当兵难,当雪域高原的兵更难。除却恶劣的气候,高险的地形,高原的守卫者们往往还面临低温、缺氧、高原病的生死考验。他们中的有些,就因为种种原因,成了雪域高原上远去的飞鹰……
郑臻读研时跟着导师采访不少人,其中对军旅摄影家孙海明的采访令郑臻印象深刻。孙海明军旅二十几年,作为军报的记者,他的镜头记录下了九百六十三万平方公里疆域里那些同而不同的军绿的身影。这些身影的背后往往有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凭一腔热血,一秋枯骨化春雪,是这些军人共同的特质。
孙海明家里有个特殊的空房间,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唯一的特别是四面的墙壁上挂满了他的摄影作品。这些作品中有年迈的老人,有灾区的孩子,更有不同岗位上的军人。郑臻环视一圈,几乎是瞬间,目光就被西侧墙中央一副新框的照片吸引住了。看到照片中人物的那一刹那,她心头的滋味难以名状。那是一位胸前挂满了军功章的军人,左臂弯间挎着军帽,跪在一块不知名的墓碑前,头微仰,紧闭双目,泪水长流,身后即是黄沙堆起的座座坟丘和一块块苍凉的墓碑。郑臻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心底却泛起苦涩和悲伤,仿佛这副悲凉不在像中,就在眼前。
“小姑娘,想知道这照片背后的故事吗”孙海明像是看穿了郑臻此刻的心境。
“嗯。”郑臻点头,对着这位两鬓已有些斑白的老摄影家很是诚恳的回答。
孙海明目视着照片,“这人…叫张新亮……”
张新亮是阿里军分区叶城留守汽车营的一名专业军士,翻咯喇昆仑,越冈底斯山,在世界屋脊行车,雪崩、塌方、冰陷、泥石流是家常便饭。那一年,他即将分娩的妻子何桂红因重感冒住进了医院。当时,要拉上山的油罐已准备好,次日一早就要出发。车队刚到红柳滩,留守处就把电话打到兵站,让他连夜赶回去。连长找到他,说,小何的病可能有麻烦,你把油罐卸在兵站,马上开车下去吧。车到狮泉河,留守处把电话打到分区,说张新亮的爱人第二次住院,即将分娩,是难产,很危险。他听说后,卸完油,就连夜开车往山下赶。到了多玛兵站,留守处的电话也追到那里,问他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一听这话,泪就滚了下来,哽咽着说,“都要保,都要保,实在不行,就保大人。”
他驾着汽车在高原上飞驰,大车要5天才能走完的路,他用1天1夜就赶完了。到叶城时,孩子已经夭折,妻子也因为大出血生命垂危。他在医院守了15天,在妻子弥留之际,他含泪问爱人还有什么话要说,爱人只是摇摇头,好半天,才流着泪说,以后,跑山上的路,要慢一些。
他买了两袋水泥、一些沙石,亲手给妻孩做了个墓碑。刻上碑文,他背着墓碑,将它立在了妻子的坟前,这墓碑显出了莽莽昆仑才有的份量。
郑臻的导师顾唯祯教授深受这背后故事的感动,亲自采访了这照片中的主人公,军士张新亮。而孙海明将这张照片取名《英雄探妻》,获得了当年新闻照片类金奖。照片和采访文章公开的发表,随即产生了澎湃的媒体效应。给其中的人带来怎样的荣耀,那是后话。
……
郑臻看着前面行驶的运输军车,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的故事。家国天下,这片雪域高原,埋葬了多少青春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