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走出俱乐部时，这才发现外面已大不一样。

    污水肆无忌惮的染黑白净的雪，路上有许多脚印，车轮印，统统都泛着黑色。冰碴零散的被堆在一起，活像大地上长起的一个个恶心的肿瘤。清洁工倾尽全力扫开路面上所剩不多的纯净，然后把它们与下水道合在一起。

    他看向之前堆的那两个雪人，可笑的是沈若尘说的果然没错，它们已经化了，化成了丑陋的姿态，像是小丑一样黏在地面上。可怕的是小丑还有博人一笑的成就，而它们什么都没有，掰开来看，却也只有恶意恶心恶毒。

    周泽楷叹了口气，唇前泛起冬日的白雾。

    他改签了动车票，连一夜都未曾再呆，傍晚就踏上了回上海的归途。他不生气，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他现在脑海里回荡着的全是他离开训练室时姑娘埋进阴影的表情和单薄瘦弱的身影。他完全有能力逆转这一切的——他完全可以顺着姑娘的计划来理所应当的要求些更深入的事，然后心满意足的抽身而退。可是他没有，趁虚而入不会是他的风格。

    说到底，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去做伤害她的事，什么时候都不行，哪怕她是自愿也不行。

    周泽楷心疼她，心疼她要在自己离开之后饱受一种自我厌恶的折磨，心疼她要只身一人面对漫无天日的黑暗，心疼她把他推出事外而置她自己于粉身碎骨，很好，很好。

    这就是惩罚。

    所以周泽楷一点儿也不生气。

    之后的发展出奇的平淡，简单来说，就是如她所愿，周泽楷回到上海后准备下半赛季的比赛，尽心尽力，负尽职责，沉默寡言，无声无息的扛着轮回在积分榜上冲刺。也再不曾联系过她。

    随即冬雪初融，之后栀子花开，柳絮飞舞，迎春花放，彻底驱散了冬意。

    五月的时候周泽楷开始回想自己遭遇新秀墙的那段时期，原因无他，只因为他还是习惯不由自主的去关注沈若尘的新闻。在这个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里，在大部分粉丝都极力看好这个新人的时期里，她再遇难敌，被微草揪出她防卫领域的漏洞，一举破开，杀进了虚空双鬼的软处。

    什么“审判区域”，什么完美辅助双鬼的“直突走廊”，都随着各大战队对她的战术分析，在三个月之内就完全攻克，新秀墙对她的打击太大，团队赛上频频被克制。虚空顿时就进入到了能否突入前八强的难题，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其实沈若尘一直以来都是非常顺风顺水的。赛季前被蓝雨重视，成为季前赛绝对的亮点。之后又被微草等豪门看中，许下重酬。全明星的出道之战又饱含坑了一把叶秋的亮点。加入虚空之后迅速奠定了她的主力位置……短短一个月之内就迅速融合虚空并且拥有最为独特的防守要塞，让一干战队束手无策。这些所有都足已说明她的才华，可惜这些光芒完全被她因为跳槽虚空之后的□□所重重掩盖。最终经过五个月的强势进步之后，有不少粉丝都已改变了对她的消极看法，甚至都在可惜她在赛季中途出道，否则还能与优秀的新人江波涛，许斌，于锋之流挣个最佳新人。结果就在这本应彻底洗清谩骂与不解的时候，她偏偏遭遇了新秀墙，虚空在积分榜上的弱势又成了她的又一大罪名——

    最终虚空还是被挤出了前八强。

    这是自打虚空俱乐部成立以来，首次未能冲进季后赛。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一说祸不单行，二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若尘，卒。

    虚空俱乐部比平常还要热闹一些，只因为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夏休。沈若尘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来还准备在俱乐部加训。李轩估摸着这样不太好，她春节没回家，夏休又不回家，没明白情况的还以为虚空压榨队员，影响不好，不好。

    可姑娘的心态对于李轩来说是个更大的问题。这几天看沈若尘闷闷不乐的，显然为网络上对她的谩骂上了心。李轩在临走之前逮到一个机会，旁敲侧击的安慰姑娘不必在意这赛季的失利。

    可即便李轩说是这么说，无缘季后赛这件事也是他心头上的一个梗。沈若尘也明白自家队长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于是也顺着他的好意，轻轻笑道，“我明白，谢谢前辈。”

    “这也是我们的错，赛季中途把你买过来，磨合问题没有留给你时间。”

    沈若尘苦笑摇头，“如果不是我太差劲，根本不会这样的。”

    “哪有差？”李轩道，“至少你的适应力，是我遇见的人中最快的。要说失利的原因嘛，那大概是，你很厉害，可是别人也不差。什么江波涛，于锋，许斌是吧……”

    她泛着一点儿泪花破涕为笑，“是的，不过我会更强的。”

    虚空的夏天开始了。

    可是沈若尘没有，她奇异的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喜欢遵从自己的内心，于是就在六月——荣耀职业联赛季后赛总决赛的前一天订了去往北京的动车票，不过是因为一种叫做“微草vs蓝雨”的战况。她的蓝色项链如今还被她珍惜又仔细的戴在脖子上，那是她唯一从蓝雨带走的东西。

    纵然她离开了，纵然她和喻文州的关系糟糕的一塌糊涂，纵然她已经成为蓝雨粉丝们嘴中忘恩负义的丑角，她也觉得蓝雨因为有喻文州，有黄少天，有于锋有景熙有许多人所以它美好，于是在那天，总决赛的微草主场，她成为了一天蓝雨的粉丝。

    一个在场馆内戴着墨镜奇奇怪怪走位鬼祟的粉丝。

    而现在的微草体育馆内，炸出一阵阵粉丝的热情。

    “蓝雨加油！！！”

    “微草必胜！！”

    艳丽的横幅遍布整个场馆，人声鼎沸，久久不息。

    两队人员分别从通道落座到了各自的备战席上，王杰希正低头跟邓复升说话，身后跟着一干队员。喻文州歪头和黄少天嘀咕了几句，颇为文雅的与王杰希远远相望，稍稍点头以示礼节。

    沈若尘坐在观众席上捂着耳朵呲牙咧嘴，她旁边座位上的女粉丝比较理智，喊了几声“蓝雨必胜”之后就回到了座位。

    “哎呀～如果这场蓝雨赢了的话，那就会成为第四支冠军队呢！”女邻座相当自来熟的和她聊天。

    沈若尘扶扶墨镜，“嗯，是啊。不过那恐怕很难。”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赢的！”

    “呵呵，”她笑，点头。

    从蓝雨俱乐部的圣诞树上得来的珠坠还在她胸口耀武扬威般的光亮着。

    “啊，单人赛第一个是于锋，”女邻座道，“最佳新人的有力候选啊。”

    沈若尘眯了眯眼，她的位置比较靠后，毕竟买票有些晚。仔细观察了情况后，她道，“微草是梁方……”

    “上周蓝雨主场时，也是这个阵容，”邻座道，“不过于锋是险胜，看来有点危险嘛。”

    “嗯……”

    沈若尘皱着眉头。

    蓝雨的阵容安排中规中矩，一如喻文州的性格一般谨慎又稳定，微草也是如此，不过由于微草主场的缘故，三局单人赛，蓝雨只拿下了一场。

    擂台赛顺势而来。

    “啊！是黄少天！”邻座姑娘高兴的起身，随着人群的加油声卖力的鼓掌，“黄副——必胜！！！”

    远远的黄少天像是感应到了粉丝的热烈，冲着观众席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你很喜欢少天——呃，黄少天呀。”她笑，

    “很喜欢！”邻座姑娘猛烈点头，“从他——嗯，小不点，哎呀，就是十几岁，还在训练营的时候就喜欢了！”

    “还在训练营的时候？”她想了想，如今人气鼎盛，在赛场上绝对冷酷又机敏的黄少天，在训练营的时候，得有聒噪啊？

    “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喜欢荣耀，那时候也才第二还是第三赛季吧，黄少天那个时候还在训练营，跟我们这些小观众坐一块呢！”她笑眯眯的，“就是个小毛头孩子嘛，当时比我们这些粉丝还疯狂，成天大喝魏队，老鬼快打死对手！老鬼让他们看看我们蓝雨的厉害！”

    邻座姑娘十分有表演天赋，学的惟妙惟肖的，沈若尘不由得被逗乐了。

    “那时候他说他会成为蓝雨的核心，我们还以为那是中二小鬼开玩笑呢！”邻座姑娘一阵唏嘘“没想到，现在他快成了剑客第一人，迟早会拿下剑圣这个称号的吧！”

    沈若尘点头，然后颇为犹豫的道，“那……喻文州呢？”

    “喻队？”邻座想了想，“啊，第二赛季的时候，喻队那个时候确实也是从训练营来观摩比赛的，我记得那个时候倒是蛮多观众想和他说话的，不过他看比赛实在是太认真啦，好几个小美女都被他无视掉了。”

    “哈哈哈——”她笑出声，“单身一辈子。”

    “后来就没大有人找他了，因为最受关注的肯定是黄少天嘛。魏队最看中的后辈，不是嘛？我们这些粉丝都知道。”

    沈若尘心底却有些五味杂陈，喻文州当时在训练营的处境她怎么会不知道，就算只是听说，她也是一阵阵替他心疼。可是仔细想来，喻文州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同情，因为他做到了，并且成为蓝雨顶级的强者，一个强者，得到的只能是别人的敬佩。

    “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喻文州，”沈若尘道，“不是经常有人说他，蓝雨的基石嘛，很厉害。”

    “嗯，我也觉得。”

    “蓝雨的大家都很厉害。”

    邻座姑娘开心的笑了，“你也是真的很喜欢蓝雨啊。”

    “不过……”她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我更喜欢我现在的队友。”

    是的，蓝雨很好，可是这无所谓。她记着一种同舟共济，有队长李轩的安慰，吴羽策的帮助，李迅的关照，和很多人对她的容忍包容。沈若尘一直在时刻提醒着自己，蓝雨，是过去。未来，在虚空。

    人不能总沉湎于过去，究竟能走的多远多高，只有试试才知道。

    那是她曾经对于锋说过的。

    纵然她不知道在这之后——那句话竟然会成为于锋做出决定的一个小小动力。

    “哎呀——”邻座姑娘夸张的伸伸懒腰，在一片沸腾中继续道，“如果我有职业选手的天赋，一定要去蓝雨，而且一辈子也不要离开！不过可惜，我游戏太烂了……”

    “这样的战队，不会有人傻傻的去离开吧！”沈若尘开玩笑道。

    “有啊，你看过季前赛吗？那个现在在虚空的沈若尘不就是。”

    她愣了一下，恍然才醒悟，“哦，是哦，真的有一个很傻的…”

    “你说，蓝雨要是真的得了冠军，那她不得后悔死。”邻座边关注着赛场，一边漫不经心的聊天，“反正我是理解不了那个选手的想法，不过她一定会后悔的。”

    “不会后悔。”沈若尘脾气一犟，皱眉道，“她是傻，但绝不会后悔。”

    这时满场的灯光却恰好扫过她的脸，昏暗的赛场中唯独沈若尘独占了一份光芒，纵然那只是一闪而过的清晰，但邻座的姑娘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那个被不少评论员提及的姣好面容，墨镜下的灵动双眼，不落俗套的发型与高挺英气的鼻梁，再加上那有点熟悉的声音——

    邻座妹子怔了一下，硬生生把自己的自觉荒谬的猜测压了下去——不可能的，哪会有这么巧，说不定只是单纯发型一样而已。可女邻座还是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说到一半她又茫然了，虚空的沈若尘，怎么会在这里？她分明和蓝雨没有关系了呀。

    “你难道是……”邻座姑娘瞪大双眼，原本想问的话被梗在喉咙，但最后她却平静了，声音柔和，“你是……特意来看蓝雨的比赛吗？”

    “是的。”

    女邻座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如果可以，她希望这的确是那个姑娘本人。于是她说，“蓝雨一定会喜欢你。”

    沈若尘却笑了，“这大概是不会的。”

    很明显的一句自嘲。

    女邻座却抓住她的手，认真道，“加油。”

    “好的。”

    沈若尘没有看到最后，她趁着观众还沉浸在决赛的紧张时悄悄溜走了。等回到宾馆时，团队赛已经以微草获胜为结局告一段落。如此一来，进入加时赛在所难免。

    常规赛榜首是蓝雨，这么看蓝雨选图将会有很大优势——

    北京的夜晚有风，神不知鬼不觉的掀起窗帘的一角。

    沈若尘摊在酒店房间内的电脑椅上，食指滑动滚轮一页页翻着早已爆炸的荣耀论坛。可没过多久，一种鬼使神差促弄着她拿起了手机。她有点慌，是那种没来由的慌，这种慌打从下午看到喻文州的身影时就开始了，哪怕他们分明隔着几百米，隔着好多人，隔着阵营，隔着总决赛与季后赛，这种慌乱依然丝毫不减。但凡网路中出现“喻”“文”“州”的任意一个字都能揪着她好久，最后她颤颤巍巍的点开短信，简短的打出二字，加油。

    收信人，喻文州。

    可她明白这根本发不出去，因为她和喻文州都有一个隐藏在心底的脾性，那大概就是，幼稚的小孩脾气，他们早就互加了对方的黑名单。

    这次也一样。

    所以她肆无忌惮的发送着短讯，因为喻文州根本收不到。

    她说。

    “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

    “我一直都很想和你过下去。”

    “喻文州，你听到了吗？”

    红色的叹号越来越多。

    “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憧憬和喜欢，真的可以相融的。”

    最后她停下了，呆愣了一会儿。

    “带个冠军回来啊，喻队。”

    忠诚的手机设定，一概阻拦了她用尽所有勇气的言语。

    单调的房间里，沈若尘蜷在椅子上，整个脑袋埋进胳膊与膝盖间，肩膀一直在微微颤抖，可她却没有泄出的任何声音。

    手机静静的躺在桌面。

    这样的风景，在车水马龙的北京城内简直不值一提。它只是默默的存在着，由一个姑娘演绎着，所幸没有观众，所幸无可比拟。

    无数繁琐的通讯网络中，还有那么一条夹杂其中，最终在某一终端上炸起。

    那是离微草主场体育馆不远处的酒店里，喻文州的房间。

    他为放松紧张的心情泡了个澡，电脑桌上还散着他未整理好的文件。手机响了，于是他点开，查看短信。

    [我好像没有错过你们的总决赛？]

    [加时赛是在明天吗？]

    [看，老天都在帮我。]

    [我换了手机号，不过你还能猜出我是谁吗？]

    [文州，我回来了。]

    [我是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