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怀远·君不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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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在他幽深而寒冷的目光下过了三年,甘之如饴。
我十二岁的那年初冬,怀远国都举行了十年一次的孟兰会。
那是自西边的暮安国传来的节日,全怀远国年轻人的盛会,互相中意的男女可在这天交换姻缘结,互通情意。
我很少出宫,更是从未见过这等盛事,于是上完这日国子监的课程后,我走到容溯身边对他说,“容溯,你能带我出宫吗?!”
见他没有回答,我低下头咬了咬唇,终是放下了所有骄傲,解释道,“今晚国都有孟兰会,我想要出宫,又怕父皇母后阻拦,所以只能来问问你能否带我出宫。”
容溯抬起头,看了我半晌,出乎我意料的说道,“好了,收拾一下,一会儿同我走。”
我还以为这次要搬出帝姬的身份命令他,却没想到他应下的如此爽快。是以半晌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我戴着硕大的兜帽亦步亦趋的跟在容溯身后,四周静极,除了鞋履踩在雪上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我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的走在前面的他的背影。
我从未如此期许过一条路能永远走下去,因为我同他之间实在是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时光。
可惜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到城门口时,他对我伸出手来,拉着我走过冰面。
容溯的手掌温热宽厚,让人不忍放开。
孟兰会上,他跟在我身边,不声不响的拿出钱袋为我看中的东西付钱,小心翼翼的替我挡去拥挤的人流。
我转身去看买面具小摊子上的面具,挑好后等着容溯付钱,却半晌不见那雪白的衣袖自面前拂过。
我这才意识到,人流实在是太过拥挤,是以我同容溯走散了。
我不敢走,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宫,若是我走丢后容溯回宫复命时父皇一定会降罪于他。
于是我极为固执的站在街道旁掉光了叶子的大榕树下等他回来,等他穿过重重人海找到我。
不多时,天空下起了大雪,我正站在风口出,寒风刺骨,我却不敢移开半步。
我怕这夜太黑,我一个转身就会错过容溯寻觅的身影。
雪落了我满身,我在风中轻颤,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
可直到深夜,所有小贩都已收摊回家,空旷的街上只剩了我一个人,周身只有呼啸着的风同我作伴。
我排掉落在身上的雪,仰起头,好不容易才逼回眼底含着的泪,重新将目光移向远处的时候变看见容溯遥遥走来。
可令我下一刻如入冰窟的是,云溯的身边,多了一个少女,穿着同我款式相似的白衣,却是比我好看百倍的模样。
容溯很快走到我的身边,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还等在这里?!”
我高昂起头,不让他看出我神情中的落寞,用不可一世的语气道,“本宫又不是在等你!本宫只是想与民同乐。所以才尚未回宫。”说完我转身便走,不愿再看他同那白衣少女站在一起般配的样子。
容溯的声音似乎带了些许慌张,连忙道,“我只是在寻你的路上遇上有人意图轻薄她,于是才出手相助。”
借口。
我微微张口,没有出声,只吐出这两个字,随即高声喊道,“容溯,回宫后拟旨。此后,帝都再也不许有女子穿白衣!”
既然我做不了你心中的白莲花,那我便毁了世上所有白莲。
我如是想到。
走在黑暗的路上,我扔下了一对姻缘结。
那本是我用一只赤金手钏才同路边的小贩换来,准备送给他的。
可是就在刚才,我看到他腰间已经悬了一只同那女子一模一样的姻缘结。
你看,我不过是自作多情。
这路越走越黑,明明我也一眼害怕的道路,他却只选择送她回家。
越走越累,越走越冷,我缓缓闭上了双眼。
(五)
我是在自己的寝殿醒来的。
侍女见我醒过来很兴奋,而我却兴致寥寥。
在榻上躺了半日我才意识到这事的重点,当下便拉了侍女来问。
“是谁送本宫回来的?!”那语气的急切完全不复我往日的冷静自持。
侍女极为恭敬,答道,“是容家大公子,大公子在回府的路上看见帝姬倒在地上,便把帝姬送了回来。”说着顿了顿,“帝姬随容二公子出宫,回来时又成了这个样子。陛下震怒,命禁卫军打了他五十军棍,想来这些日子都不能来伴读了。”
听完她最后一句我顾不得身体虚弱便要下床,毕竟他是因我受伤,是我害了他。
侍女硬是将我按回床上,仅一句话便让我收回了所有脱口欲出的威胁她的字眼。
她说,“帝姬若是现在便去容府,陛下定会再次降罪于容二公子。”
于是我便乖乖的躺回了远处。
我在床上躺了三日,一能下床便吩咐手下的人备下马车,送我到容府。
而我到达容府正门时,却发现容府门口早早的便停了另一辆马车。
容溯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批了件披风从正门走出。
我以为他是得了消息出来接我,却不想跟着他出来的还有另一个姑娘。
那是那夜容溯救下的那个女子,一身鹅黄衣裙,身姿窈窕,合着容溯的白衣恍若眷侣,两人并肩,言笑晏晏。
那女子名江照晚,江南第一富商之女,前些日子才随她那商人父亲入京。我特意命暗卫调查了她的身世背。
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在我眼中格外讽刺,于是我下了马车,做出最高傲的姿态走到他们面前。
“你来做什么?”容溯的声音冷若冰霜,下意识便将江照晚护在了身后。
那场景实在是太过刺眼,我扭过头,不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到这儿来同你有何关系?!本宫不过是来感谢你哥哥的救命之恩,又不是来看你!看你这个样子还未被打残,要不本宫再去找父皇给你多加些军棍?!”
这次容溯没有再反驳,一如数年前我嘲讽他那样,转身便回了容府,紧紧的关上了大门。
我不知为何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步,我一直站在原地,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被嘲笑。
“咳咳......”坐在我对面的楼寒月剧烈的咳了起来,以帕掩口,那白绢上分明映出了些许血丝。
“你没事吧?!”我关切道,我可怕这帝姬在我这小店出了什么事,外面跟来的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拆了我的骨头。可我又是比谁都清楚,命定的时候未到,她是不会死的。
“无碍。”她唇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叹道,“本宫这是老毛病,不过是当年皇兄下在我身上的苗疆蛊毒。”
“这是......”我不解。
楼寒月解释道,“本宫接下来讲的便是这事的原委。”
(六)
我十五岁那年,初初及笄,正是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年华。
可是为我行过及笄之礼后,父皇向来控制的的极好的寒症的病情突然复发,不出半月,父皇便在寝殿中殁了。
父皇临死前曾命心腹内侍传与我遗诏一封,令我在皇兄有心杀我之时取出,可保我一命。
那是漠北十三城的控制权,漠北十三城最为富庶,是历代怀远帝王手中最锋利的王牌。
父皇筹划好了我的下半生,可我却无法用他留给我的权利保护我心爱的人不受伤害。
皇兄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抄了容家,派遣容溯前往北疆战场。
这消息传到我的寝殿之时,殿外正下着大雨,我扯了把伞便跑向了议政的太仪宫。
那时,容溯正跪在石阶之上,一下一下的叩着头,额间淌出的血把雨水都染红了一片,可他仿佛失了痛感,仍然一下接一下的叩着。
“容溯!”我撑着伞跑过去,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那样大的雨,眼前都看不见其他的颜色,可是我却能那般清晰的看到那抹白色。
我为他撑伞,喊道,“容溯,本宫命你站起来!”
他致若未闻,继续叩着首。
我丢掉伞,同他一起站在雨里,高喝道,“容溯!本宫命你站起来!”
他抬起头看我,笑的惨淡,“楼寒月!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是看我容家笑话的吗?!现在容家除了我外满门抄斩!就连我这条命,还是哥哥换来的!皇上想留下哥哥,是哥哥同我换了啊!不然死的该是我!”
我高昂起头,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我机械一般重复道,“容溯!本宫命你站起来!”
这次容溯站了起来,全身泥泞不堪,一身白衣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将我推倒在地上,拿起手边的剑恶狠狠道,“楼寒月!你不过是给废物!没了你爹,你不过是个废物!”
我站起来,扬起手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容溯!你哥哥用命还你回来不是让你再死在你这里的!”我抬手再次甩了他一个巴掌,“废物是你!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
我还未来得及说下去,容溯的剑尖没入我肩胛所带来的剧烈疼痛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容溯甩下剑,笑的癫狂,“废物!我们都是废物,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说完他转身跌跌撞撞的走开。
我蹲在原地,肩上淌下的血混着雨水形成那般惨淡的颜色,我抱着肩膀,分不清心和伤口那个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