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霖汀看了一眼身后始终不发一言的秦慕凡，拿出钥匙开了门，将秦慕凡带进屋中，又将钥匙塞进他蜷起的手里，温柔安慰：

    “小凡，不要伤心了。好好睡一觉，有事就找我，打电话还是到酒吧来，都可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睡一觉，醒了以后，什么都会好。活着最重要啦。”

    骗人，骗人，什么都不会好，离开的永远在离开，无法拥有的再抱紧都要飞掉。

    什么安慰都没有用，可该安慰的总要安慰，即使心里再清楚不过，也要温声细语诉说。

    在命运面前，什么力量都没有用，它总能让怀抱变冷淡、言语变苍白，任谁人也无法抵挡。

    秦慕凡什么也没说，这句话当然有更准确的描述，但是无论如何，他总是什么都没说。

    贾霖汀把门关上，这样就能想，秦慕凡应该有好好休息、好好生活，什么都不知道，就能什么都不操心，知道太多总是不好，凭空给自己增添烦恼。冰冷城市里人人自危，谁能有心绪多去管谁——

    没有谁。

    秦慕凡空坐在沙发上，稀薄阳光穿透窗纱照进来，一室安静美好。

    他不想看电视，不想吃饭，不想洗澡。喝酒抽烟，使劲麻醉自己，好让大脑停止对真相无法中断的追逐与想象。

    知道太多总是不好——所以不去想，不去知道，最最好，就算一生所爱将要死掉、一线希望终要灭亡。

    他在太阳高照的时候醒来，在夜色四合的时候睡去，清醒的时候把自己灌醉，醉了之后就抽烟，时而放声高歌着不着调的歌曲，时而狂妄地大笑出声，饿了就打电话叫外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用精打细算，再叫外卖的小哥捎上几包烟、几罐啤酒——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除了秦慕凡，还有谁能过？

    只要抽烟、只要喝酒……什么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生活自然最美妙——总比梦醒后空感落寞要好。再也不需要节省开支、辛苦储蓄，现在终能把所有积蓄挥霍光、所有计划取消掉——去他娘的将来，那算什么鬼东西？

    张知今没有将来……秦慕凡也没有将来！生活本来就没有一点乐趣，没有天赋再多努力也是徒劳，何必一遍遍骗自己、一次次安慰自己……好啦！现在所有事实都跑出来嘲笑自己的天真了！……何必？何必！

    想着想着，脸庞又湿了，泪水鼻涕一起流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又是苦的，苦得他哭个不停、抽抽搭搭，一通胡言乱语，复而又大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屋中显得格外空旷。

    ——有谁能总是整天做梦？有谁能总是快乐无忧？世间只余秦慕凡一人，能这样浪荡不羁、潇洒自如！

    就让秦慕凡一人、把全世界的美梦都做光，就算、就算……

    就算醒来再也无人能够诉说。

    就算梦中再也无得以紧抓的手。

    就算……

    ……

    呜。

    相爱总是简单，找不出那么多堂皇理由。

    当初秦慕凡会爱上张知今，也只是凑巧，凑巧爱上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温柔刚毅的人——要将自己捧在手心爱护，许下诺言守护。

    谁能够遗世独立？活着就要爱，爱谁都好，总是要发泄感情、以图回报。所以别怪秦慕凡爱上张知今，有哪个秦慕凡能不爱张知今的呢？

    张知今每月工资两三千，加上秦慕凡挣的一点小钱，在这个小城市里生活，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说不定几年之后，还能买房子、去旅游……

    如果未来一切平安的话。

    贾霖汀站在门边，看着谁在沙发上昏睡的秦幕凡，无奈地笑了笑。

    “小凡，小凡。”

    秦慕凡还是一点动静没有，贾霖汀只好走近去，拍了拍秦幕凡的脸，好一会秦慕凡才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贾霖汀。

    “小凡，明天就要执刑了……你不去看看吗？”

    秦慕凡没什么反应，贾霖汀只好夹着他的腋下、把他从沙发上提起来，无视一地狼藉，将他推进卫生间。

    “快洗漱一下，然后洗个澡、换套衣服，我陪你一起去见张知今吧。”

    去见他最后一面……

    去把最残酷的事实掩埋。

    秦慕凡现在总是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整个人脸色苍白、没什么精神，这让贾霖汀几乎难以记起秦幕凡的笑容——秦慕凡以前是很爱笑的，总是为一点小事开心上半天。

    ……

    也能为一点小事难过上很久。

    到了监狱，贾霖汀对秦慕凡说：

    “你自己去见他吧，我就不去了。”

    秦慕凡依旧没什么表示，进了探监室，将贾霖汀给他的花放在桌上，拿起电话贴在耳边。静静的房间里响起若有若无的铁器碰撞声，清脆的声音混合着电话里的细小杂音，恍若精灵弹奏的奇妙音乐。过了一会，门开了，张知今从里面走出来，坐到秦慕凡的对面。他看见桌上的花，疲倦的面容变得温柔起来，拿起电话，语气轻快而小心地问：

    “你买的？送给我吗？”

    秦慕凡点点头，没有说话。

    张知今笑起来，笑容也是温暖柔和的：

    “这一个月来过得怎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每天拖地吗？”

    见秦慕凡不吱声，他顿了顿，又问道：

    “晚上还去贾霖汀的酒吧吗？”

    秦慕凡还是低着头没说话。

    张知今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以后要好好生活，花钱不要大手大脚，能省就省……”

    “做事不要太过鲁莽、遇事要冷静，别做犯法的事情……”

    “为人行事态度要诚恳，不要总是小心眼了……”

    “……”

    “……你真的，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有。”

    秦慕凡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张知今，声音沙哑地回答。

    “是吗？是什么？”

    张知今眼睛一下亮了，有点开心地问。

    “为什么你要报警？”

    “……”

    张知今一下沉默了，他移开目光，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

    张知今沉默了很久很久，任房间里无中生有的狂风暴雨将秦幕凡的心击打到粉碎。

    “很抱歉，对你说了谎。”

    “很抱歉……骗了你。”

    张知今说完，歉意地伸手，想摸摸秦幕凡的头。触到透明玻璃之后才反应过来，又缓缓地伸回了手。

    “时间到了，我回去了。”

    “……”

    “谢谢你的花。”

    “……”

    “好好活下去哦，还有……”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张知今放下电话，站在门边的警卫等候多时，带着他出了门。

    张知今头也不回地走了，走进那个万劫不复的地方。秦慕凡闭上眼，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脑袋里有怪兽撕扯着胸膛声嘶力竭地吼叫，快拦住他，拦住他，带他走，带他走到天涯海角，带他逃出生天，违反了承诺也没关系，被背叛也没关系，被骗了……也没关系，别让他走，别让他走，不要……

    骗人的。

    有关系的。

    怪兽忽然安静了，一点点被那些无法抵挡的话语撕裂成碎片。

    它只好勾勾嘴角，扯出一个悲凉的难看笑容，柔柔地、小小声地说——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