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之一 若如初见
字数:7801 加入书签
睁开眼,东宫院外的桃花落了一地残红。
是和那些亘古历史片段,相关的梦。
拾起在她酣睡之际掉至地面的君王论,她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自有意识以来,她不断地重复作着相去不远的梦境。
女人、男子、琉璃精。
周而复始。
进入梦乡时所见到的画面和场景熟捻到她能闭眼描绘,勾勒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她很焦躁,焦躁到每当梦醒就会兴起一股难以解释的恼怒。她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那座观音像能让她感到如此平静安详?
温润且宁静的气场流动,有些本能上的恐惧、却又难以拒绝内心想亲近的渴望。
于是,她只能站在不远处凝视着这一切。
直到那名女子主动与自己攀谈、还让她触摸了那尊琉璃玉。
温润宁定的触感,极像观音手中的甘露水。
──那是妳和他的缘分。妳们之间的未来,都被注定好了。
被谁注定?女人没有说、只是定定地望着梦里永不圆满的上弦月。
──直到他醒来的那天来临为止,我不会打扰妳们的。
尔后,猛然自梦里清醒睁眼,窗外给乌云掩蔽的、竟是和梦里相去不远的淡漠月牙。
那时她才四岁,懵懵懂懂的年纪。
每夜入睡后,她总会发现自己又来到同样的荒城。可那对男女,再也没出现过了。
琉璃玉还在,表情温婉得能包容天下众生。
忘了听谁说过,神佛庄严慈悲,总归能度化大赦悔悟之人,无论前尘如何穷凶恶极,只消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
好多的故事和佛箴,那些娓娓道来让她对于眼前的玉像平添些许好感。
后来年岁长了,已经和幼年心境大不相同。
每回入梦,她只是靠着隐约散发荧绿琉光的观音像,欣赏不完美的月娘、或对他诉说娘亲的难过、那个人的磨练以及深宫墙院之中的残忍无情、争权逐利。
悄然无声,除了荒城偶尔袭来的风、以及树叶被吹动的沙沙声。
如斯空寂,却又令人安心。
只有在那时,她不需要伪装成一个淡然无波又高深莫测的帝王候选,而是可以像个寻常女娃儿一般,又哭又笑。
经年累月下来,她很信任他。
说也奇怪,一尊玉雕像、非生却也非死。
她从初始默然不语,到后来渐渐开口倾诉。
那是一种循序渐进的信任,一点一滴累积的。
他不像宫女小厮那像碎嘴,一句话可以给他们扭曲解读成另一种负面涵义;也不似文武百官那般奉承,一个字能让他们拍出媲美护城沟渠般亢长的马屁。
在深宫高墙里,她总找不到能剖心相谈的知己。
尽管身边有相伴多年的娘亲,以及单纯天真的幼弟。
她要的仅仅是一个能静静倾听自己的生物,哪怕他不是人。
不是人更好,这世上她觉得无法轻易交付信任的,就是人类。
而琉璃玉虽然口不能言,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听得懂。
会随着她的话语而转变色泽的荧绿幽光,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抚摸琉璃玉的时候,那冰凉触感能够平和内心,暂时忘却某些往昔、至少不需要连在梦里都不得安宁。
甚至,可以卸掉让她所有伪装。
「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出宫走走。」
瞇起眼,看向有些毒辣的太阳。
美丽却又刺眼的日光。
她有预感,今日抵达城郊,便能见到他真正的样子。
那女人──或者该称之初代的城主说过,他若不醒、不会再次出现于她的梦中。
这几年下来,对方守信只让荒城之中有她和琉璃玉二者独存。
安安静静,无法打扰的一方之地。
但今天,她看到了后续。
「您老人家特地留下的心意,晚辈会好生照顾他的。」初代城主,也是将边楼城带向强盛的女性。
只消登高从楼主居住的主城远望,便能看见一片青翠和麦田,和那些流动的熙来攘往的人群黑点。
安居乐业,国富荣昌。
她,会成为第二个领导城民走向巅峰的王。
既便内心角落吶喊着不想承担责任,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就是她的帝王之道。
「白昉祖。」一抹白影自阴暗处走出,端正地跪在她面前。「去夫子那把珩而带出来。」
「主上,您要出城?」
「办好你该做的事。」她冷淡地回答。「对了,替我捎个信息给六叔……要他别因为找不着我和珩儿而瞎操心。」
「是。」白影飘忽,已然不见他的身影。
旋身,她运起轻功离开皇城。
大风刮过,东宫殿下起了绚烂的桃花雨。
桃花有灵,从初代开始就接受城主温柔细心的惯养,吸取天地神气滋养、韶光流转,这么千百年下来,本就寄居于此的妖华自然也有了位列仙籍的修为。
亦不知是福是祸。
残瓣片片翻飞,一抹素白人影伫立于桃树下,发上的桃华瓣纷落、恬静脸蛋不知为何蒙上一层浅淡哀伤。
「卦象……又变了啊。」
一弯血泪,自她眼中淌出。
桃花将欲凋零、池里早发的红莲却含苞待放。
又是一年春末。
城郊高处的小山坡上,荒草业已生得同人一般高,伫立于此便隐隐约约可窥见城内盘旋上升的袅袅炊烟。树干上传来的蝉鸣声此起彼落。扬州三月,初夏熏风挟带着暖热,提前来访这位于扬州最南端的边城。
一旁的桃花树开得正艳,在春风吹抚之下挟带着浓郁醉人的花香。
十里争妍怒放,一片片秀丽雅致的景象如挂轴美景入画。
彷若想趁着春末,燃尽生命中最后一丝的光华。
他皱紧了眉头,靠在一旁树荫宽阔的榕树上。
略嫌毒辣的金乌高挂天际,他一点也不想回去那正对着阳光、又毫无遮蔽物的居所接受日照荼毒。
就算真身为矿物构筑但他本质仍为妖异众生,不禁晒的。
若玉光滑剔透的秀气脸蛋透出病态苍白、还可清楚地瞧见隐藏在皮肤底下静脉……以及他身后颜色斑驳、交错着些许人为刻痕的深棕树皮。
「热啊……这天气可折煞我了。」
不属于人类应有的妖艳红瞳带着些许无奈,他昂首凝望一片湛蓝无云的辽阔苍穹。
──守在这儿,多久了?
有些时候茫茫然间,他都快忘记时光的流逝和那些改朝换代间就被转手翻覆的城称国号。
或许,等得有些闲散了。
可他唯一谨记莫忘的,是千百来年前,把他真身安放在此处的父亲,那句回荡于心底久久不散的叮咛。
得等,等一个女娃儿。
能带领这座城,走向极致颠峰的女孩。
被留在这里的缘由,是得无条件保护她完成霸业。
要说霸业,稍嫌言重。
依他之见倒比较像是陪伴那个连面都还没见过的生份女孩,走过人生中某段旅程。
接着曲终人散。
──紫气东来,成全王女之业是我和第一任城主所订下的约定。现在我得登入仙班,这约定就由你替我来实现吧!
交代完该交代的,父亲黄符一贴、让他陷入千年有余的沉眠。
直到近几年一股纯正王气震得黄符松动,他才悠悠转醒。
不负责任的老家伙。
他一叹,缩回阴凉树荫底下。
瞇起眼,倒是有些昏昏欲睡……
「这里是?」冷硬沙哑、却又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清亮童音传进他耳里。
妖异红瞳一缩,须臾间便让他寻到声音来源;在他如破庙般简陋的住所前,多了抹月牙色的娇小身影。
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伫立于泥土中、透着荧绿流光的琉璃玉观音像。镶在一弯细眉下的灵动大眼闪过惊慌失措、随后又回归初始的平静。
细细打量,小子生得挺俊,明眸皓齿、特别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长大后也是个让姑娘趋之若鹜的小祸害。稚嫩脸蛋上表情倒是有些通透的了然,和些许他说不上来的、应该可以归类成盘算的若有所思。
单纯找不到回家路途的孩童?
周身挟带着一股铭黄王气,又或者是他等待许久之人?
「娃儿,盯着别人的家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慢悠悠地晃到他面前,调笑似地说道:「寻不着爹娘的话,在下兴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小孩儿总能看到一些大人瞧不见的事物,例如:鬼魅精怪。
而他碰巧就是个刚转醒没多久、正在等待王气降临的琉璃灵玉。
如他预料,白衣娃儿从容不迫地凝视他所身处的方位,俊秀脸庞依旧面无表情。
身上带着一股浩然王气是没错,却不是个女娃儿呀?
左看右瞧,他就是无法将他和一般女孩画上等号。
年岁尚轻,却已然透出老持稳重,和以往他看过、尚在娘亲怀抱里撒娇讨抱的奶娃娃可说相去甚远。
可娃儿却后退了几步有余,显得警惕戒备。
表情简直是看见什么拦路贼匪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就算生得普通,但也绝对不会是个让人望而生怯的丑八怪。
若仔细想想,莫名其妙出现在荒郊野岭上搭讪的可疑角色,的确会让人有所误解想入非非。
「你是来杀我的吧。」瞇细一双圆润冷清的黧黑眼眸,他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开口:「谁要你来的?我付你三倍银两,把他送到地府见阎王。」
语出,惊人……好吧!连他这只半老不小的灵玉精也着实给吓了一跳。
莫约八、九岁、还尚处于稚气未脱、无忧无虑的年纪,娃儿却能自然而然地道出要买人一命的凶残话语?
令人无法想象在何种环境的熏陶下,才能教养出如此性格。哪有孩子初次见面就直勾勾拍板定案每个陌生人出现都是想要他小命?
他沉默,这么于脑海中过筛后倒是有了些脉络答案。
「我不是来杀你的。」
澄清得有些无奈。
「莫非嫌银两过少不肯说?也对,要杀我过程必定困难重重……商人和刺客基本上都不做亏本生意的。十倍,银票等事成后让我见着人头再全数结算。」
他略显不悦地偏了偏脑袋儿,再次开出交易条件。
呦,这脾气倒是……
有些固执呀。
「娃儿你别胡乱想,我真仅看你好似迷了路才上前询问,没有想取你性命之意。」哭笑不得地弯下身,他盯着白衣娃儿那双澄澈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明白地说道:「我真想害你,岂会跟你啰唆。手起刀落就轻松了结汝之性命,谁同你苦口婆心地劝诫?」
闻言,白衣娃儿低头思索片刻后,眉头一松。
看来是相信了。
对于一只活了千年有余的琉璃玉妖异而言,他觉得今天的自己特别不容易。
特别是要哄个固执己见的孩子。
真是不容易中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