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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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玉坐在活动室的角落里看书, 远处一群病人看电视的看电视, 看杂志的看杂志,看报纸的看报纸,大大小小的声音此时集中成一个低音的分贝送到楼玉耳边,于是衬得旁边高中生的声音格外醒目。

    “姐姐,你知道为什么整个精神病院这么大,我惟独对他有感觉么。”李俚抱着膝盖, 坐在楼玉身旁问。

    楼玉没应,她又将原话重复一遍,一字不落的,像个复读机。

    楼玉始终没有给她回应,李俚差不多重复一百遍后,口干舌燥, 丢下一句:“我去喝水,等会再来。”便急急的跑开了, 活力十足。

    等她走后, 楼玉无声叹息,翻过一页纸。

    她看的是《善悪门》,这本书是她从一楼阅览室借的, 晚上要归还, 方便护工点查。

    虽然隗洵说没什么意思,但她看的时候还算津津有味, 一本书十几万字, 十个单元故事。

    李俚很快就跑回来, 复读机按钮‘啪哒’一摁,开始新一轮的复读。

    楼玉并没有为此感到困扰,只要李俚不动手动脚,她都可以容忍。

    “你知道为什么整个精神病院这么大,我惟独对他有感觉么……”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整个精神病院……”

    李俚一愣,像是没想过她会回应,这忽然之间的得逞导致她爆发性的哈哈大笑,周围一圈人回过头看角落的二人。

    李俚不在乎,她差点笑出眼泪,开始说着原由。

    殊不知‘为什么’不是在回应她,楼玉只是困惑书籍里的内容。

    有一段故事讲到遗忘和孤独,提到两种早已灭绝的物种,一种不会飞翔的水鸟,从出现到从地球上永远抹去只花了一千年的时间。另一种是旅鸽,两百年的时间,荡然无存。

    她喃喃着,为什么。

    所以果真就是像隗洵所说的那样?

    一个物种的灭亡更不合理,你看地球在乎过吗?

    是的,地球并不在乎。

    不得不说,隗洵的思想是前瞻性的,没有一刻真正踏出这个世界,却走在大多数年轻人的前面。

    这一刻楼玉的呼吸都是虔诚的,内心五味杂陈,思想在叫嚣着,要向他的思维臣服。

    书的扉页有一句话,楼玉认出这是他的字。

    话里内容中透露了:他自认他的存在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任何存在价值,甚至占用社会资源。

    但既然我没有任何价值,那我就去寻找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人本孤独而英勇,而这世界并不是非山巅即平地。

    这世界有很多活法,为自己,为爱人,为美食,为金钱,为学术,为世界的奥秘……

    选一样,活下去。

    ……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李俚怒气冲冲的,皱着眉。

    如果说楼玉从一开始就不理她,这种漠视持续到底,那么她可能还不会产生不悦的情绪,世界不是围着自己在转的,这个道理李俚很懂。可楼玉一旦搭理了她却又一副心不在焉,我不在乎的敷衍模样,这使得李俚非常不爽。

    这一声高呼几乎震动整个活动室,角落又莫名其妙的成为视线集中区域。

    楼玉捂了捂耳朵,李俚方才那一段话,她只捕捉到‘跳舞’两个字眼,她深吸一口气,“刚在想事儿,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李俚这段时间的脾气倒是没有开始那么暴躁了。

    她好声好气的:“我说,0505的腿好长啊,一看就是跳舞非常帅的人,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年轻人的一见钟情真是说来就来。

    楼玉:“他不一定会跳舞。”

    “不不不……”李俚忙不迭的,“他一定会跳舞,我看人很准,因为我就是学舞的。”

    楼玉心想:我也学过舞的,怎么我就看不出来。

    “你不知道情况,他应该没有机会学舞。”她科学的说。

    李俚摇头,十分笃定的坚持她是对的。

    “姐姐,赌不赌?”

    楼玉合上书本,“赌注是什么。”

    李俚到底年纪小,得逞后狡黠的表情收不住,说:“这样,你输了的话,告诉我他的名字年龄爱好还有什么时候会再来开放区,是不是有规定时间什么的还是他的自由。我输的话,你说吧。”

    “以后见到我就调头走。”楼玉想也不想道。

    李俚打了个响指,“成交。”

    这个赌约只能等隗洵出来后才会得知结果,于是接下来三周时间,李俚一见到她就凑上来,第一句话便是,“你见到他没!?”

    “没。”楼玉每次都是这么一个字,她也不烦李俚总是没完没了,但因为有这么个李俚,隗洵的编号出现在她生活的次数多到数不胜数,导致她每次听到0505都会麻木的想起隗洵那张出众的脸孔。

    李俚大概是真的陷入爱河了,只在食堂见到一次,接下来一个月都念念不忘,且无时无刻怀揣着热情。

    她确定以及肯定隗洵会跳舞,这种自信心几乎冲破天际,已经不再琢磨真不真这件事,开始讨论到舞种了,“我赌一定是非常干练非常有节奏感的那种,和那什么现代舞完全不拉嘎的舞种,他的下盘肯定很稳啊,我的天……”话还未说完,她故作娇羞的捂着脸。

    楼玉想说你怎么知道他下盘很稳,你只见过他一面!

    彼时,她正坐在门口的阶梯最下一级冷静的抽烟,被李俚这么念着,她也怪想快点见到隗洵的,至少此刻,她非常需要隗洵帮她解脱掉李俚这个话痨。

    虽然她不会因为李俚话痨而烦躁,但一个人的独处会让她更自在一些。

    “姐姐。”李俚的指尖不知从哪儿摸来的烟,“打火机借我一下。”

    “烟哪儿来的?”楼玉看着她,说话间,一捧烟雾吐出来,迷离了她的眼睛。

    “我会抽烟啊,我妈带的。”李俚言简意赅的说,说完发现没回答到问题,又说:“我有烟瘾,不抽烟就很烦,我这情绪病最是不能烦,所以一周给我抽两根。”

    楼玉没吱声,打火机就在她口袋里,是个一次性免费的打火机,当初离开机场后她随手拿的,来到这里和烟一起上交,每周她去要烟的时候都会和烟一起交给她,也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当初那个打火机,她连最初的颜色都忘记了。

    她沉默了两分钟,还是摇头,“你妈带你抽烟了你妈带你抽烟,你抽烟我管不了,但你还是学生吧?给你打火机这事儿不行。”

    李俚撇了撇嘴,也不生气,转身跑到护士站要来打火机。

    两分钟后叼着一根烟跑回来,呼了一口气,“舒服。”

    楼玉叼着烟,黑长的头发被橡皮筋束缚拖在脖子根后,眯着眼看这大好晴天的天空。清河镇出发不远儿就是内蒙古,连带着这边的天都是碧蓝碧蓝的。

    “哎,你今天有没喝那个奶茶?”李俚口齿含糊道,快要把烟滤嚼烂了。她吸烟的方式非常娴熟,吸进的烟气不会从嘴吐出,看得出来是个老手。

    这几天院儿里运来了许多新鲜马奶和牛奶,供给病人当下午茶,但是她一点也接受不了,尝试过一回后就懵了一下午,后来她才知道自己乳糖不耐。

    楼玉靠在墙面上,听着李俚各种唠叨,寻思着隗洵什么时候从天而降,他要是今天出现,楼玉心甘情愿把他奉为救世主——她才不在乎救世主会不会跳舞。

    这么想着,她微乎其微叹口气,掐灭烟,弹到垃圾桶里,起身往里面走,李俚的声音就在后面,“哎等等我啊姐姐姐姐……”

    楼玉正低着头,计算着她浪费了多少烟头。其实她以往是不会把烟头扔掉的,一般都会储存起来。一方面是烟支的过滤嘴材质是一种醋酸纤维塑料,消毒过后可以变成工业塑料。另一方面是烟头里的烟丝是虫类的克星,平时可以用烟丝水浇花,清洁门窗各种污垢。

    殊不知,李俚心中的‘舞王’和楼玉眼中的‘救世主’不明就里的出现在走廊尽头。

    隗洵的步子走的很直,像个不会拐弯的人,这会儿正大拐弯踏进心理咨询室,少女娇嫩的嗓音传来,他眼锋若有似无的朝敞亮的方向一扫,在进入咨询室的前一步捕捉到那道纤瘦的身影。

    下一步便彻底迈入咨询室。

    郝医师抬眼,“来了?”他正在写一份报告,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

    “嗯。”隗洵应着,小声的吸了吸鼻子,在对座坐下。

    “感冒还没好?”

    “昨晚游泳,又着凉了。”他不虞道。

    郝医师:“我说你就别游泳了吧。”

    郝医师目光不赞同,却没把话说的太过。

    “想活动下四肢。”他回。

    我看你是想在水里泡着。

    郝医师摇头,决定转移话题,“今天心情怎么样?”

    隗洵:“还行。”

    应该说从刚才开始还行,在来之前因为生病了,一直无精打采,直到那一眼,世界都亮了。

    楼玉把他的时尚给扼杀了。

    怎么会有人穿着病号服都如此吸睛?

    郝医师一边写报告,一边随意的和他聊天,看得出他心情的确不怎么样,‘还行’这个回答实在敷衍,看着他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郝医师道:“你是得运动运动发发汗了,排毒。”

    隗洵虽然一脸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但不代表他会受感冒影响,就算受影响了也不会影响到他的思考速度。

    郝医师这句‘你是得运动运动发发汗了’,他能一下子就排列出几个问题和答案。

    为什么发汗?因为感冒。

    为什么发汗要靠运动?靠闷出来不行吗?

    不行,因为闷被子里发汗容易脱水。

    为什么排毒要靠运动?喝水排尿也一样能排毒。

    但是——大量喝水什么的当然不行,否则医院里的饮水机怎么会由护士站管理?当然是因为有前车之鉴。

    慢性精神病患者强迫饮水是一个存在已久的问题,如果饮水量不严格监控,那轻者只会诱发水中毒,严重者会死于血钠过低诱发的癫痫大发作。

    过去也有不少慢性精神病患者死因莫名,在尸检时可以发现不同程度的内脏和大脑水肿,这也许可以说明‘凶手’是过量饮水。

    他叹了口气,“再说吧。我觉得昨天的运动量也足够了,今天起来四肢都软了。”

    “健身房欢迎你。”

    “算了吧。”隗洵换了个姿势,脑袋抵在椅背上,语气平淡,字句带是满满的恶意,“味道恶心人。”

    郝医师纠正他,“那是汗味。”

    隗洵摇头,垂下眼睑。

    “难闻。”

    郝医师无奈,“好吧,那台跳舞机呢?”

    隗洵撩高了领子,“以前那台要退出历史舞台了,梁绪说给我换台新的,昨天刚结束它的大洋彼岸之旅,今天应该到了……”

    ‘笃笃——’

    郝医师抬头,一看,“什么事儿?”

    “郝医师,你忙吗?”

    闻言,隗洵收了声,撩着领子挡住嘴巴。

    来人正是少女李俚。

    郝医师记得这个女孩,她是两个月前被父母强行骗进来的,实际上这种被亲人强行送来治疗的病人数不胜数,但他对李俚的印象特别深,她是躁郁症2型伴随重抑郁,也没想着怎么去死,但是自残倾向非常严重。

    被送进来的原因是某一天晚上,她在宿舍用美工刀割手臂,漫延出来的血遍布一整条藕白的手臂,简直刺目惊心,血沿着床缝儿,滴到下床的女孩儿脸上。

    当时睡下床的姑娘都快吓疯了,后来还接受了一个月的心理调节。

    ……

    郝医师接受过她的来访,后来就向院方推拒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李俚现在正是轻躁狂期间。她的发病模式很简单,三个周期:平常期,轻躁期,重抑郁期。后者一年中可占至少六个月的时间。

    但是轻躁期时的李俚个性会变的比较开放,会骚扰男医生……

    当然,如果只是简单的骚扰男医生,那么郝医师还可容忍下来,然后去了解她会这么做的理由,是性格使然?还是因为不开心?或者其他缘由。

    但关键是年轻的女孩做事不顾后果,她的骚扰可不是简单的对男医生摸手摸脚和语言触犯,而是对自己的不自爱。

    恐怕是医生都接受不了她这种话说着说着就开始企图脱衣服的行为。

    不过,后来他又听说李俚不但‘骚扰’男医生,连他推荐过去的女医生也避免不了这春光的一幕。

    当然了,他没福消受到这春光一幕,是女医生想看她脱完衣服后会做什么,所以才没去阻止。

    至于脱完衣服后做了什么,他们这些外人全不知情。

    “不忙,怎么了?”郝医师回。

    “我有个问题。”李俚举起手,“想问他。”

    她指着隗洵的方向。

    郝医师放下笔,望向隗洵,后者却不买账,一副‘酷仔不知道,酷仔想睡觉’的厌世模样敛回视线,鸦翅般的眼睫干脆的扇了一下,紧接着阖上眼。

    郝医师身后便是一扇窗户,隗洵接受着大片丝毫没有威摄力的阳光的洗礼,光线令他的皮肤更为白皙,嘴唇更加红润,宽松的条服罩着他清瘦却劲道的身体。

    他的这个行为在一般人看来很是没品,女孩儿当场石化,露出尴尬的表情。

    郝医师却耸耸肩,虽然可以被指骂说没品,但隗洵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可没有义务接受任何人的搭讪,就算这人是个漂亮的女孩。

    郝医师转了转笔,说:“3019不如你先离开吧,我的来访者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不得不站出来当和事佬。

    如果李俚把主意打到隗洵身上的话,到此打住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隗洵打架从来不分男女。

    他是绝对的男女平等者,不把女的当女的,也不把男的当男的,人类在他眼中,只有老人、小孩、真男人、真女人、伴侣、我、人形畜生,七个类别。

    什么女人柔弱天生该被保护,在他这里是不存在的,只有伴侣该被保护,其余的只要触犯了他,一律被判定为找打,找不到感觉无法来电的异性一律当凤姐处理。

    .

    这边,楼玉在卫生间洗去手指弥留的烟味,没有李俚的阴魂不散,耳根清静多了。

    这几天,她那钝化的大脑逐渐运转的快了一些,甚至记忆力也有所见涨,李俚在她耳根吹的八卦,她居然照单全收并牢牢刻在某个角落了,现在看到谁都能想起相对应的有的没的。

    楼玉把手擦干,纸巾团成一团扔到垃圾桶,刚走出卫生间就看到李俚,她持着一副沮丧的表情,可怜巴巴的看着楼玉。

    “我没戏了。”李俚说。

    楼玉眉一挑,“什么。”

    “0505根本不喜欢女的。”李俚瘪着嘴。

    “什么?”

    楼玉的尾音拉高了,言语中透露着些许震惊。

    她的震惊不在于隗洵是否真的不喜欢女的,而是她从没有过他应该不喜欢女人的概念,甚至连疑似的假象都没有。

    因为首先隗洵的所作所为就不像是不喜欢女的,如果不喜欢,那么他当初还当着她的面调戏过女护士这一茬又怎么说?

    楼玉第一反应这又是不可信的八卦,无奈着,“虚假谣言传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妹妹,你得有点这个意识。”

    李俚摇头,反驳着,“那我不漂亮么?”

    楼玉端详她片刻,“听实话?”

    李俚:“当然了!”

    楼玉:“还行,耐看。但是审美这玩意儿是很悬的,像0505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喜欢能满足他们心理的,要么只喜欢同龄人,要么就只喜欢姐姐,你的年龄对他来说太小了,满足不了他的幻想。”

    满足少年人的幻想,是说身材得凹凸有致?

    李俚低头,指着自己突出的傲人部位,“他看不出我是支潜力股吗?十八岁长到c杯,即将要往d杯发展的九十斤女孩儿,当今世界不多了好吗!”

    楼玉:“……”她联想到自己二十六岁,b杯,平静的表情有那么一丝崩裂。

    李俚:“所以还是脸的问题了?”

    楼玉只能说:“审美这种事是很悬的,各花入各眼,有些人只是美的不大众,总有能欣赏到小众美的人出现。”

    李俚:“比如?”

    楼玉想了想:“打个最直接的比方,你成天在谩骂学校掩盖真相的恶行,在你眼里,你希望做出这件事的人需要被法律制裁,这是一个解决事件的方法,所谓公了,相信当今社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公了,而不会选择那什么私了。但你的学校校方作为‘私了的一方’却不那么认为,他们选择了掩盖恶行。那是否可以说,你是喜欢善的、大众的,他们喜欢恶的,小众的?”

    “我靠,我都快被说服了。”李俚说。

    楼玉假笑了一秒,恢复表情,想先行离开。

    她实在不喜欢输出观念,无论是对谁,这种言说传教,硬要把自己三观强行扣对方脑袋上,让对方和自己三观吻合的行为,实在太无趣又不讨喜。

    李俚亦步亦趋,紧跟不离的凑在她身后:“可是0505一定是喜欢男的没跑。”她说的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大有一种‘这话若有一点虚假我天打雷劈’的肯定感。

    楼玉扶着墙,回头看她,有气无力道,“根据是什么?”

    李俚:“我就算没有漂亮到让他一眼对我死心塌地,也不至于丑到被他打吧!?”

    “他必须得是gay。”李俚笃定泰山般道。

    楼玉脑海长出一对问号,“你说什么……他打你……”

    李俚摆了摆手,“没打到。”

    李俚一副‘他真的是要打我,但没打到’的表情很真挚,楼玉半信半疑的看她,只能把这个行为归之于是他发病中,然后李俚不知哪儿惹到他。

    不过……她终于捉住一个重点,“他现在在哪儿?”

    李俚:“直走尽头右转第三间咨询室呗……糟了!”她几乎弹跳起来,没等楼玉诧异的开口,她已经跑出去,“操,坏了!我约了咨询师!”

    她几乎一溜烟就跑了,楼玉不得不说:“地滑,跑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