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如槿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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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七月,蜂飞蝶舞。

    白昭从菡萏叶下探出半个脑袋,整个身子都浸在池水中,身旁绕着几条锦鲤。他拨了拨水纹,将它们驱走,脸颊边的伤口倒因此沾了水珠,刺得他抽了一口气。

    他屏气凝神,便听见嬉笑声从远处过来。

    “这下贱妖蛟天天缠着云玄元君,还真以这样为咱们收拾不了他么?”

    白昭深吸一口气,凫下水去。

    “我看就算是妖蛟都要比他干净点。不过是个天煞半妖,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肮脏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元君不过是心善,赏他口饭吃,他倒没半点眼力见,整日围着元君转,也没见元君如何重视他。”

    又是一阵哄笑。

    池水摇曳,白昭从水底看上去,只见腓腓搂着自己雪白的尾巴坐上堤石,声音很是尖锐:“现在也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待寻到了定要按在地上好好揍几下出气。”

    他回想方才被腓腓一尾巴掀到脸上的刺痛,越发抿紧了唇不敢乱动。

    捂住脸上的伤口,却还是防不住鲜血从指缝渗出,在水中拉扯出一丝红线。

    腓腓鼻尖微动,狐疑道:“我闻到了血腥气,那半妖兴许就在四周。”

    白昭心知不妙。正巧水底暗流涌过,他脚底被绊得不稳,眼看就要破出池水,他干脆化作蛟身,腾跃而出。腓腓来不及反应,偏又离得最近,被蛟爪钳住肩胛拖入池中,又被按在水里好一阵扑腾。

    其余仙兽立即上前,獬豸拽过蛟尾将白昭从腓腓身上拉了下来。

    混乱中,白昭被它额上长角戳中腹部,顿时松了反抗的力气。又见腓腓狐尾一卷,将白昭喉头死死扼住,蛟身被其余仙兽压制住,他拼尽气力也不能挣脱。

    肺叶溺毙般绞了起来,几近窒息的关头,那条断绝他气息的狐尾,却在最后一刻被外力拉扯开了。

    白昭力竭,化回人形,却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他撑着眼皮抬头去看那人的样貌,怎奈一时没缓过气来,眼前一片昏花。

    他听见腓腓气急败坏的尖啸声:“蒲牢,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昭听得一清二楚,比起差点扼死自己的腓腓,曾经咬穿自己的蒲牢在他心中更为可怕。

    止不住浑身发抖,抵着蒲牢胸膛的手发劲想要推开他,却被对方搂得更紧,他说话时的气息喷上白昭颈窝,在湿透的肌肤上留下一阵战栗。

    “他既没招惹过你们,你们又何必这般处处相逼。”

    “你不是前不久还把这半妖咬了个对穿?”腓腓勾唇嗤笑,“可别告诉我你是被云玄元君的教导感化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吗?少在这装什么圣人。”

    乘着他们说话的空隙,白昭攒了点力气,一下子推开了蒲牢。也不去管腓腓有没有追上来,脚方落地,便头也不回地往半山腰跑去。

    且说纪长明已经在不庭山呆了七年,那二十九卷仙树名册转眼也录到了最后几页。

    许是归期将近,近来他总是回忆起从前还是不庭山山神的日子,山中岁月长,远离端庄肃整的九霄仙境,倒颇乐得自在清闲。

    他将名册放入袖袋中,正想着回了天庭,便去找木君商量把自己调到不庭山任山神一事,便听见上山一路传来飞沙走石的声响。

    道旁花叶摇簇,倏然冒出一颗黑漆漆的脑袋,发梢间还缀几片绿叶,可见是走得急了。他动作颇快,一下子就窜到了纪长明面前,搂住他的腰身叠声唤道:“元君!”

    白昭脸色煞白,颊边一道伤口伤得颇深,血色染遍了半张脸,脖颈间的红紫淤痕更是醒目。纪长明面色不虞,问道:“和谁打架了?”

    白昭绷着一张小脸,垂头嗫嚅道:“是、是摔倒蹭伤的。”

    “你当本君是瞎的么?”他蹙眉叹息,伸手往白昭颊边的伤口探去,却被对方偏头避过了。

    身后是又一阵窸窣声响,却是蒲牢追了上来,他朝纪长明作一揖,恭敬道:“参见元君。”

    感受到白昭往他身后藏去,纪长明询问道:“蒲牢,白昭身上这些伤可是你……”

    “不,不是的。”他话未问全,出声打断他的却是一直欲言又止的白昭。白昭将衣角死死攥在手心,蓝瞳却无半分躲闪:“蒲牢他帮了我。”

    纪长明沉声道:“这么说你承认打架了?”

    被逼问的小蛟支吾不言,倒被蒲牢接过话头:“白昭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是腓腓同獬豸他们故意找茬。”

    纪长明俯下身,向着伤痕累累的白昭,轻声道:“我知你素来息事宁人,但许多事不是一味退让就可以解决的,若是退到万丈悬崖又该如何?”

    小蛟抿唇不语,又见他站起身,对蒲牢笑道:“今日之事,多亏你替白昭解围。”

    “这是我欠他的。”蒲牢挑着细眉,仍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言罢,他朝纪长明一拜,转身离去。

    纪长明怔了片刻,感叹道:“这孩子,还真是爱憎分明。”

    腓腓于不庭山莽野间长大,因喜食毒物,皮毛皆混着轻微毒素。此毒接触肌肤,久不去除则生毒斑,凡人沾之三日毙命。

    不庭山中有一方天然温泉,受其旁一株万年寿延松滋养,可解寻常百毒。纪长明领着白昭,沿下山路往温泉方向去。

    沿途风景正盛,花叶掩映,藤条碧绿。

    转过山腰处一角凉亭,入目便是俊茂竹林,草木横生、雀鸟啁啾。

    有一人立于竹林尽头。一身雪白长衫,只袖角绣着鹤纹,仅远远一个背影,已是身长玉立,透出不寻常的俊逸之姿。

    纪长明凝神远观,见那人持一柄九节箫,箫声低沉如墨鸦呜咽,道不尽的寂寥萧瑟,自他的指下缓缓流出。

    不庭仙山虽地处凡界,半山腰以上却设了仙障,凡人无法入内。有仙缘者轻易可窥其中门道,寻常精怪如白昭之类,亦有误打误撞闯入的。

    他见此人风过不拂衣,乃是仙人姿态,却非仙籍中有录入的仙君。待他一曲终了,才出声问道:“不知道友是何方人氏?”

    须臾寂然,那人转过身时露出勉强称得上俊朗的面容,乍一看时不过中人之姿,偏生得一双凤目,浅澈清凉,眸色偏淡,叫人挪不开目光。

    朝他微一颔首,答道:“自在一散仙。”

    记忆中那双淬了冰的凤目与面前之人分明是两段风采,纪长明在与他四目相接时,仍是呼吸一滞。

    就在他神思恍惚这片刻之间,对方眼神亦有微变,却被仔细收在了眼底,便如风过静水,了无痕迹。

    纪长明又闻那散仙问道:“仙君可是此山山神?”

    “不是。只是有些差务需办,暂住不庭山中。”

    “不知该如何称呼仙君?”

    他答:“长明。”

    “那长明兄亦称我‘如槿’便可。”

    他已是位列仙班的年纪,自然比散仙百年修行年长许多。如槿并未追问仙阶,而是以兄称他,倒显得亲近许多,可见其不羁性情。

    如槿笑起来甚是爽朗,亦与那人毫不相似。纪长明缓缓应道:“好,便依如槿的。”

    “不知这小蛟可是长明兄的仙宠?”如槿绕道他身后,瞧白昭一个劲往纪长明身后藏的样子,笑道:“我又不吃你,不过瞧你长得俊俏,想看清楚些。”

    白昭不听,又要躲开,就被如槿伸了长臂捞到怀里。他一边按下小蛟兀自挣扎的脑袋,一边对纪长明道:“我看这伤口有些不同寻常,他可是被什么毒物伤了?”

    “是被腓腓毛发所带的毒素所伤。”纪长明拂袖正色续道:“但白昭并非我坐下仙宠。”

    如槿见他神色肃然,不禁微愣,旋即轻笑道:“我左右不过随性之言,长明兄倒是认真得有些可爱。”

    不及纪长明反应,如槿又从袖中掏出一玉制小瓶。

    瓶身微倾,从中倒出一枚褐色药丸,他捏住白昭的鼻翼,乘小蛟憋不住气张嘴的瞬间,将药丸塞了进去:“赠你一枚风神丹,权当见面礼了。”

    风神丹亦能解寻常百毒,且药到病除,另有促生仙骨愈合、缓解旧疾等多种功效。此丹虽不少见,但有一个奢侈的特性,就是贵。

    这种丹药纪长明小时候用得颇多,只因龙医断言他“先天不足,仙骨薄弱”。他母妃颇为担心,整日去各处搜罗灵丹妙方,也不加甄别,全往他身上用。成年后身体渐好,龙妃才终于停止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行为。

    后来他父王背着龙妃告诉他:“那些个丹药,一个比夜明珠还贵,你母妃这么多年差点没把北海龙库给搬空了。”

    果然,白昭方吞下那枚风神丹,青白脸色便透出了红润色泽,连颈间的淤痕亦淡了不少。

    纪长明见如槿出手如此阔绰,一时倒有些摸不清他的出处。

    如槿松开白昭,又伸手到他脸侧:“还有脸上这伤,留了疤就可惜了。”

    不过轻轻拂过,再移开手时已不见了那处深口。

    纪长明见他此举心中一惊,能如此熟练施展愈颜术的凡界散仙,不是修行上千年的老道,便是惊才艳艳之辈。

    正要开口询问,便闻仙鸾远啸,身后竹林凭空拂来一阵飓风,将那几杆端庄雅正的潇湘竹曳得东倒西歪。

    只见西南方向降下一只青翼仙雀,正是岚芜殿日行八万里的仙音雀。

    纪长明取下雀蹄上缚着的竹筒。信纸上留着尹商笔走银钩六个狂草:“十万火急,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