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白昭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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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清楚,木君尹商其实是位心眼有些小的神仙,虽不至于睚眦必报,也算得上锱铢必较。
没料到尹商多活了三千年,小心眼比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青衣神君给自己斟了一盅桃花酿,又将堆成小山的名簿推到他面前,才慢悠悠开了口:“本君近日正着手重新整理神木卷,有些事务脱不开身,只能烦请元君替我到不庭山录入仙树名册。”
不庭山为一座凡界仙山,乃女娲遗落的补天石所化,因灵气充沛,故神木丰茂。
他前世为东君,任不庭山山神时,尹商为在山中录入仙树名册,在半山腰上搭了个茅庐,住了足足三年,日不休夜不寐地工作,才完成了名簿的录入。
那时尹商成日穿行于荒丛莽林间,除却编录种种仙木的不同与特性外,不做其他事情,把自己弄得精神衰弱、面如菜色。回仙界被偶遇的仙友多次提醒嘲笑后,将自己关在岚芜宫中两月有余,才将容色修养回来。
纵使自己仅是在旁看着,也足够记忆犹新。
纪长明干笑一声,咬牙问道:“可是昨日提了止秋素女的名号,木君听了不大受用?小仙也是无心之言,随口一说做不得数,若是惹了木君不快……”
“非也非也。”尹商方抿了口桃花酿,咂嘴打断他,道:“本君怎会是如此气度狭小的仙?只因西王母托本君修护蟠桃园之事推脱不得,实在是分身乏术才委托元君。”
他的目光从名簿上移开,依旧是一双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再者元君在岚芜殿若是没办成一件事务,到任职期满之时,天君的调职举荐书发下来,我也不好帮元君填仙职品评不是?”
还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仙。
仙职品评,对于想要申请调换神职的仙官尤为重要。
纪长明只能暂时妥协。
他起身,按上那快堆到胸膛高的名簿堆上,虽是笑着,表情却略有狰狞:“好,那就由我代劳。”
稀疏绵软的雪絮自天穹坠落,白雪模糊了远方山峦的轮廓。早春二月,不庭山的大雪也近了尾声,这两日只是时断时续地坠着。
山顶万仞绝壁,都被雪色覆盖,只峰顶仙气蔚然处,翠柏林中兀然露出一座仙殿,琉璃为瓦,华彩非凡。
外面的寒风尖锐如刀戟,殿内却和煦如春。雪水消融,顺着楞瓦汇成细细的一股,砸在雕花阶上,清脆如珠玑玉碎。
纪长明坐在回廊沿边,伏案提笔,仔细誊写前两月记录的仙木名册。
正抄到“琅轩喜阳,花开无果”一句,忽然隐隐闻到风中一阵细微的血腥气。他方搁笔,便听见殿外蒲牢兴奋嘶鸣,声如洪钟,可碎金石。
不庭山山神一职经年空缺,山中仙兽少了约束,性格顽劣,尤以蒲牢为最,常常欺压弱小妖兽,若是放任不管,左右不过闹一会儿就消停了。蒲牢虽不老实,却向来懂得分寸,纪长明入山至今,从未见它哪一次真伤了那些妖兽。故而他对它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追究过。
今日却明显不同以往,他甚至听到了噬咬骨肉之声。
纪长明飞身出殿,便见一只黑蛟被蒲牢制在身下,它一足踏上蛟尾,一足压其七寸,兽首抵上黑蛟颈窝,龅齿正撕扯开一条淋淋血口。
它颌骨大开,做一个往下咬合的动作,这一下若是咬得准了,那黑蛟定然是血溅当场,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纪长明心下一惊,当即抽剑出鞘,朝红着眼发狂的蒲牢牙间一送,不偏不倚卡住了那张血盆大口。随后脚下一步凌云接星,身形飘然至其身后,捻诀幻化出缚绳封住它的行动。
他上前从蒲牢口中抽出佩剑,竟被这疯兽兜头一吼,耳膜几碎。纪长明气极,心神微动,将那缚绳收得更紧,挑眉道:“你今日发的是什么疯?”
将仍在挣扎不止的蒲牢从黑蛟身上拉开,他蹲下身去查看黑蛟伤势。
它身长不足三丈,四趾蛟爪,俨然是头未成年的幼蛟。身侧鳞甲许是在争斗时被磨断,血肉鲜阖,蛟身遍布伤痕,几无一处完好,颈窝处被蒲牢咬开的伤口最为惨烈,皮肉外翻,血流不止。
纪长明只能暂时先捏个诀,止住黑蛟流血的伤口,再去仙殿中寻了他在不庭山上采下的仙药过来。
那黑蛟扛不住伤,已经昏迷过去。
他将药材捣碎又花了许多时间,回到黑蛟身边,正欲掰开蛟吻替它服药时,倒被丢在一旁许久不理睬的蒲牢叫住了。
“我可以帮助元君。”蒲牢不知何时已经化回人形,此时正是个扎着总角的仙童模样,低伏作态,又被缚绳捆着,瞧着甚是可怜。
纪长明观他眸间清明,大约已经清醒过来,又见昏迷中的黑蛟受伤颇重,将牙关咬得甚紧,便拂袖解去了蒲牢身上的缚绳。
有了蒲牢打下手,纪长明收拾起黑蛟的速度快了许多。将外伤拾掇完毕,他又招呼蒲牢变出兽身,将黑蛟送入殿内。
蒲牢低头老老实实跪于塌前。
中间隔着一炉青烟袅袅的宝鼎,纪长明续着晨间断掉的那句话,继续执笔抄写名簿:“蒲牢,我知你向来顽皮,却不是嗜杀暴虐之辈。今日之事你且说说缘由。”
仙童脸色微白,眼风躲闪,许久才支吾言道:“只因那妖蛟擅盗凤芝草,被我抓了个现行,令它返还,怎料它竟当着小仙的面吞了下去。若教它凤芝草入腹,小仙必会被天君治看守不力之罪……”
纪长明眸色一冷,咄咄问道:“所以你就动了那剖腹取草的心思?”
身为仙兽,却动了滥杀之心,此乃修行大忌。蒲牢闻言,伏地告饶。
他自袖中掷出一物,喝道:“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蒲牢抬眼看去,只见乌木回廊上卧着一株火红芝草,叶缘似朱砂点染,又似凤火淬炼,艳丽逼人。顿时脸色惶然,惊讶道:“这凤芝草……”
“这是本君从那黑蛟舌下取出的。”纪长明起身走到蒲牢面前,沉声道:“它盗仙草却不食,是真存着救人的心思,你倒是看守不力,心术不正。”
蒲牢出生金龙一脉,自小性情暴戾,因咬死凤君仙宠被罚下不庭山看守仙草,天君令它收敛脾性,莫再徒添杀孽。
纪长明摇头道:“念你修行不易,尚未铸成大错,此事本君不会上报天君,你自回去好好思过。”
蒲牢连连称是。
纪长明看他恭敬的模样,心中轻叹。许是这仙界万年安然,小一辈仙族皆有些不思进取,或脾性乖张,或浸淫享乐。
他却见东方荧惑星渐显,紫薇星黯淡,已是三界将乱之相。
春风拂槛那日,纪长明烧了一箩筐仙药才救回来的小黑蛟,终于醒了过来。
不过很快,纪长明就开始后悔给自己揽了这么个大麻烦。
“你先从房梁上下来。”他冷着脸仰视窜上房梁的少年,见躲在角落的黑影一动不动,晃了晃手里的亵衣,威胁道:“至少把衣服穿上,你再不下来,我便叫蒲牢来咬你了。”
小黑蛟听到“蒲牢”二字时,身形微颤,扒着梁木僵了一会儿,到底是跳了下来。
晨光自镂花窗面里洒下,将少年一头乌发照亮。他面上带着怯生生的神色,眸子晶亮,全身未着寸缕,却有细密的黑鳞覆着躯干,颊侧亦生出几片黑甲。
虽承了纪长明几日仙材滋养,少年此时的姿态却非妖蛟修为人形该有的模样。
生而非人非妖之类,世称半妖。
纪长明替少年穿上衣衫,他倒是颇为乖顺,一双妖异蓝瞳盯着细毡上镇着的兽足八宝鼎。
纪长明取过湿巾,将他脸上从房梁上蹭下来的灰垢擦净,露出一张白皙的脸。他出声问他:“你可有名字?”
他等了许久,少年却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疑心少年并不会讲话。
半妖自古被视为不祥,大多自小就被亲族厌恶,甚至诞生时就会被抛弃。若是长于莽野,未能得到教养,不会说话也实属正常。
纪长明转身时,却听到少年答道:“有、有的。”
“白昭。”第一句说得有些含糊,少年抬头与他对视,重复道:“我叫白昭。”
白昭有一双轻易可摄人心魄的眼睛,他倏然跪下,拉住纪长明的衣角:“请仙君救救我阿姆。”
“所以你盗那凤芝草,是为了救你阿姆?”
他见白昭点头,蹙眉又问:“你可知那凤芝草的效用?”
“修仙者食之,可避天火雷劫,凡人食之,则生死人肉白骨。”白昭答得一板一眼,拉着他衣角的手不肯松。
“你那阿姆又是何人?”
“阿姆是山下平桥镇的寡妇,无子无女,她收养我长大,前些日子方害病死了。路过的道人见我伤心,便告诉我不庭山上的凤芝草可令凡人起死回生。”
纪长明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严肃道:“那些不过是凡间传言。凤芝草虽珍贵,于神仙而言,亦不过起补助灵根的功效。然仙草蕴千年灵气,若为凡人食之,即刻经脉爆断而亡。至于死人食之,不过徒费仙材。”
白昭定定地瞧着他,那些话他听懂了却又不想听懂。心中只是凄凉,连带着眼眶也红了起来。
纪长明将他揽入怀中,低声安慰着却没什么成效,倒惹白昭哭得更凶起来,蹭了一衣裳的眼泪鼻涕。
他按着额角的青筋,沉声道:“若是已无家人,可愿跟随本君?”
怀里的少年很快停止了抽噎,抬起脸来答得飞快:“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