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进，沈府上上下下一片静谧，仿佛和这四月里的夜空一样酣睡着。荷花落里的洗砚池和周围的暗色融为了一体，今夜无月，连星子都不见了，只余寥寥几颗在天上高悬着。百花流旁的柳树已经抽了许多的新条，低垂着枝儿，定格在夜色里，任谁也分辨不清这树的样貌。

    角门紧紧地闭着，看不到值夜的人。里里外外都是乌漆抹黑的一片，偶尔有春风吹过，却带了极细微的气流碰撞的声响。

    “哗啦——”荷花落的卧房里突然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得守在正厅门前的小丫鬟栽到了地上。

    一旁同是守门的小丫鬟也被唬了一跳，不过稍机灵了一些，赶紧将地上的青芽给拽了起来。

    卧房的帘子在黑暗中动了一动，带出来一抹昏黄细弱的光，把正厅稍稍得照亮了一点，这才发现，宽敞的正厅里竟然匿着二十几号丫鬟婆子，这些人见到灯光俱是动了一动，但却没有丝毫响声。

    “太太发作了，赶紧将物事准备好了！”灯光后的周妈妈身影定立着，轻声呵斥着，但尾音却丝丝颤抖，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抠出来的字。

    一众仆妇们听到命令，马上要四下忙活，周妈妈便转身回卧房，却在进门前低沉着声音说：“不要怕！”说罢就消失在帘子的另一面。

    青芽听见这句鼓励，急速跳动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她小心地拨开门厅的门栓，轻轻地打开了一条小小的门缝，猫着腰就出了门，却没注意脚下的门槛，差点被绊了一跤。

    荷花落就在墨色交织里动了起来。

    京城里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任凭白天再怎么热闹，到了晚上也都是静谧清冷。

    然而处在京城中轴线上的皇城却灯火通明，太和殿内，大燕国当今的皇帝一身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身边立着燕帝最宠信的大太监德公公，如果不看空无一臣的大殿和殿外深沉的夜色，还以为是平日里的早朝。

    殿内光线很强，却不知怎的到了燕帝的脸上变得晦暗不明了起来。

    突然，从夜色里冲进来一个身形狼狈的将领，是禁卫军的统领，他一边行礼一边禀报：“皇上，逆贼燕绍的三万漠北军已经逼在北城门外了！目前还能撑上一时半刻，但是……”

    统领咬牙切齿，但还是说了下去：“西城门破了！是西北大将沈开望带着十万西北军破了！”

    燕帝不为所动，拢在宽大袖管里的手却紧紧攥成拳，他看了看身边的德公公，德公公一躬身就快速退出了大殿。紧接着他又吩咐统领：“让他们进来！现在死守皇城！”

    没有人知道西北大军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在京城外集结，又是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严密防守的城门攻破，老百姓们只知道，床榻上酣睡的美梦被铁骑呼喝的声音踏碎，无数的火把烧着四月的夜风，冲击着人们的神经。

    坐落在皇城南部不远处的沈府里似乎也被遥遥的声音震撼着，突然，无数的空气撕裂声在耳畔炸开，顿时溅起了沈府外院的血花。

    潜伏在沈府角落的沈家军终于动了，而此时更多的流火飞箭射进府内，紧闭的大门似乎被重物锤击着，山雨俱来之势。

    “太太，您再使把劲！”

    “太太，深呼吸……”

    荷花落里，产婆们面色焦急却轻声细语地为赵氏催产，赵氏咬紧牙关，已是满头大汗。

    周妈妈已经听到了外头那不同寻常的声音，但眼前又是正在生产的太太，她的双腿微微颤抖。

    “啊——”正厅里突然传来小丫鬟的惊叫，周妈妈立刻转身去了正厅。

    “周妈妈，周妈妈，有火！”正厅里的人们惊慌失措，外面是已经射进莲花落里的流箭。

    “闹什么！像什么样子！”周妈妈高声呵斥着，但显然没人听她的。

    丫头仆妇们被周妈妈驱赶着做事，但没人敢靠近正厅的门，守在正院里的都是沈家军里的精英，虽然只有七人，却是个顶个的好手，拦住流箭不成问题。

    但是这流箭能射进正院里来……外院的情形怕是不容乐观。

    周妈妈也不想在正厅多待，便进了卧房，赵氏已经忍不住疼痛，轻呼了起来，周妈妈赶紧上前：“太太，疼就喊出来，您可千万别忍坏了。”

    听到周妈妈的话，赵氏反倒停止了痛呼，她抬眼看周妈妈，问道：“外面……他们……是不是……”

    赵氏没有说完，周妈妈意会，回到：“太太放心，好手都在院里保护着呢，您尽管安心！”

    赵氏听了，嘴角扯了个弧度，一边□□一边说：“会没事的……还有老爷……还有游儿。”说着，语气就慢慢坚定下来：“周妈妈，让底下的人不要忙活了……给他们说一声，沈府在，他们就在；沈府亡，他们也无法开脱！只要……沈府熬过今夜，所有人都有厚赏。”

    周妈妈听了，忙跑出去讲了一番。仆妇们精神稍济，有两个力气大的婆子还搬来几个笨重的檀木椅抵住了门。

    此时沈府已是一片混乱。

    燕绍带着漠北军攻破北城门，径直奔向皇城，那一头，西华门已经被沈开望攻了下来，东华门也攻破在即。

    燕绍杀到神武门，与包抄了皇城的西北军会合，神武门的防守最弱，何况禁卫军多数已经倒戈，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冲进了皇城。

    除了午门，皇城的大门皆数被打通，西北、漠北两军慢慢逼近中央的太和殿，一边剿杀着还在抵杭皇帝的忠信，一边会合。

    皇帝只身走出了太和殿，逆着殿中的光，看着已经逼近的连天的军队和火把，和领头的那个与他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的男人，轻声嗤笑。

    “六弟，久别重逢。”

    “大哥，这次六弟陪不了你了。”燕绍也扬起了一抹笑，看起来纯真无暇，但这笑出现在他沾染了鲜血尘土的一身戎装上显得极突兀。

    皇帝眼光投向了燕绍的后方：“沈开望……呵呵，当初跟我信誓旦旦的，如今却会把刀剑对着我了。”

    燕绍听了，笑容又深了一层：“沈将军当初承诺给大哥的就是西北边境坚如磐石，外敌无侵，他做得很好。”

    皇帝眸光微闪：“但愿他能一直守着这个承诺。”

    燕绍道：“沈将军神勇过人，自然不在话下。”

    皇帝听了扯了扯嘴角，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天空，此时天色已隐隐泛白。

    “天快亮了。”

    燕绍也顺着他的目光：“大哥还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吧，时间不早了。”

    皇帝笑了，这回的笑容倒是让人觉得真切，他缓缓地说道：“六弟，我让你的。”

    沈府的混战仍在继续，箭雨只是做了表面消耗，真正的高手早就潜入府邸，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春风里。洗砚池的漾着红色，映着四周的火光，静静地回荡。

    荷花落正房内此刻也是一片血腥气，不过不是从外面传进，而是从卧房传了出来。。

    赵氏神智有些涣散，这一胎不是她的头胎，但却比头胎艰难百倍，生产的时间还没很长，但力气已经消耗殆尽。

    正房的门被外头的打斗冲撞得摇摇欲坠，丫鬟仆妇们早已挤在桌底墙边颤抖哭泣，赵氏身边只剩下了周妈妈和一个产婆还坚守着，两个婆子此刻都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紧紧握住赵氏的手，不断地祈祷着，任凭呼风唤雨德高望重的周妈妈此刻也不禁老泪纵横。

    赵氏拼命喘息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然而不待孩子出来，正房的门轰然碎裂，赵氏被这声音惊醒，一瞬间身体冰冷了起来。

    她翕动着嘴，拿余光扫着门的方向。

    “容儿！我回来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呼唤着赵氏。

    赵氏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回应着：“开望……”声音几不可闻，然而一声嘹亮的啼哭代替了她的回答。

    “生了！生了！”产婆又惊又喜。

    赵氏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

    大燕132年，燕武帝第六子漠北王燕绍举兵攻入大燕都城，改国号为梁，称梁成帝。燕绍赐死燕武帝第一子燕顺帝，其太后皇后一应嫔妃均为顺帝陪葬。

    同日，西北大将军沈开望之妻赵氏诞下一女，是为嫡系第二子，名沈月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