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深宅表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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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羡和萧幼绯到达京城的时候正值傍晚。
暮色深深,城门上的琉璃鸳鸯瓦,朱漆大红牖笼罩在一片霞光里,远眺前方的宫殿,赤柱挺起,雕梁画栋,尊居于三层大理石阶坛上,环视四方,使人不禁发出"大丈夫当居于此也"之慨叹。
最近正逢战乱,入城的手续很是繁琐,为防奸细,老百姓们要交路引、登记,更要搜身。
守城的士卒把徐徐驶来的马车拦下,还未说什么,马车里的人就递出一张官凭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穆太傅。
当官的,作为知识分子的路引自然可免,可是搜身这道程序不可少。
听了守城士卒委婉的请求,穆羡下了马车先被搜身。然而当士卒要掀马车的帘子,让马车里剩下的人也出来接受搜身时,他的手却被穆羡以不小的力道拦住。
穆羡动作隐蔽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金锞子。
士卒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三两重的金锞子,窃喜之余又有些好奇,没想到穆羡穆太傅也会做出行贿这种不齿的事情,真不知这马车里坐的人是谁,竟然被他如此看重。
穆羡上马车的时候,萧幼绯还在睡觉,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少女的睡容纯洁无暇,波光潋滟的眼睛阖上,眼角的泪痣隐在阴翳里,一张小脸上只看得见细腻雪润的白,皎洁无瑕,干净得像瓷器一般,是他眼里的艺术品。
穆羡跪坐在她身前,上上下下地谛视了她一会儿,心突然变得被水濡湿一般的柔软,他俯下身子,用温柔的力道一遍遍地吻她,修长的身躯附在少女身上,呈现出几乎膜拜的姿势。
没人看过穆太傅如此失态的模样,眸色幽暗如漩涡,似乎有多种汹涌澎湃的情潮浮现,凝聚成黑釉般的暗。
萧幼绯是被他亲醒的,感觉唇上湿漉漉的一片,她下意识就把他推开。
穆羡调整了脸上的表情,温柔地低头问:“你饿不饿?”
萧幼绯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有一点。”
穆羡取了矮几上的糕点零食,一口一个地喂她。
萧幼绯有点不适应他总是像对待孩子的态度,连在房事上都温柔得骇人,却也知道他是真心宠爱自己。下意识咽下他递到自己嘴边的糕点,她用水波湛湛的眼睛望着他,因为出神,眼里漆黑一团,看不清眸里的感情。
穆羡这一世会死吗?如果要死,又是在什么时候?
在她看来,人的生死等一切遭际皆由天命决定。事势所至,人力不可挽回。她既然提早预知结果,又无法改变,就应当尽力避免悲伤。
世间万物,感情最摧折人。
萧幼绯张口含下口中的糕点,却在穆羡收回手的时候,故意在他的手指上咬了一下。
叫他喜欢她,他可千万,不要叫自己动心。
感觉到手指上的微微的痛感,穆羡半弯了眼睛,下意识就想笑,唇角刚刚勾起,却突然感觉胸口发闷,一股痒意自喉头升起,他猛地咳嗽不止,胸口起伏不断,牵动五脏六腑都隐隐的疼。
在他面前,少女蓦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穆羡紧抿着唇,强行压下咳嗽的欲望,他伸出手,附在少女白皙的手上,安抚地冲她笑了笑,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极其凝重。
进京以后,萧幼绯在这儿度过了一段极其和睦的日子,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穆羡生活起居一向从简,宅子里人丁稀少,身下还没有一个通房。
整个太傅府都成了萧幼绯的天地,她年纪小,中馈之事也不用怎么管。像是被穆羡放在手心里宠爱,日子过得游手好闲了起来。
当然,除了穆羡一日比一日严重的咳嗽,让人不禁感到忧心。
云南王程禄在朝中拥趸者众,日渐宣隆。不少大臣想依靠云南王捞取政治上的好处,成日在皇帝面前“谮毁太子”。
小太子忧心忡忡,愈发依赖自己的太傅穆羡。
见穆羡日渐忙碌,萧幼绯窝在他怀里,感觉他好像有些消瘦了,她眨了眨漆黑的眼睛,用柔和的声音道:“表哥,你还是告假吧,你的身体要紧。”
穆羡将她抱紧一些,感觉到怀里柔软的躯体紧紧依偎着自己,有些烦躁不安的心情瞬间平静了许多,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的发旋上,沉默了很久,才点头道:“好。”
他向太子告假的第二日,太后便把萧幼绯召到宫里去。
穆羡前不久才请了喜假,如今又来告假。在朝中处境艰难的太子程桓自然很是为难,他哭丧着脸的将穆羡的请求挡了回去,说自己要考虑考虑。太子爱戴穆羡,又无比依赖他。他左右为难,便病急乱投医一般地跑到了慈宁宫向太后求助。
太后自恃眼光毒辣,一听此事就皱起眉头,冷笑地道:这穆羡不是真的有病,只怕是想躲避朝廷的权力斗争,明哲保身哩!
穆羡辅佐太子多年。太后极不满他在这危急关头妄想和稀泥、置身事外的行为,在得知穆羡对新婚妻子极为看重后,她立刻召见萧幼绯入宫,一为拉拢,二为威胁。
她倒要看看,被自己拿捏住了命根子,这向来聪明自持的穆羡要如何全身而退。
截至巳时,萧幼绯已经在慈宁宫跪了快一刻钟。
周围的宫人见太后久久不让她起来,各个噤若寒蝉,心里都知道太后是想给这位太傅夫人一个下马威,好好搓磨她一番。
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跪着的萧幼绯,太后心里划过一丝讥诮,她怎么从来不知道,穆家竟然还有一个这般绝色的表小姐,怪不得穆羡也被她迷了心窍,对待自己的主子太子也怠慢了起来。
不一会儿,底下的宫人禀报:云南王府的夏夫人携韶光郡主求见太后。
闻言,太后的脸色立刻变了,眼里露出几丝嫌恶,挥手叫人将萧幼绯带下去,而准备全心应付程氏母女。
萧幼绯慢慢起身,玉一般的小脸上波澜不起,全然没有受到侮辱的愤懑,长长的睫毛低垂,显得极为乖巧温顺。
临到走时,她转头看向大殿门口,顶着绸缎华盖的轿辇上下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清新脱俗的面容,眉毛时刻轻蹙着,有几分柔弱动人之态。
她一步三摇地走向殿内,不知为何,目光恰好与站在殿旁的萧幼绯的对上,见了萧幼绯,她平静的脸色立刻大变,流露出几丝有些惊骇的神情。
注意到程云漪的失态,萧幼绯偏了偏头,避开了她尖锐锋利的目光,像是不认识程云漪一般,随着宫人继续走了。
在她身后,程云漪仍然惊魂未定,死死注视着少女纤细婀娜的背影。
程母夏夫人跑来拽她的手臂,程云漪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一直到和太后打太极般虚以委蛇了几句,她的心里还是有些揣揣不安,脸上挂着呆滞恍惚的神情。
她厌恶萧幼绯,前世和今生都是。
世态人情淡薄,本就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前世害死了萧幼绯,她从未感觉到愧疚。然而在前世死的时候,她于病榻之上,不忍看自己镜中形如枯槁的模样之时,却衍生出对萧幼绯浓浓的恨意。
萧幼绯死了这么多年,穆铮却还是惦记着她。而她堂堂一个郡主,却成了穆铮眼里的嘴边的白米饭。萧幼绯一个商人之女反倒成了他心里的白月光。
这意味着她输给了这么一个出身低下的女子,对此,程云漪极其不甘。如今她重生一回,就是为了改变命运,报复上辈子的仇人。而萧幼绯,无疑就是上辈子间接害她被穆铮冷落,凄惨死去的罪人。
她不是故意和萧幼绯比,偏偏萧幼绯除了出身不如自己,相貌、才华、品行都与她不相上下。
这一世,她还嫁给了穆羡,虽然穆羡年不到三十就要病逝,然而当程云漪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气得浑身发抖。
凭什么?她这一世奋力和穆阶周旋,乖巧服侍自己的父亲,只为争一个锦绣良缘,然而如今年至十八还是没挑上对眼的夫君。和萧幼绯比起来,她真是命运多舛,只能叹世事不公。
回到云南王府,程云漪愣愣地下了马车,心情无比复杂地向自己的闺房走去。
然而进了闺房,她却见里面竟然坐着自己的父亲程禄。
男人身形魁梧高大,不怒自威。一见她来,就沉下了脸,手一抬,将一沓印着梅花的信笺纸甩在了地上,道:“漪儿,你给为父解释解释,这些信是怎么回事。”
听着他如洪钟般凶悍的声音,程云漪不由瑟缩了一下,连忙低头上前将地上的信捡起来看。
下一秒,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她这些年来与穆阶来往时保留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