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游船索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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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年春,夜。
长安,乌云闭月,一阵阴风平地而起,夹着一股挑衅穿进前方那座浩瀚而庄严的宫殿,风过,巨大的暗影发出低沉的嘶吼,似乎在回应这股挑衅。
宫外,一切稀松平常。皇城重地守卫森严,巡察侍卫一丝不苟地来回巡视着,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月亮彻底没进云层,黑暗笼罩着整座宫殿。
夜深人静,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幽深的巷子传来一阵刺耳的敲锣声,接着传来更夫孤独的吟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更天……”
黑伽罗手持权杖立于黑暗中,听到三声锣响,紧绷的神经终于舒展开来,打消了心底最后一丝犹疑。
“锣鼓声响,天色将变,伽蓝的子民们,吾等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黑伽罗一声令下,无数伽蓝死士从暗中现身,巡查侍卫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凭空而来的飞镖纷纷击中喉咙……
刀光剑影未闻其声,一切结束得近乎诡异!皇城仿佛下过一场大雨,将宫殿内外洗刷得格外干净。
清晨,凡舍将将开门营业,大理寺少卿李郅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不三、不四见状赶紧闪到一边,公孙四娘举着烟杆儿,不紧不慢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李郅行色匆匆地来到柜台前,压着声音道:“四娘,出事了!”
公孙四娘轻轻磕着烟斗,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只要你一来,不是东市的张三死了,就是西市的李四挂了。不过嘛~”转而笑靥盈盈地伸出纤纤玉手,“找萨摩查案,规矩你懂的~”
案上放着一盏隔夜茶,李郅端起来一口闷了下去,“黑伽罗企图攻打皇城,已被悄悄拿下了。”
公孙四娘神色一惊,紧张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李郅吐了口气,道:“昨夜子时。我也是今早才得知此事。”
公孙四娘只觉心头发紧,扶着柜台稳了稳神,“黑伽罗行事一向谨慎,怎会这么容易被抓住?”
李郅谨慎地顾了顾左右,低声道:“其实陛下一直在密查这些伽蓝密党,并一直提防着他们。还记得兵部尚书陆名吗?陆名倒台以后,紧接着上任的是兵部侍郎顾云章。顾云章此前参与过伽蓝战事,而且还被伽蓝军俘虏过。后来,顾云章明面上答应黑伽罗的要求,做黑伽罗安插在朝堂上的眼线,其实暗中早就与陛下坦白了此事。顾云章的倒戈致使黑伽罗安插在朝中的眼线一并倒戈,陛下索性将计就计,等黑伽罗来自投罗网。”
“他还活着吗?”公孙四娘颤声问道。
“还活着,只是在战乱中被毁了容貌。”李郅面无表情地陈述,“黑伽罗是朝廷重犯,被关在天牢之中。而且……”
李郅咳了咳,正考虑该不该说下去。
“而且什么?”公孙四娘一把扯住他的前襟,迫切地看着他。
“所有的伽蓝死士,陛下只留了黑伽罗一个活口。”顿了顿,又道,“之前我以为在乎黑伽罗生死的人该是萨摩才对,毕竟黑伽罗和他手下的一众追随者都是伽蓝人。如今看你的反应,似乎和他之间有什么未了的恩怨。”
公孙四娘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手后退了两步,“我与他只有怨,没有恩。”
李郅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她,“如今他深陷天牢,定然必死无疑,这也算为你报怨了不是吗?”
公孙四娘回瞪了他一眼,恨恨道:“有些怨只能自己来报。我要见他!”
李郅严正道:“天牢乃刑部重地,没有陛下的旨意,莫说是你,就算我也不能随便出入。”
“老娘必须见到他。”公孙四娘抡起烟杆将柜台砸出一个深深凹痕,看架势似乎下了硬闯天牢的决心。
李郅嗔怒,“天牢守卫森严,你这样是去送死!”
公孙四娘压抑着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哽咽道:“你知不知道,我~我最亲的人,还在他手上~”
李郅怔愣,他从未听公孙四娘提起过自己的亲人,只隐隐从萨摩多罗那里得知她曾经走失过一个儿子。半晌,缓了缓语气,道:“你先不要着急,陛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杀他的。在这期间,我尽量想办法让你们见上一面。”
楼上的拐角处,萨摩多罗正红着眼窥视着这一切,直到见公孙四娘丢了魂似的走上楼梯,他才麻利地挪开身躲回自己的房间。
萨摩多罗一夜未眠,过了三更才逐渐有了困意,可惜三月夜短,没睡多久天就亮了。好不容易起了个早竟赶上这么个糟心事,他有些痛恨今日起得早了,想补个回笼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闭着眼,孩提时的记忆如同洪水猛兽般袭来,虽然当时年纪尚小,记忆不甚清楚,但模糊中的伽蓝也是一个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的好地方。他亲眼见证过伽蓝的灭亡,他知道敌人侵占国家时伽蓝子民的屈辱与绝望,国破家亡是他最不愿记起的事。不知不觉,眼角似乎有液体流出,他倔强地不去擦拭它们,直到眼睛闭得久了,终于迎来一丝困意……
即便入了梦也是一个清明梦。凡舍今日的生意似乎格外好,楼上楼下到处都是忙碌的声音。尽管脚步声杂乱,萨摩多罗依然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公孙四娘此刻正在何处不遗余力地招揽客人,不三不四又将客人安置到了哪一个房间。
日上三竿时,他终于发觉自己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斯人已去,再多悲伤也无济于事。思至此处,强打起精神坐起来。打哈欠时看见门外有道人影正作势敲门,他一眼便瞧出是公孙四娘,浑身一个激灵又躺了回去。门外的影子敲了两下,他慵懒地喊了声“进来”,门方被缓缓拉开。
“萨摩,起来吃饭了。”
公孙四娘端着一盘烧鸡一路袅娜地走进来,随着她的靠近,烧鸡的香味很快传到了萨摩多罗的被窝里。萨摩多罗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于他来讲,唯金钱与美食不可拒也,当然金钱也是拿来买美食的。
闻见香味儿,萨摩多罗立刻活络地从榻上爬起来,将公孙四娘的手中的烧鸡接了过去。
“今天怎么这么反常?终于良心发现了?”萨摩多罗闻着烧鸡,习惯地说了句讨打的话。
公孙四娘瞪了他一眼,一如往常般对他嫌弃道:“如果不想吃的话,厨房里还有很多盘子没刷,我不介意你现在去把它们全部刷完?”
一听要干活,萨摩多罗立马闭嘴,闪到一旁大快朵颐。
凡舍今日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客人,公孙四娘作为该家客舍的掌柜,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尤其见到萨摩多罗,她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
当年,她弃暗从良,来长安开了这家客舍打算过安生日子。恰遇见刚来长安不久且无依无靠的萨摩多罗。那时候,萨摩多罗年仅十岁,活得像个灰溜溜的乞索儿。公孙四娘见他可怜便将他招进凡舍做伙计,明着视他为凡舍的一员杂役,实则是受了黑伽罗之托,在长安城里为萨摩多罗找一个定所。一晃十年过去,萨摩多罗从当年那个灰头盖脸的乞索儿变成了风华正茂的美少年。彼时公孙四娘对他的刻意维护完全是因着自己的儿子在黑伽罗的手上,但十年相处下来,她早已视他为自己的亲人,对他的处处的维护也早就变成了习惯。
回想当年落魄时受了黑伽罗的帮助,便对他心生倾慕,感恩戴德。不曾想,黑伽罗为了教她一心一意保护萨摩多罗,竟以他们不足半岁的儿子相挟,为了儿子,她选择妥协。但漫长的等待和思念终于将她对黑伽罗的最后一丝感激消磨殆尽,她恨透了他。如今黑伽罗身陷囵圄,等唐王榨干他身上所有的秘密,他定必死无疑。可是,儿子还在他手上,他若死了,她该找谁要儿子去?
烧鸡很快被萨摩多罗啃得只剩一堆光秃秃的骨头和一块鸡屁股,他心满意足地添了添手指,抬头撞见公孙四娘正盯着自己发呆,讪讪地拿起鸡屁股讨好道:“只剩这个了,不如就拿来孝敬亲爱的四娘吧?”
公孙四娘回过神,看见萨摩多罗正拿着鸡屁股对自己谄媚地笑,顿时怒意上头,拎起烟杆作势要打,“几天不打你,是不是皮又痒了?”
“四娘息怒~四娘息怒~”
萨摩多罗眼疾手快,一边求饶,一边往后躲,眼见无处可躲,嘴巴抖了几抖,丢了句“我去刷盘子了”,一溜烟地夺门而去。
晃眼半月有余。
刷完盘子再擦完地,萨摩多罗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街上往来的人群发呆。
走廊上置了几张桌子,凡舍这些日子生意好,就连外面这几张桌也落满了客。其中有两位书生模样的客人正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长安城近日的趣闻,萨摩多罗觉着有趣便伸长脖子多听了几句。
一道:“陈兄听说了吗?今早有一小娘子在东市搭了个台子,设了一道题目,说只要答对那道题就可以获得一锭金子。金子就摆在那,明晃晃的,少说也有十两!”
另一道:“听说了。可惜呀,从早晨到现在都没人能答得出来。”
萨摩多罗只听到答对题目可获得一锭金子便没再听下去了,趁着公孙四娘打盹的功夫,跃下栏杆,麻溜地钻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东市的花街柳巷甚多,不少达官贵人都喜欢到那消遣,因此那里比凡舍所居的西市热闹很多。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一路小跑终于找了答题奖金子的台场。台前围着几十个人,对着台子议论纷纷。台上置了一张长案,案上摆了五个编了号的盘子和一篮子酥饼。台子的另一侧放着一块半人高的题板,上书:乞丐有五,偶得一百酥饼,众提议抽签分配,签乃一、二、三、四、五,从一始出策,超其余半数人反对,则死。依次由二出策,超其余半数人反对,亦死,三、四、五亦然。此五乞丐绝顶聪明,不互通。原则有三:第一、保命;第二、多得酥饼;第三、多杀人。若尔等为一,当如何分配方能保命且多得酥饼?且若为一,分出的酥饼必为完整。
题板旁边的阴凉处坐着一位莫约二八年纪的小娘子,小娘子身着华丽的异族服饰,头顶一项简单的珍珠发圈,微微泛黄的发丝全部垂下,从发圈上延伸下来的两颗珍珠正好荡在耳边。面色虽隐隐苍白,却不失楚楚可爱,就连一向不谙女色的萨摩多罗也忍不住多瞟了两眼。
小娘子正旁若无人地读着一本名曰《长安异闻》的簿子,身下的凳子有些高,悬空的双脚来回踢着,使绑在脚踝处的铃铛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萨摩多罗的眼睛从明晃晃的金子移到旁边一大篮子酥饼上,垂涎了半天方将眼睛移开去寻找题板,刚瞄上题板,一道人影蹿上了台。
小娘子头也不抬,边翻书边问:“郎君早上不是已经来过了吗?怎么,一顿饭的功夫就突然开窍了?”
台上的人还未开腔,台下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人群中有人透露,跳上台的人名叫黄良,是长安城明月酒肆的大掌柜。此人虽已年过而立,却尚未成家,喜好流连于醉生楼、平康坊等烟柳之地,生性很是放荡。
台上,黄良收起往日那副孟浪形容,朝小娘子彬彬有礼道:“某今早的确一时没想明白,不过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突然福至心灵,就想通了。”
小娘子扬起一丝颇有深意的笑,旋即又收回,“如此,就请郎君快点答题吧!”
黄良得了令,撸起袖管,从篮子里拿出一块酥饼放到三号盘子里,又拿出两块放到四号盘子里,然后将剩余的酥饼全部推到一号盘子的位置,最后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对小娘子道:“某已经分好了,请娘子过目。”
小娘子抬头扫了一眼盘子,然后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看书,“理由呢?”
黄良扯了扯嗓子,对着台上台下的人洋洋洒洒地道来,“某是这样考虑的,若一、二、三都被杀死,剩下四和五两个乞丐,不论四如何分配,基于多杀人的原则,五都不会同意四,所以四唯有支持三方能保命。
“三知道四无论如何都会同意自己,因此他会提出‘一百、零、零’的分配方法。同样二推知三的分配方法,就会提出‘九十八、零、一、一’的分配方法,即放弃三,给四和五一点好处,由此可以得到四和五的支持。
“一同样洞悉二的分配方法,他会提出‘九十七、零、一、二、零’或‘九十七、零、一、零、二’的分配方法,三从一获利比从二多,因此,他会同意一。至于四或五,从一处获利比从三、四处获利更多,因此他们也会同意一的分配方案。”说完,瞥向小娘子,“以上就是鄙人的答案,不知娘子以为如何?”
小娘子依旧旁若无人地扫着书页,安静的样子使人看不出喜忧,“郎君说得有理,金子就归你了。”
言罢,向后台喊了声“珠尔,收摊”!
这就结束了?眼看从后台出来的一婢子模样的年轻娘子就要将桌子上满满一篮子酥饼撤掉,萨摩多罗连忙跳上台一把摁住了婢子纤细却不失气力的手。在婢子警惕的目光中,萨摩多罗讪讪道:“这位娘子,先别忙着收。”转头向小娘子喊:“敢问娘子,如果我有更好的答案,桌上这锭金子是不是就归我了?”
小娘子抬头将他打量了一遍,目光瞥见他胸前的珊瑚吊坠时,平淡的脸上蓦然绽出一抹喜色。
一旁的黄良本想借此机会掳获小娘子的青睐,见有人上台捣乱,骂骂咧咧道:“哪来市井之徒?来人,把他轰下去!”
台下,黄家的奴仆正准备上来,小娘子“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本,声音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冲他二人喊道:“我倒是想听听这位小郎君的答案!”
黄良不甘地挥了挥手,奴仆们停止了举动。萨摩多罗礼貌地朝小娘子颔了首,转身来到案前,将四号盘子里的酥饼拿出一个填进了嘴里,边嚼边道:“喏,三分得一个,四分得一个,我得九十八个,比这位郎君的多,所以我赢了。”
黄良见状,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市井儿,你这样的分配方式和预知的二号一样,三和四未必会同意你的分配方法,这样是行不通的。”
萨摩多罗不紧不慢地咽完最后一口酥饼,对黄良露出一个颇有几分挑衅的笑,“我自有办法叫四五买账。”
黄良正了正色,端了一副看戏的架势。小娘子也撂了书本,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边。
萨摩多罗不慌不忙地从篮子里拿出一块酥饼,掰成两半又放回篮子,朝黄挑眉道:“你猜这回四五买不买账?”
这回篮子里有了半块的酥饼,四五当然不敢不买,黄良气急败坏道:“你……你这是投机取巧,不算,不算!”
萨摩多罗抄起案上的金子,在身上擦了擦,又放到嘴里咬了咬,直到确定是真的方反驳道:“怎么不算?我一没违反题目的规定,二又比你分得的酥饼多,你凭什么说不算?”
黄良不依不饶,欲上前抢酥饼,“按你这种分法,我也可以。”
二人正争执不休,小娘子跃下凳子径直朝他们走来。“想不到小郎君还有这般巧解,今日着实受教了,这题怪我出得不够严谨。”说着,命珠尔端来一锭金子并当众交到黄良的手上,黄良却并不要,反手又将金子还给了她,“某此番的目的并不是这块金子,全长安城都知道,我们黄家经营全长安最大的酒肆,并不缺钱。”
小娘子面上笑了笑,明知故问:“那……郎君这是?”
黄良殷切道:“某听闻明晚城外西郊的月老祠有一场花灯会,不知娘子可否赏脸与某一起泛舟游湖,赏玩花灯呢?”
小娘子瞥了眼正趁机囫囵吃饼的萨摩多罗,推脱道:“儿这几日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恐怕无法赴约,所以郎君还是另寻佳人吧?”
黄良仍不罢休,“不知娘子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若有,还请不要与某客气。”
小娘子僵笑着摇头,“不劳郎君,郎君请回吧。”
黄良自知再这么耗下去也毫无意义,识趣地领着一众奴仆离开。不消一会儿,瞧热闹的人群陆续散去,萨摩多罗揣着金子也准备走,刚要跳下台子,却听身后的小娘子喊道:“郎君,请留步。”
萨摩多罗下意识捂紧了怀里的金子,警惕地转过身,“小娘子莫不是反悔了吧?”
小娘子连连摇头,指了指他胸口处的珊瑚吊坠,“郎君可还记得此物的主人是谁?若郎君还记得她,可拿此物同她换十两黄金呢?”
萨摩多罗一僵,嘴巴抖了几抖,最后不确定地唤了声:“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