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龙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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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灵子潜在深处,鱼群不断撞击他的身体,漩涡的吸引力让待在原地也变得异常艰难。

    他奋力潜游到底,咬碎嘴里的珊瑚珠埋进了沙子。珊瑚立刻疯长起来,像破土的竹子越拔越高。

    土灵子顺手捞住一张渔网,把自己和珊瑚柱捆在一起,慢慢向上爬去。珊瑚柱接触空气后便停止了生长,不多时,土灵子的小手攀到了柱顶,人跟着浮出了海面。

    天空翻滚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嘶啸声,暴雨打得他抬不起眼。他抱住珊瑚柱换了几口气,再次潜入水中。有个眼熟的东西随浪飘来,他伸手抓到眼前细看,竟然是郝大叔的那只水晶海螺!

    土灵子的心脏仿佛被海蜇刺了一下,眼泪融在海水里,悄无声息。

    稳了片刻,他再次浮出海面,将海螺罩在眼睛上,放眼只见海天浑同,上下一黑。猛然间亮光乍现,却是两道异色闪电在天空碰撞纠缠,势如龙虎相搏。激战的火花零零碎碎撕开了黑暗,云层中,一个庞然大物若隐若现。

    “真的是……龙?”他难以置信地自语着。

    世界突然消失了一瞬,是强光爆炸的效果。土灵子一惊,以为自己失明。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万道电流劈空而下,在海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雷电之阵。土灵子身在正中央,雷电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电流声如万鸟齐鸣,淹没了他撕心裂肺的惨叫。

    珊瑚柱早在电流轰击下分崩离析。失去支撑的小人却不下沉,电流在他身下聚成力量,将他缓缓拱起,悬浮空中,乌云之中也有雷电受到牵引,盘结而下,宛如一只天外巨臂缓缓探入天地间来。

    那只“巨臂”终于抓住了小人,霎时间,喧杂的电流声安静了下来,电流粗至六七人合抱,如顶天神柱般屹立在海上。

    如此伟力,磅礴激荡,却寂然无声,经由一个小小的躯体,上下贯通,流转不息。

    海沸如煮,迷雾四起。

    不知过了多久,盘旋海上的雷电之阵开始衰竭,拱托的力量消失,天外“巨臂”也缓缓退缩而上,最终消失在云层之后。空中只留下一个小小的人形,如一片发光的羽毛般,飘飘然落向海面,终于被漩涡卷了进去。

    隆隆巨响从大地深处传来,地壳结构剧烈地改变着,海岸线迅速向内地扩张,东虞方圆三百里从此浸没海水之下,不见天日。

    浑浑噩噩,天地溟濛。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大西北,阴风凛冽的不周山。

    山脚下的湖泊原本水平如镜,忽然间喧嚣大起,湖中的虾蟹贝类蜂拥向岸边,踩着同类往岸上挤。湖底泛出滚滚的褐灰色泥沙,不多时,水浑如浆,沸腾如煮。

    约半个时辰,湖水突然大面积地平息下去。此时的湖泊平静异常,湖面上热雾熏蒸,仿若一口静好的温泉。然而随着湖心地带明显地隆起,地动山摇的改变终于显现出来了——

    一座火山从湖中缓缓升起,仿佛出浴的巨人,巨大的涟漪层层涌去,将周围的高地淹没。

    “巨人”与不周山并肩伫立,白岑岑的皮肤是覆满山体的海苔藓,浮凸的黑红色血管是被烫死的珊瑚,浓密黝黑的毛发是的茂盛的海草,一切迹象表明,“他”来自万里之外的海洋。

    时已迫暮,两座山相映成画的剪影映在一只幽蓝的眼睛里,这只眼睛属于一只立在峭壁枯枝上的乌鸦。

    感到爪下枯枝蠕动,乌鸦悚然飞起,停在半空查看究竟。只见“枯枝”越蠕越松,一颗细小的脑袋从盘蜷的身体里抬起,直勾勾地对望过来。原来是一条枯枝蛇。

    一个伪装的侦查者。

    东虞,雷声隆隆而息,雨势渐收。疾风更劲了,恐怖的漩涡云被渐渐搅散,吹去,余下一方了无痕迹的晴空,天边夕日融融,海上红光潋滟,而那曾经生机勃勃的东虞国,就消失在这片绚烂旖旎的景色中。

    远洋中,荒岛上。

    两处阴影迅速地变清晰,本体终于落了下来,一个掉在岛上,“轰隆”砸出一个巨坑,另一个落进海里,“噗通”溅起巨大水的花。

    那头扬言要擒拿应龙的银翅鲧鳐,此刻狼狈地躺在坑底,一对美丽的银色膜翼像被蛀烂的叶子,伤口里火星游移明灭。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从海里踽踽地走上岸来。

    血液混着海水,淋淋漓漓滴在沙子里,随着这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踉跄地移动,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手臂上一闪一闪,宛如晴夜里璀璨的天星。

    这个身受重伤的人,正是失踪在狂风巨浪之中的渔家少年,土犁三。

    “你这个……你这个……”

    他颤抖地喘息着,走下坑去,踩着银翅鲧鳐的尾巴,一步步登上了它高耸的肚皮。

    “不……”银翅鲧鳐喉间发出模糊的声音,丝毫没了先前的耀武扬威。

    “混蛋!!!”土犁三突然爆发,扬起右拳就要打下去。

    “别伤我孩儿!”

    “孩儿?”土犁三沙哑地冷笑,吐出一口血唾沫,“不是要上供的人牲么?我们整整一国的人牲都让你私吞了!你这胃口,也不怕咬痛了老龙王的神经?嗯?!”

    “给我吐出来!”他暴戾地喊起来,双拳结结实实打在白肚皮上,一顿狂风暴雨般的痛揍。

    银翅鲧鳐全身抽搐着,血从鼻孔、眼眶里往外冒,破烂的膜翼搭过来试图保护肚子。土犁三拔了它一片鳞,反手就向大肚皮划去。鳞片注入了神力,不啻精锻而成的刀具。

    “不!”银翅鲧鳐喷出一朵血花,“别伤我孩儿!我真没吃你们东虞国人!之前胡说八道不过是为了激你。是、是老王八骗我……”

    “谁?!”土犁三又揍了它一拳。

    “东海……龟丞相,此事说来话长,你容我缓缓……”

    土犁三捏着鳞片等着它的遗言。

    银翅鲧鳐咳喘了一阵,勉强睁一只看着他说:“你虽折了神翼,却成就了好大的威名,早知英雄这么好当,当年我也去参战,哪怕拼个功成身死……咳咳咳咳……也好过如今,为了一口吃食,四海八荒地惹麻烦!”它的眼神忽然变得凄凉又讽刺。

    “你羁靡红尘八百余年,从里到外都萎缩得和人一样,哪知世界之变故!光是东海,这八百年间洋流衰竭,地脉频繁震荡,火山反常喷发,种种异常不一而足。我族在大荒东海上发现一处与外界障隔的静寂死海,便迁往那里避灾。死海荒芜,食物匮乏,鳐王曾派使者向龙王请求救济,却遭到拒绝。眼看交卵的时节将近,灾难仍然层出不穷,毫无平息的兆头,族人只能远离族群四处觅食。”

    “你知道的,我们与海马类似,雌鳐将卵传给雄鳐,借由我们的肚腹生育出来。若不是为了族人和腹中的孩儿,我也不会自命不凡,仗着神力出众就跑去龙宫为民请命。可笑的是老龙王这阵子也在忙繁殖,出面的是九千岁那老王八。他果然极尽推诿之能事敷衍于我。我心中起火,但毕竟有求于人,只能跟他耗磨。

    “老王八见我软磨硬泡,便要想法子整我。他有宝物能鉴阴阳,就跟我玩赌博,赌人鱼妖姬产下的蛋里,究竟是龙子还是龙女,我输了就给他我的鳞片,我赢了就让我吃了他。我说你又老又硬,石头也比你好吃,我要吃这蛋,他也答应了。结果,结果他……”

    说到这里,它的大肚皮开始剧烈起伏,好像压抑不住满腔的愤懑。

    “他靠出千,进三.退一,稳稳压着我!我赌得兴起,总也不肯罢手,他便趁机暗暗地调兵遣将,要对付我。我输得老大不痛快,一看出了他的把戏,索性将计就计,等他救兵赶到,就忽然暴起,把他的救兵全装了肚里。老王八还奸笑,问石头究竟好不好吃,我才发觉肚里沉得慌,那些虾兵蟹将竟是石头变的!老王八说要捆了我送上天庭去,我没辙,只能奋力一搏,最后引爆了一座海底火山才趁乱逃掉。”

    它说完,可怜巴巴地望着土犁三。

    土犁三不信:“你满嘴放屁,还是剖开看个明白!”说着又要动手。

    它慌忙捂住自己的肚子,“我真是满满一肚子石头!你打着不觉得手疼么?还有别拿鳞片抵着那儿,我孩儿还不足年份,别忙剖腹!”

    土犁三看了看自己的手,拳面血迹淹淹,刚才的一顿猛揍也打伤了自己。他有些半信半疑起来,所信者,银翅鲧鳐的确是“父孕子,千载而育”;所疑者,就凭它这副德行竟也能找到配偶?而且那股神力实在是非同小可……

    “对了!忘了告诉你,人鱼妖姬产下一枚血卵后就血崩死了,老龙王榻上缺人,阳亢着呢,你跟我缠斗到现在,你那个小美娇娘大约已经噗——”

    这一拳打在脸上,直揍得它喷血成雾。

    土犁三直起身来,忽然被艳红的夕阳晕花了双眼。海风漫漫吹拂,潮声四下起落,静默中,一些远去的记忆回到了脑海。

    远古时代,天神参与人间的战争,神力耗损过度而无法重返神界,是常有的事,世人谓之“折神翼”。滞留在人间的神随遇而安,便隐姓换名,与人混同而居,甚至留下了神人混血的后代。不甘与人为伍的便去寻觅一处适宜的所在,潜心修炼,等待千年一轮的飞升大劫,勉力渡劫之后便能重登天府。也有不等渡劫而强行登天的,他们的神力必须强大精湛,足以抵御那道专门惩罚“偷渡者”的“绛雷”。

    在那个未脱蛮愚的时代,人们从不探究天神参战的理由,只知对战胜者顶礼膜拜,将其功绩大肆颂扬。

    论起当下千年间的神人混战,当属八百年前的阪泉、涿鹿两场战役规模最大,影响最广。作为华夏联盟军功赫赫的大将,应龙为斩蚩尤而折了神翼,被盟主姬轩辕分封到南泽,主掌人界雨水。此事神人皆知。他为求低调,以封地之内的“凶犁土丘”化为姓名,曰“土犁”。

    没有人知道,他的滞留,其实是一场阴谋的结果。

    为了尽早查明真相,他在南泽每潜修两百年就迫不及待地强登天界,结果回回都被绛雷劈了回来。八年前那道绛雷凶猛异常,将他劈成重伤,他回缩成孩童的形貌,落在了东虞海滩,被一对渔民夫妇收养。缘分使然,这家人正是姓土,且家中已有两个儿子,于是他的化名后又缀上了一个“三”,表示排行。

    光晕一闪,土犁三身子摇晃了两下,一头从大肚皮上栽了下来。

    他使劲扭头着看向自己的胳膊,只见金色的龙鳞正在迅速褪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水纹状的咒纹,淡淡的红色颇为妖异。

    就是这个东西!害他折了神翼的真正元凶,在他体内沉寂了八百年,偏偏在今天,在他赶着去救人的时候发作了!

    八百年百折不挠的努力,最后都因为这个人而放弃了,只要和她在一起,世界再如何变故又与他何干?

    强大的束缚感压迫而来,身体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属躯壳。他想要抗拒,喉头一痛,腥甜的血喷在胳膊上。

    “初……鳞……”他闭起了眼,蠕动猩红的唇念她的名字,嗓音被浓血腌得喑哑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