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龙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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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沦波岗远离海岸,是东虞境内唯一的一处高地。那座被几百代人不断神化的龙王庙就伫立在岗顶,与大海遥遥相望。东虞神话中,它是一只大蚌所化,在海神的愤怒之下庇佑了祖祖辈辈的东虞人,其朝宗圣地的地位在东虞人心目中,千百年来未曾动摇。

    奈何雨浸日曝,经年累月,如今的龙王庙饱经修葺,像个久病不薨的老人,威严虽在,满身沧桑衰颓的痕迹却是再也不容忽视了。

    或许是它的衰老令老天起了先破后立之意,眼下的这场大雨下得人心里发寒。下了不到一个时辰,海水淹过十八里岗坡,涨到了庙门槛边,时不时地漫将进来。

    供灯旁围着黑压压的人。一名刚刚失去丈夫的妇人搂着孩子坐在神像下,哭声极具穿透力,引领了大片的啜泣声。旁人不与她说什么,只试图把孩子从她怀里抱出来。孩子们被大人鼓励着,推搡着,爬到泥神像上去避水。男人们守护着自己的妻儿父母,只是沉默,无人可守的,便不怕死地跑到外面,大声呼问哪里有人,哪里有船。老人倒有很镇定的,低眉合目,对着龙王像祷告不止。嘈嘈切切,忙忙乱乱,一边急于求生,一边却像不知死之将至。

    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小男孩从龙王像上露出头来:“这泥偶真会显灵吗?咱们年年跟它祷告,还不是照样洪水海啸嘛。”言未毕,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呵斥。

    “传说一万年前,不周山天柱倾塌,天河水倒灌人间。东海龙王垂怜世人,就派一只大海蚌来到人间,化成了这座龙王庙。咱们的老祖宗就躲进庙里,一心一意向龙王祈祷,就见外边的大雨没日没夜地下,那洪水恰恰齐着门槛,就是漫不过来。等到女娲娘娘补完了天阙,又过了几日洪水才退干净,人走出庙来,见四周围除了龙王庙和一片大海,已经是什么都不剩了,自个儿连日不饮不食不寝,居然还像没事儿人一样。”老妇人越说越精神抖擞,眼里满是虔信。

    “不说那老远的事情,就说近来七八年,哪回海啸死伤过人了?不是龙王保佑,就有这样的幸事儿让咱们遇上了?你娃子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哇,还不赶紧下来呢!”老人家又低了头一阵念叨。

    “这奶奶老糊涂了。”小男孩对旁边的小伙伴说,“每次发海啸之前,是谁东奔西走,通知村人来庙里避水的?还不是我三哥嘛!”

    庙里人声喧杂。小男孩雪亮的双眼忽然发现,门外一群人游着水来了。借着电光,他把其中一人认了出来。

    “郝大叔!郝大叔!”

    领头正脱了上衣拧水,抬头见是土犁三的小弟土灵子在向他招手。

    “郝大叔,”土灵子摇摇晃晃地半站起来,“我三哥呢?”

    领头走上前把他抱了下来:“你阿爸阿妈在吗?”

    “都在!铁二哥帮忙背来的,还有渔伍婶也来了。都在那里面歇着呐。”土灵子指了指庙里的一个角落。

    领头一阵沉默,眼眸映着那块影影绰绰的地方。他暗叹了一口气,说:“带我去找他们。”

    闪电越发密集,人和泥像的脸映得惨白一片。突然,应着一声炸雷,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悲声,大片人跟着陷入哭泣。悲声起伏中,只有门口的年轻人依然沉默地望着天幕。

    这名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就是铁二。他安顿好龚初鳞的母亲渔伍婶后,一回身又要往水里跳,渔伍婶却把他拉住,哽咽不能成声:“我的儿!婶不能再没了你啊……”

    铁二愣住了。

    混乱中有人高喊关上庙门。

    家园毁了,亲人死了,拯救心爱之人了然无望,下一刻就连自身也要难保。铁二用悲愤的眼神迎着雷电和狂风,任凭身后的人如何呵斥,他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石人。

    呵斥声陡然变作恐怖的大叫:“妈呀!水!水来啦!”

    借着电光,人们从洞开的庙门望出去,果然看见一道发着绿光的水墙,海啸已经到达光藻带,浪高如山!

    领头的眼里满是大无畏的平静。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一只水晶海螺,倒出一颗红彤彤的珠子,对土灵子说:“潜到水里避一避,你是孩子当中水性最好的,你能活下来!记住,要是上不了岸,就把珊瑚珠咬碎埋到沙子里,千万不能吞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不可抗拒的力量,土灵子急忙抹抹眼泪,张口噙了珊瑚珠,又使劲地点了点头。

    “去吧,我们都会保佑你的。”领头微笑着摸了摸土灵子的头。土灵子知道没空再留恋,跪下朝着父母和领头磕了三个头,起身奔出去,腾身一跃扎入了水中。

    仿佛天界战车在隆隆开动,轰鸣声裹挟着咸腥的海风碾压而来,龙王庙几乎为之倾坍。供灯灯火摇曳着,摇曳着,终于熄灭了。铁二关上了庙门,倚着门板慢慢地滑坐下来,周围已经没有哭泣声了,什么都没有,死神的黑袍把每个人的脸都蒙得紧紧的。

    “显灵啦!龙王爷显灵啦!大伙儿快听,快听!”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正是那个喃喃念念的老妇人,电光之中只见她高举着双臂,形态癫狂。

    人们从绝望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因为确实有两股奇妙的声音,像两支无形的利箭,穿透了轰鸣,直射入耳——

    一声悠远的长啸。

    一阵隐幽的吟唱。

    啸声空旷而孤独,透露着一种迷茫的追寻感;

    歌声温婉而空灵,充满了安抚和引导的力量。

    两股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神话中的巨鲸与鲛人在对歌。

    地面的震动随着两股声音的交替变化着,长啸时深沉强烈,吟唱时细微难察。

    一个把头埋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仰起脸来:“阿妈,外面有鲸鱼。”

    “那是龙吟!”老妇人连忙纠正她说,“是龙王爷来救我们了!快,快开门迎接呀!”

    狂喜令她摆脱了龙钟老态,腿脚利索地向门边冲去。海水从门缝蚀进来,铁二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他还是往旁边挪了挪。

    老妇人伸手去拉门,此时闪电连连,门刚开了一条缝,突然被一股横力撞碎,连着墙壁的石块直飞了进来。

    迎接老妇人的,是一张尖牙嶙峋的血盆大口。

    惊变之际,没有人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巨浪的穹顶坍塌下来,只一瞬间就将海面上那个电闪雷鸣的世界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天极处,罡风肆虐。

    鳞身棘脊的金色巨龙轻轻探出云层,俯视着人间。它修长的两翼在背后搅动着风和云,形成巨大的气旋,将低空的黑云源源不断地吸上来,天空被搅成了巨大的漩涡。

    大海上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却丝毫不妨碍海水爬上陆地到处侵略。人间早已成了一片汪洋,高地不断消失在黑浸浸的水里,人像蚂蚁一样流离失所,惊恐的尖叫和悲哀的号啕直干云霄,巨龙的耳边却是一片压抑的沉寂。

    滚烫的龙泪混杂在冰冷的暴雨里,洒落人间。

    一团银色的东西从漩涡中腾起,展开海水淋漓的双翼,一飞冲天。

    “呸!呸!呸!上当了!上当了!老王八临死还要戏弄本座,实在可恶!可恶至极!”那东西发出恨恨的叫嚷声,身子一抖,一阵咸雨。

    “何物嚣张?!”巨龙断喝,声若雷霆。

    “谁?!”

    怪物吓了一跳,暴吼一声四下张望,见头顶浮着一条金色巨龙,威仪雄霸,气势不凡。

    巨龙右目扫视之处,闪电频频,照彻了它的样貌:身体近似菱形,宽宽扁扁,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腆着一个大肚皮,两侧的膜翼覆满细鳞。它依空翱翔,闪电照得它通体银光,宛若精灵。

    巨龙认出这是一头银翅鲧鳐。这种来自神界的物种不但外形美丽,而且性情温良,喜爱群居。形单影只的银翅鲧鳐原本就极罕见,这个独来独往、暴躁叛逆,体型至少是普通银翅鲧鳐三倍大小的家伙,无疑是个异类。

    “此处灾情严重,你为何不避,反而卷进来兴风作浪?!”巨龙诘问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应龙,难怪来管老子的闲事!”那头银翅鲧鳐也认出了它,阔嘴一咧,露出一口嶙峋互呲的尖牙,笑容无赖之极。它的肚子像装着一个山丘,白花花地腆着,很是惹眼。

    应龙的感知能力不弱,这头银翅鲧鳐的神力集中在肚腹之中,由内向外辐射到全身。那肚子里一定有什么秘密。

    “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从实招来!”

    “伤天害理!又伤天害理!究竟天理是他妈的什么玩意?能吃?”

    发现对方注意到了它的肚子,它慌忙咽住了“本座眼里向来不容不能吃的东西”一句,暴躁的态度也略微收敛:“哼,本座堂堂正正奉命办事,告诉你也无妨。本座乃是鳐王殿前御兽,奉命降罚东虞罪民!”

    “鳐王?罪民?”应龙一震。

    “连年未向龙王献上一牺一牲,难道不是犯了目无龙主之罪?这下大祸临头,那跪在庙里求龙王保佑的难道不是一帮厚颜无耻的罪民?嘿嘿嘿,不过这下倒也帮我证实了一个传闻。”那银翅鲧鳐也不理会应龙的反应,兀自口沫横飞。

    “传闻那敖广服了御女灵药,修成了条颇有能耐的种龙,不理政务,天天跟人鱼妖姬忙活下蛋的事。嘿嘿,本座初时不信,现在看来传闻不假,若不是这个缘故,凭他那样贪得无厌的性子,如何能纵容这帮罪民……”

    “无中生有!”应龙喝断了它的喋喋不休,“别处不论,东虞之地,龙王庙中年年供奉,未曾短少。本尊眼底之事,岂容你造谣污蔑!”

    “哈哈哈哈哈哈……”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那银翅鲧鳐整个笑翻了过来,长尾巴向内卷起,两边的膜翼抱在拱起的大肚皮上,一颤一颤。

    “我说你整整八百年都泡在南泽打盹儿不成?东海谁家稀罕那些臭烘烘的死牛死羊死猪?人!它们要的是鲜活的人牲!”

    “?!”

    似乎很欣赏它惊愕的神情,那银翅鲧鳐瞧着应龙慢悠悠地道:“自开天辟地以来,大地上发生的每一场海啸,都是海中神灵按例征收进贡给朝廷的人牲。而东虞一带自七年前起,次次海啸都一无所获。人牲供应不上,就是龙宫里能耐受,那些吃惯了人肉的贵族也耐受不了,纷纷借口龙王克扣人牲,要起来闹事。就这当口儿,老龙王还跟人鱼妖姬关在水晶宫里撒野撒得人事不知呢,嘿嘿嘿嘿……咱们鳐王素来是东海的二把手,为了平息民怨,不得不命本座点燃海底火山,引发这次空前巨大的海啸,不但要一次讨清前欠的人牲,还要让天下人知道触犯神威的后果,以儆效尤!”

    尽管知道对方不是善类,不可轻信,但它冰锥一般的话语刺进头脑,还是让应龙浑身一冷——

    竟有这样的内幕?

    “你,休要信口雌黄!”

    “雌老龙王的黄能有本座什么好处?!你把脑袋里的水都拧出来好好想想吧,自古以来的规矩都不懂,亏你跟老龙王还是同族!”说到这里,它话锋一转,露出威胁的目光来。

    “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哪路神仙从中作梗,包庇这帮罪民七年有余?鳐王虽未下令追查祸源,但若本座不令而行,嘿嘿!那也是有功无过,有赏无罚!”听口气显然是心知肚明了。

    应龙冷笑道:“你想擒住本尊去向鳐王邀功?”

    “你道我不能吗?”

    “狂悖之徒向来不乏蛮勇,刚才那一番说辞,也足以证明你并非有胆无谋。”

    “你什么意思?!”

    应龙微瞑双目,似乎陷入回忆:“昔者,神界长战,至不周山天柱倾塌,祭伯河水倒灌人间。”

    “这事还用你提?谁忘了谁是王八蛋!”

    “银翅鲧鳐王预感大灾,举族腾出水域,周旋天际。人民但见空中银翅蔽日,久闻哀声阵鸣,十日弗绝。十日方尽,洪水自天际而来,海浸人间四十九日。”

    “你数落这些人尽皆知的旧事作甚?拖延时间想法子逃跑吗?”

    龙目炯然圆睁,乌黑的瞳仁中闪着凌厉的电光:“银翅鲧鳐天性尚和,厌恶非命!一旦感知灾难,鳐王便率领全族反向迁徙,且事必轰动,以警世人。你却敢明目张胆地诽谤鳐王发动海啸征讨人牲?哼,当真以为本尊长年蛰居,不通世事么?!”话中威严陡升,乾坤之气为之一荡。

    谎言被戳穿,那银翅鲧鳐非但不恼怒,反而长声大笑:“哈哈哈哈……好!好!本座逍遥半生,只当已戏遍世上可游戏之物,今日才知还漏掉了你!”

    应龙道:“你自负神力非凡,行止忘端,以至背弃本性,颠倒伦常。本尊今日便替鳐王清理门户,除掉你这异类!”

    一声震荡寰宇的龙吟,龙鳞之下金光涨溢,应龙的阳元之身脱体而出,向银翅鲧鳐闪电般冲去。银翅鲧鳐全身黑雾暴涨,腾出的阳元之身竟是漆黑一团。它长尾一甩,竟迎着应龙的阳元之身对冲而来。

    双元相僵,亢极必悔。“元身对冲”是摒弃了一切战法的,纯粹的力量碰击,若双方势均力敌,极有可能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