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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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方聿回家后蒋鸣涛没有马上走,他斜靠在车上点了根烟,但也没抽几口。那烟被当作装饰品一样夹在手指间,点燃它的主人却在发呆。
蒋鸣涛盯着泛着金属冷光的建筑物看了许久,思绪从对这块区域房价的估算渐渐飘离到了外太空,直到手机的震动把他拉回现实。
是方聿。
他给他发了条短信,只有三个字:“谢谢啦。”
蒋鸣涛吸了口烟,在对话框里打了“不用谢”,大概是觉得太过正式,他又删掉,换成“举手之劳”,点了发送。
他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大步流星地走向路边的垃圾桶,把还没燃尽的烟按灭在那里。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手机拿出来,翻出了前几天的那条通知他口红已经买好了的信息。
号码不一样。
蒋老板挑起眉毛,连号码也要分公私两个,怪不得不想跟自己这个只有一次失败生意往来的合作人一起吃饭了,至于为什么这么快就用私人号码给自己发短信——蒋鸣涛失笑,大概是因为喝醉弄错了吧。话虽如此,蒋老板还是眼疾手快地把今天来自方先生的号码存了下来。
——当然,方聿究竟是真的迷迷糊糊用错了号码,还是接着喝醉顺水推舟,就是另一回事了。
蒋鸣涛刚坐上车,吴秘书的电话就像催命符一样打了进来,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看到那个被自己特意设为“廉价劳动力”的备注,犹豫再三,按了接听。
“老板你什么时候回公司?”
蒋老板一愣,今天明明是星期天不上班,加班难道也有瘾吗?他清清嗓子正准备提醒自己的秘书,那头已经先他一步打开了话匣。
“对了老板,当时方聿也在我就没好意思提,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杜总那边要找人打广告的事嘛,你送方聿回家的时候有没有趁着机会跟他说?”
“……”蒋鸣涛难得地沉默了,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和方聿全程的对话,有些尴尬地发觉自己早已经把某杜姓合作伙伴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蒋老板毕竟是蒋老板,身为一个混迹商场多年的万恶剥削阶级,厚脸皮和甩锅早就成了必修课,于是他尴尬也只是尴尬了那么一两秒,就迅速恢复了镇定,气定神闲地开始批评吴秘书:“不是我说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提醒我?”
吴秘书:“……我提醒你了啊。”
“什么时候?”
“……就你收到他信息的时候啊。”
蒋鸣涛见他上了自己的套,更加不慌不乱,他甚至心情愉悦地打开了车载广播:“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吧,‘提醒’这种事,肯定是要在我去做一件相关的事之前你要做的事对不对?”
“……”所以还是我的错吗?吴秘书的太阳穴又开始痛了,他只想穿越回几分钟之前,把犹犹豫豫终于拨通电话的那个自己脸都给打歪:让你瞎打!这个人不要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光吃亏不长教训!还想加班是不是!
蒋鸣涛似乎是能感知到他丰富的内心活动,在吴秘书把自己狠狠唾弃了一通之后才幽幽开口,“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他,你看看你,又不提醒我,耽误了杜总的事。”
“……”
“不过毕竟这也不全是你的错,”蒋鸣涛把车载广播的声音调大了点,确保现在这首英文歌的旋律能被那头清清楚楚地听到,“我自己没想起来,也要负责任,这样吧,杜总那边我去跟他说。你把小陈送回去没有?送回去了的话就回公司。”
“……回公司干嘛?”
蒋鸣涛轻轻笑了一声:“今天星期天,让你回公司当然是为了……”他发动了车子。
“加班。”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心情大好,一边跟着节拍用手指点着方向盘,一边和着音乐的旋律吹起了口哨。
而电话那边的吴秘书,经历了本年度第n次想辞职的冲动,他深呼吸了几口,还是没办法冷静下来,只好强迫自己想想自己的工资——有钱能不能使鬼推磨他不知道,但有钱确实能让他无比包容顶头上司的各种不要脸和剥削行为。
吴秘书在心里把蒋鸣涛的祖宗十八代拉出来骂了个遍,骂完后依旧任劳任怨地开车回公司给某蒋姓老板继续当牛做马。
他看到蒋鸣涛在公司的微信群里发了个红包,一群小员工捧着星星眼把他夸上了天。
“呵,资产阶级。”吴秘书冷笑,转念一想这种用来收买人心的红包自己不领白不领,于是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口嫌体直地点开了红包。
1.11。
“……”看着领取详情里清一色的二位数,吴秘书开始怀疑自己最近大概是水逆。
大概是地理位置偏南的缘故,s市的冬天一直不大像冬天——至少不像方聿记忆里的冬天。他生在北方也长在北方,北方的冬天长久而隆重,冰冷的空气,湛蓝的天空,大风从头顶上呼呼刮过,直刺入骨的寒冷扑面而来,下午不到四点,暗沉沉的暮色就从天边慢慢上涌。每一年,方聿的家乡都会下雪,他对洋洋洒洒的雪花没多少兴趣,却格外偏爱大雪初落后的第二个清晨,那个时候他一定是家里最早起的,拉开窗帘入目就是一片荣辱不惊的白——他后来一直喜欢白色,也渐渐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喜欢白才喜欢雪地,还是因为喜欢雪地才喜欢白。
小的时候,他会跑到院子里,想在雪地上留下几个脚印,临到跟前又不忍心,于是蹲下来,用小指头悄悄地挑起一点儿雪,放进嘴里,它们迅速融化了,和他口腔里的唾液混合在一起,那一点寒气也很快消失不见,整个过程让方聿感到有一点儿悲凉。
后来方聿长大些,知道了一些事,又读到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对冬天、对雪的感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梳理那复杂的感情,就告别了家乡,来到了s市,这里很少下雪,也就阻断了方聿的感慨万千。
s市的冬天,除了最冷的那几日无声地用温度数据宣告着自己作为冬天的尊严外,它更像是方聿印象中的深秋。这里经常出太阳。冬日的阳光干燥又温暖,晒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暖意。这几年政府着重搞生态环境修复,有了点成效,至少方聿一抬头望见的不再是阴沉的雾霾,而是阳光映衬下碧蓝的天色。
方聿现在就在这样好的阳光、这样蓝的天色下信步走着。
他先是去了医院,最近失眠是好些了,可头疼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个医生显然不相信他是个作息时间规律的好青年,同一个月见了他三次之后,那医生摸了摸自己地中海趋势很明显的头,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对他谆谆教诲:“年轻人不要老熬夜,你看,”他指指自己的光滑的头顶,“这就是熬夜的后果。”
方聿非常恳切地回答他:“医生,我不掉头发的。而且,听说秃顶主要是遗传的原因……”
医生瞪了他一眼:“内分泌失调懂不懂?哎呀算了,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爱惜,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在病历上笔走龙蛇,虽然方聿辨认了半天也没看懂一个字。
他给他开了一点药,又叮嘱他注意排解压力防止过度疲劳注意生活规律,他“嗯嗯”地应着,走之前听到那医生摸了摸自己为数不多的头部毛发,念叨了几句“万一折腾出什么毛病来受罪的还是自己和爸妈”,方聿一顿,然后笑着说是呀是呀。
但其实不是的。方聿已经很久没跟家里讲过什么不好的消息了。他收到s大录取通知书之后一直按兵不动,快要出发了才告诉秦婉和他爸,他成了县城里第一个来到s市读书的高中生,为此他那父亲的眼睛恨不能长在头顶上,第二天就请了很多人吃饭喝酒,说什么方聿有今天这个成绩,全靠他们老方家列祖列宗在天上保佑着,还说方聿给他们方家长脸了。
方聿看着喝的满脸通红的父亲,只觉他的醉态与一年前用鞭子抽自己的那晚并无二致,他捏着杯子,透过扭曲的人影看到了那少年跪在地上耻辱的一晚,不由得一阵恶心。
他出发前,那个人给他买了部手机,说这号码自己存了,过段时间就打给他,他接过,没说谢谢,只是对秦婉点点头说“我走了。”秦婉朝他笑笑,挥了挥手。
方聿刚到s市就换了手机号码,只把它给了姐姐和秦婉,而他那酗酒的父亲竟也没有察觉——你怎么会察觉一个从未通过话的人换了手机号码呢?
方聿很少主动给家里打电话,偶尔打了他也只是报喜不报忧,秦婉大概是知道他的心思,除了叮嘱他好好休息别太累着按时吃饭加衣服之外也不多问什么,他们一直都很默契地不去提那个人,好像方聿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他很怕收到家里的电话,每次看到来电显示是家里就浑身难受的那种害怕。秦婉不会没事就打电话给他,他知道。所以每次他都怕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但其实方聿也并不只是怕听到不好的消息——还能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呢,再不好的事他都在几年前知道了。
他是怕面对自己。他是怕面对自己灰暗又不堪的过去。
他终于逃出了那个小县城,有了今天阳光下明亮的一切,除非迫不得已,他简直一辈子都不想回去。
方聿拎着刚开的药,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走得有点累了,他就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于是蒋鸣涛慢慢悠悠地开着车路过这条马路时,就看到了一个正撑着下巴出神的方聿。
他停下车,摇下车窗,冲着发呆的人吹了声口哨,“巧啊。”
方聿像一只被打扰的小兽,吓得一抖,他抬起头,看到蒋鸣涛坐在那辆送过他回家的车上,冲他笑得阳光灿烂,他从惊吓和喜悦中艰难地捋直了舌头,两个字磕磕绊绊地从喉头滚出来:“巧…巧啊。”
“去哪儿?捎你一程?”蒋鸣涛歪头示意他上车。
正是因为不知道去哪里才会瞎逛发呆的方聿:“……”
“怎么不动?我又不是黑车司机。”
方聿看了他一眼,西装革履,看起来像要去上班,但……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哪有人十点半才去上班的。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他今天穿了一件焦糖色的大衣,里面搭了件简单的白毛衣,头发刚洗过,也没打理,不用看也知道一定乱糟糟地蓬在头上。
早知道会在这里碰到他,我就稍微打理一下了。方聿抓了两把头发,痛苦地想。
“你去上班?我怕不顺路。”他站在车窗前,低头看着蒋鸣涛,对方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无赖地钻进他的鼻腔,那冷漠疏离还带了点金属质感的味道和他俊朗又带了点痞气的笑容很不匹配,但这不匹配又让心有杂念的方聿生生咂摸出一种无言的挑逗来,胸腔里那个小兔子跳啊跳,忽然崴了脚。
蒋鸣涛无所谓地松松领带,“我是老板,老板什么时候去上班都可以。”
“……”方聿看向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呵,大资产阶级,他腹诽道。
话虽这么说,但小资产阶级方聿还是鬼迷心窍地上了蒋老板的车。
“去哪儿?”蒋鸣涛又问。
方聿挠挠头,报出了一个公园的名字。
蒋鸣涛闻言一挑眉:“巧了,我还真顺路,这公园离我公司就两条街——你去那干什么?”
“喂猫喂狗。”
“拿什么喂?”蒋鸣涛看了一眼方聿放在一边的袋子,“喂它们吃药?”
“……”方聿沉默了,报出那个地名只是刚好想起来,喂猫也是一时兴起,他忘了自己两手空空只有一袋治头疼的药。
他扭头瞥了眼蒋鸣涛,对方一身正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此时正看起来聚精会神地开着车,上次喝醉了看得不够仔细,这次他很清醒,也终于确定当时觉得这人好看并不是酒精作祟。视线从上到下飞快地掠过对方全身,明明只有一两秒,方聿心里的那只兔子却好像跑完了一整场马拉松,正要脱口而出的“那就不去了”被他咽了回去。在路上发着呆就碰到自己一见钟情的人还上了他的顺风车的好事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既然大资本家什么时候上班都无所谓那他不妨多占用一点时间,为了自己的小心思也为受剥削的广大人民群众做点好事。
方聿的脑回路曲折地拐了山路十八弯,终于打定主意道:“那你先带我去买点猫粮狗粮。”
蒋鸣涛利落地转着方向盘拐了个弯,“行。”
方聿进去买猫粮狗粮的时候,蒋鸣涛在车里等他,闲暇之余他给吴秘书打了个电话:“我今天可能会晚点去。”
“好的。”吴秘书看了一眼面前电脑屏幕上的时间,心道现在难道还算早吗,“是有什么事吗?”
蒋鸣涛看了看旁边的宠物店,又看了看方聿放在那里的药,想了想,跟吴秘书胡诌道:“陪一个重要的合作人做一些社会爱心公益活动。”
“……好。您注意安全。”吴秘书挂断了电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他宁可相信蒋鸣涛现在是在约炮,也不相信他在做什么“社会爱心公益活动”。这个人如果有多余的爱心去做社会公益活动,他们这群下属难道还会日复一日有事没事地在这地方加班用爱发电?
呵。吴秘书冷笑一声。
到公园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方聿下了车,正打算跟蒋鸣涛告别,却发现对方也解开了安全带打开了车门。
“你不去上班吗?”方聿有些吃惊。
蒋老板看了看手表,“反正马上都下班了,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想耽误你上班的。”
“没,”蒋鸣涛一笑,“我本来今天早上就想旷工的。”
“……”
见对方不说话,蒋鸣涛径自往公园走去,“这么好的天气,上班多浪费啊。你不是说要喂猫喂狗吗?去啊。”
方聿没说话,拎着猫粮狗粮和自己的药从他身边大踏步走了过去。
他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风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某种洗涤剂和洗发水混起来的味道,和他已经习惯了的男女士香水味都不一样,干净、清爽,让人想起下完雨的秋日午后,或者是白衬衫牛仔裤之类烙上青春校园这样标记的事物。
蒋鸣涛愣了愣,这和他想象的方聿不大一样。在他的想象里,方聿身上也会有和他一样的高级香水味,一个微信号手机号都要公私分开的人,一定是一个谨慎又聪明的人。
他仔细打量着方聿的背影,瘦削修长,看久了竟然能叫他从那一身精致皮囊底下看出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
“哎,”他叫住了他。
方聿回头,“怎么了?”
“没啥,就是冒昧问一句,你属什么?”
方聿眨巴眨巴眼睛,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我二十三。”
蒋老板算了算,二十三,那确实是刚毕业不久,可这么年轻的人,他所呈现在蒋鸣涛面前的一切,和他的年龄相比有些超负荷了。蒋老板的疑问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
可他什么也没有问。
方聿年轻有活力,敢于尝试新事物,处理人际关系大方得体,外貌也好,这个猪站在风口都能飞起来的时代,他若是鹰,又怎么飞不起来呢。
蒋鸣涛不再说话,只是坐在长椅上看方聿半蹲在那里喂猫。
他的头发蓬成一团,抚摸小猫的动作温柔又缓慢,嘴里念叨着“慢点,没人和你抢”,眼睛里盛了一碗暖洋洋的笑意。
蒋老板其实是想趁着逛公园的机会跟方聿提杜总那事儿的,可他忽然改了主意。
他私心想把这趟旅行,归结到“私人出游”那一类,而不让它沾上公事私办的边。
方聿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特质,让蒋鸣涛既想和他成为工作上密切往来的伙伴或者对手,也想成为他私下里关系很好的朋友,星期天可以约出来吃饭不会被拒绝的那种。或者说,他既想看他意气风发处理工作事务彬彬有礼处理人际关系的样子,也想参与他卸去防备姿态的人生。
蒋老板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一个神奇的人,也从来没有过这么一种矛盾的心情。
虽然他后来才明白,这种矛盾的心情,经常被称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