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少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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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跪在那里,对着一面墙,墙上挂着他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乃至一些他不认识的方家先祖的画像。他们的生命永远停在了黑白遗像里,远离了人世间所有的纷争、过错和喜怒哀乐,无论他们生前是乐善好施菩萨心肠,还是刻薄势利凶神恶煞,人一死,这些恩怨也就被带进了坟墓,像雪融进了水里,一笔勾销了。此时,他们正透过画像慈眉善目嘴角带笑地看他。他跪在地上,原本用来垫膝盖的垫子被扔在一边,粘了一层薄薄的灰。他的膝盖被磨破了一层皮,但这丝丝缕缕的疼痛和背上的刺痛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那人打他的时候下了狠手,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背上一定皮开肉绽,全是鞭痕,血液和汗液糅杂在一起,把衣服黏在了伤口上,他从小就怕疼,于是不敢扯,就这么让它晾着,被风干。

    他记不清自己跪了多久了,疼痛让他所有的感官甚至大脑都迟钝起来,他视线有些模糊,大脑却艰难地保持着清醒,这是一场空前困难并将旷日长久的战斗,他想,他要赢。风从没关好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他的身上都是冷汗,被风一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这房间的布局十分巧妙,即使没有开灯,也能凭着月光看清墙面上所有的照片。

    天是黑的,风是凉的,月是白的,相片反射着细碎的微光。

    他努力睁大眼睛,把一面墙的照片挨个看了一遍。

    那是方家的列祖列宗,是他不所能理解的、令他那个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会的父亲趾高气昂的“高贵”血统。

    方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在那个小县城里,也是叫的上名字的“大家族”。据传方家一位先祖在永乐年间当了大官,整个家族得以鸡犬升天,后来方家又出了几位考了功名的读书人,慢慢也就成了县里人口中的“书香门第”、“大家族”。方聿太爷爷那个年代,他是县城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县里什么大事都有人找他商量,方家的门槛一年要被踏破好几次。可到了方聿他爷爷那代,祖宗留下的东西多了,后人就开始想着坐享其成不求上进,方聿他爹更甚,一辈子啃着老本坐吃山空,挥金如土,也幸好民间没了赌场和窑子,不然方家的家底可能会被败得更快些。如此也就算了,他还整日自视甚高,觉得姓“方”就高人一等,天天恨不得拿鼻孔看别人,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以“我们方家”起头,县里人给他面子,当面乐呵乐呵地打哈哈就过去了,背地里嘲笑的一家比一家狠。

    这些方聿他爸都不知道,但方聿知道。

    世上的恶意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成年人式的恶意,带着漫长冬夜的寒冷和肃杀,没有丧心病狂的骂街,也没有鲜血淋漓的斗殴,只有冰凉的不屑和厌恶,怀着像要躲避公路上某滩呕吐物一样的心情,远离他,但脸上依然挂着礼貌的假笑,只有在背过头的那瞬间,那条嘶嘶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才从瞳孔里钻出来,冒着寒气。

    而另一种,则是小孩子的恶意,带着火焰和铁水的热度和疯狂,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不计后果地口出恶言,兴奋又恶心地看着对方因为自己的话语脸色惨白溃不成军,心里充满了扭曲的报复快感。

    方聿很早就体会了这两种恶意。

    他从小就长的白净,和他妈一起出门的时候,经常被大人夸着说“这孩子和你年轻的时候长得真像”,他妈听了只是笑,点点头,也不说话,每当这个时候,方聿就很想知道母亲年轻时究竟长什么样,在他的记忆里,他妈一直是一个憔悴的、脸上布满了超出年龄的皱纹的干巴巴的女人,她就像一个被遗忘在沙漠里的、早已干瘪了的苹果,即使还能通过那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想见她曾经丰满的时光,那风光也已不再了。

    他曾经试图在家里找出几张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但没有找到。去问妈妈,她只是淡淡地说自己不喜欢拍照,让方聿别乱翻,快去做功课。

    可后来他放学回来时,听到邻居家的老太太和阿姨们嚼舌根说,方家那个婆娘,那个秦婉,年轻时候水灵灵的,多好一个大姑娘啊,就被方成冠给耽误了。

    方聿停下脚步,愣住了,秦婉是他妈,而方成冠是他叔父。

    “当年那小姑娘一路从苏州追到这里来喔,就是为了找方家老二要个说法,谁知道说法没要到,肚子大了,哈哈,只能待在这里了。”

    “我记得当时她爹妈在苏州那边还跟别人说好了把女儿嫁过去,啧啧,闹了这么一出,丢脸死了。”

    “要是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肚子大了,我肯定要自己去死了,婚都没结呢,哪还有脸活着?”

    “要我说啊,他们家那个婆娘,就是浪的,姑娘家家一点都不知道检点,还跑到咱们这里来找男人要说法,当时还不知道是谁先贴上去的呢。”

    “说起来,方聿他姐姐,到底是方家谁的种?”

    “我看多半是方成冠的,要说法不成,她一个女人又没办法把孩子这么生出来,只能嫁给方家老大咯,真可怜啊,被自己亲弟弟戴了帽子还不知道,还要给人养女儿。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方成冠那边怂了,谁会多看方家老大那个废物一眼啊?”

    “哈哈,他们家那个老大真好玩,前两天来我这儿买酒,赊账就算了,还说什么‘我们方家欠钱从来没有不还的道理’,我看整个方家的名声都被那废物败光咯。”

    ……

    方聿没听完就落荒而逃。他想不明白,平时母亲对这群人那么好,有什么好处都想着分她们一点,怎么就堵不住她们的嘴。他想不明白,明明大家当面和和气气,背地里怎么说的这么难听。他更想不明白,叔父和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又是怎么回事。

    表面看起来和和美美的大家庭,原来多的是他不知道的暗流涌动。

    其实那天方聿回来的时机不对,他一般都要在路上玩半个小时的,可那天他们刚发了期末考成绩,他考了年级第一,拿到奖状,只想飞奔回家给妈妈看。

    那张奖状后来被方聿撕了,碎片被扔在河水里,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地流向远方。

    方聿坐在河边,眼睛被洗了两次,还是有些发红。他出神地望着远方,第一次那么渴望逃离这座小县城。

    逃出去,永远都不回来。

    “小聿。”回忆被推门声打断,方聿睁开眼睛,没有回答。

    秦婉小小的身躯从黑暗里走过来,拎着一个保温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聿总觉得秦婉又老了些。

    老这种东西很奇怪,有的人的老是脊背弯曲变得佝偻,有的人的老是皱纹不留情面地爬上脖子眼角额头怎么也消不掉,有的人的老是声音变得沙哑讲三句咳两句,有的人的老是双眼浑浊习惯性流眼泪,有的人的老是下一秒就忘了上一秒要讲什么。

    但秦婉身上并没有这些痕迹,更准确一点说,除了皱纹多些,她看起来十分像一个她本来应该成为的,刚过完三十七岁生日的优雅女人。

    秦婉的老,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的、某种超出生物学研究范围的东西,就好像她的灵魂破了一个大洞,某些重要的东西从这个洞里早早就流失了干净,现在岁月把冷风从这个洞口呼啦啦地灌进去,她无力反抗,也无心反抗。

    有时候方聿很想问问她,是不是年轻时候的那些破事把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他问不出口,也没有理由问。秦婉活的太柔软了,甚至到了懦弱的地步,她把现实送到她手里的鲜花和划在她脸上的刀子全盘接收,没有一句不甘心的话。方聿偶尔与她的目光对视,会有种母亲活得很怨的感觉,但很快秦婉又露出了那种她常有的平和又慈爱的微笑,让方聿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是故意的。方聿想,她就这么软绵绵地活着,看起来与世无争,但也抗拒着任何人想要走入她内心的请求。

    秦婉走到方聿身边,也跪下来,使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看了他一会儿,抽出随身的手帕,把方聿脑门上的汗擦干净,“饿了没有?”

    方聿没说话,不是闹脾气不回答,而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先是被鞭子抽了几十下,又吹着冷风跪了一晚上,他现在连抬手都困难。

    “我给你带了饭,趁热吃一点。”秦婉径自说着,从保温袋里拿出几个饭盒,打开,又拿了双筷子,用餐巾纸擦了两三遍,递给他。

    方聿打起精神,接过筷子,饭菜的香味钻进鼻子,一整天滴水未进的身体蠢蠢欲动,他的每个细胞都在挨着饿,他颤颤巍巍地夹起菜,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望进秦婉古井无波的眼里,“你不怪我?不像那个人一样……,”想起那人,他厌恶地皱起了眉,“一样觉得我是个变态?”

    “你不是,”秦婉没有再去纠正他对父亲冠以“那个人”的疏远称呼,她只是温柔地笑了,摸了摸方聿有些潮湿的头发,“你不是什么变态。不管你喜欢谁,你都是我的儿子。”

    方聿鼻子一酸。

    秦婉做过什么,方成冠做过什么,他爸做过什么,他的姐姐到底是谁的儿子,这些困扰了他近十年的问题一下变得无足轻重。

    眼前的这个干瘪的小女人,这个他一直被夸“长得像”的女人,是他的母亲。并且不会因为他的性向放弃爱他。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扒着饭。他没有问秦婉到底是怎么躲过那个人的监视把饭送过来的,没有问秦婉那个人今天是不是又去喝酒了,没有问秦婉那个人这几天有没有撒酒疯骂她,也没有问他藏在房间里的那些已经被那个人发现并直接导致他出柜的杂志、漫画和光盘是不是被那个人当作脏东西烧掉了。

    他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想快点度过这天,虽然他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更加糟糕。

    可秦婉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平静地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光。

    她在一旁看着方聿吃饭,见他吃得差不多了,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心里想问我什么,那些十几年前的问题,我一直都知道。”

    方聿瞪大了眼睛。

    “你想知道的话,我现在可以都告诉你。”秦婉说着,又笑了,带了那么一点无奈,又带了一点悲悯。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年轻时候的美貌不复存在了,可那点□□没被老天夺走,秦婉眉眼一弯,就弯成一个甜蜜又优雅的形状,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因为家庭美满事业有成而与世无争的人生赢家,而不是在左邻右舍的七嘴八舌里死过一次又一次的“不检点”的妇人。

    “他们怎么说我的,我都知道。十几年了,这群长舌妇还没消停。”秦婉的笑容忽然变了,方聿第一次从自己母亲的表情里看到那么一点恶毒的成分,虽然稍纵即逝,但他确定他看到了。

    她像是游戏里被悬在空中半吊着的小人,离万劫不复的痛苦和平坦安逸的幸福都有一段距离。她就这么被闲言碎语吊着荡来荡去,通常是平静地忍耐,等着有一天这绳子把她放下来,偶尔忍无可忍了,她也恶毒地想要自己剪断这绳子,砸在那群人的脸上。

    “你姐姐呀,论辈分来说,你应该叫她堂姐才对。”

    方聿一个激灵,那些他试图自我蒙骗的谎言被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看向秦婉,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人。

    “当初如果不是方成冠那个怂包为了钱入赘了唐家,你爷爷又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想给方家留个后代,死命拦着我不让我回苏州,我怎么会嫁给你爸呢?”秦婉一字一句,声音还是很柔和,但听得方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秦婉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说完,她抬起头,迎上方聿茫然惊恐又痛苦的眼睛,收敛了笑容,“想不到吧,那些都是真的。”

    “你很恨我吧,你妈居然是个这样的女人。”

    “你们方家,除了你和你姐,没一个好东西。”

    方聿忽然看懂了秦婉的笑容、扬起的嘴角和复杂的眼神——那是一把藏了十几年的淬了毒的刀,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可秦婉只是恶毒了这么一会儿,就又柔软了下来,好像刚才的恶毒已经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有些疲惫地半瘫在地上,又摸摸方聿的头,他下意识躲开了。

    秦婉的手僵在半空,但话并没有因为方聿的躲避停下,“方聿,你要是想在这个破地方过一辈子,在那群人的眼神里永远抬不起头来,那我随便你。你要是不想,就去给那个人认个错,继续回去读书考大学,考得远远的,到时候你喜欢谁,他也管不了你。”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方聿对那个小县城,失去了最后一丝温柔的留恋。

    他去认了错,回到学校,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发疯一样地读书做习题,秦婉在学校旁边租了个小房子,照常给他送饭洗衣服,除了没再回方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方聿开始偶尔失眠,做噩梦,他梦到秦婉把那个人杀了,满手是血,在一片火光里对他笑。惊醒的时候,秦婉正坐在他的床边,担忧地看着他,暖气温度开得有点高,他出了一身的汗。“妈,我没事。”他说。

    那一年,方聿十七岁,在北方一个无名的小县城里,念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