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阑珊春意，抵不过这半世潇凉，花落人间，也不过一瞬其华。我于千万人中回首，却发现你在我身后，从不靠近，也不曾离去，这一路默然相守，已尽你平生缱绻温柔。世间苍凉，而你于我，正是那楣迎春光的一室美好，也是我一生贪恋的无双温暖，我只恋你，因你是我的一世欢......

    第一章病逝

    我跪在榻上，双目紧闭，不愿再看见这满目的凉白。不过几日的光景，我好似又生生从地狱边走了几遭，这人间再美，我也是再没了亲人，那些逝去的时光此时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晃动，一时不查，扯乱了我的思绪，扰得我脑中无力得紧。

    “小姐，小姐...”只听耳边有轻轻低唤，袖上也被轻扯了下。我睁开双眼，正迷糊间，小丫头绿竹紧皱的眉便闯进了我眼中，她见我睁眼，脸色一松，忙出声道：“小姐，二爷领着人来接您了。”二爷？这称呼让我意识一瞬清醒，是了，我刚刚丧了父亲，远在京都的外祖母便写信来说怜幼女无依，不若承欢外祖膝下。这意思便是我这个丫头太可怜了，早早的失了母亲，现下，连父亲也没有了，外祖母想将我带去京都抚养。我今年十四有整，虽说过了明年便是及笄的年岁，可现在我也还是个孤女不是。

    我父亲是锦州的知州，他幼时贫困，全靠这一身的锦绣文章才得了状元的美称，不靠权势也做到了如今的位置。我常听他讲，他做状元郎的时候，一时之间不知有多风华，骑着高头大马在京都闲逛了好几圈，想来这“一日看尽长安花”也不是虚的。他那时总笑着和我讲他以前的故事，我被他宠得太甚，痴笑着趴在他膝头，仰着脸听他说道着。他说你母亲年少时生得美，又是王家的大户小姐，偏偏被他这么个穷小子给捡着了......那天的月亮真圆哪，称得你母亲更像是月桂中的仙子一般......

    我母亲是京都王家的嫡长女，父亲说的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外祖本不愿将自己的长女嫁给父亲，虽说是个状元郎不假，但是王家是百年的大家族了，王家女儿不是嫁进宫里成了贵气的娘娘，便是嫁到了王公贵族之家，还从来没有嫁给这样的穷小子过。外祖那时生气，一怒之下锁了我母亲在院里，连门都不让出了。当时我父亲正要去江南赴任，可怜母亲这么个日日养在闺中的娇娘子，为了父亲，竟舍了脸面，也不求外祖了，一夜之间跟了父亲便躲到了江南。这之后的事情，就格外顺理成章了，母亲与父亲的亲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二人情深意切，生了我这么个养在手心的娇娇女，本是和美的日子。偏偏上天不做好，竟在我十岁那年生生夺了我母亲的性命，可怜我父亲几年来日日浸在思念之中，拖垮了身子，在前几日也去了。我这么个本是手掌心里捧着的女儿，也成为了那话本子里写的无依无靠的孤女了。

    绿竹见我不应她，忙又唤了一声：“小姐......”我自回过神来，回她道：“走吧，咱们去见见我这位二舅舅。”待我与绿竹走出灵堂，便见我那二舅舅此时正立在院内，指挥这一些个丫鬟奴仆搬这个搬那个，上上下下，好不乐忽。我轻轻撇过这几个大木箱子，看着也颇为眼熟了点，哦，是了，这是我家里的箱子，皆是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显。我那舅舅看见我出来，对我招手：“三丫头，过来过来。”我看着他那双盈满笑意的双眼，心下陡然不喜，却还是扶着绿竹，面上挂着舔犊之情该有的表情朝他走去。“舅舅。”我抬眼看他，唤他道。“哎...”我那舅舅抚了抚我的发顶，以手拭泪道。尽管我不知他那眼泪到底有是没有。“可怜了我那妹妹。”我其实是有些厌烦的，我生来便被父亲母亲娇养着，他们教我诗书，教我言行，我也从不曾看谁的脸色过日子，更不曾与这样虚伪的人打过交道。但现下，我已无所依从，若是我面上显露出一丝厌恶，这舅舅便更能弃我如鄙。我去不去外祖家都无谓，但是那些东西却是父亲母亲留给我的东西，便是今儿个外祖来了，我也决计不会将它们拱手让出。

    我忙挤出眼泪，随着他哭了出来，他见我哭，于是敛了神色，嘱咐我：“三丫头，和舅舅一起去京都吧，咱们今个启程，不出几日，你外祖母便能看见你了，她也是想你想得紧。”我含泪点头应了，随着一个小丫鬟的指引上了门外停着的马车，这马车倒是华丽异常，我这舅舅还真是舍得在我身上花钱，这也难怪。我父亲在锦州为官，锦州又素来是我们大魏国首屈一指的富饶地方，我父亲虽说公正廉洁，但他与母亲这般经营下来，我们府内的家当也是积攒了不少。

    上了马车，绿竹小声在我身边问道：“小姐，咱们真的要去京都吗？咱们行囊也不用收拾吗？”我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声，傻丫头，哪里还需要我们来收拾行囊啊，我那舅舅不把家里都掏空了，怕是不会罢休的。“你想去京都吗？”我握住绿竹的手，希望在我这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手上汲取点儿温暖。“绿竹不想，京都哪里像我们这里好。”绿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是我母亲选出来和我一起读书的玩伴，她只比我小了一岁，性子却比我稳重的多。“咱们走一步说一步吧”我将刚刚所见都说与她听，绿竹睁大了双眸，紧紧握住我的手，低声在我耳边骂道：“什么鬼的二舅舅，这般夺人财产，真是...真是和那...一模一样”这丫头本是想骂畜生，但她自小也是熟读经书，这词便说不出口了。我看她这般神情，倒是心下微微暖了些，还好，还好我还有绿竹为伴，“别担心，咱们这里到京都还有不短的路程，总能想到办法的。”我虽然故作镇定，如此安慰绿竹，可是现下我又哪里来的办法可说呢。我这一十四年衣食无忧，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将头轻轻靠在绿竹肩上，闭目思索，绿竹也握住我的手，不再言语。

    睡梦中，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卿卿...卿卿...”我看不清是谁在叫我，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迷雾，我心下不由惶恐，抬步便往声音所在的方向追去。这声音莹然耳边不绝，带着我熟悉的温柔与眷恋，是父亲，“父亲...父亲...”我愈发着急，撒开了步子往前跑去，却猛然发现自己一脚踩空，往悬崖底下坠去.....“啊”倏地惊醒，嗓子里干得发痒，马车里也是一片昏暗“小姐...你醒了”一杯水塞到我手里，是绿竹，我将水饮尽，撑着做起身子。“我们走了好久了吗？”绿竹将我轻轻扶着靠在马车壁上，又将毯子抖开给我覆在了腿上，才回道：“我们走了差不多有几个时辰了，外边天都暗了。”说着，将马车帘子撩起一角，让我能看得清楚。

    我们走的是官道，路上也没有几个行人，这个时候，应是往驿站里休息了。醒神间，马车外响起一个小丫鬟的声音“三小姐，二爷说再往前行百里，就到了常州的驿站，到时，我们就在此歇息。”“知道了，谢舅舅告知。”原来我们一行人已经过了锦州的地界，往前便是常州。我检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倒还算整齐，便坐在马车里细想如何才能夺回我的东西。

    想了有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小丫鬟掀开车帘，对我恭敬道：“三小姐，驿站到了。”我轻声应了，和绿竹一起下了马车。甫一下车，夜里的凉意便将我激得抖了一下，现下是深秋季节，白日里有太阳照着，倒也没有觉察出冷来。入了夜，这深秋的凉意便显了出来，绿竹此时正扶着我，察觉我微颤，忙将手搭在我腰间，揽着我走进驿站。这也难怪我，我母亲生我之时，惊了身子，身子气血不足，连带着我也是这个毛病。我父亲找了多少个郎中也未将这病治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身体较常人弱些，逢着阴雨天里，便咳嗽起来。这病跟了我十四年，我也就习惯了。

    等我踏进驿站，这位二舅舅已经将我们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见我进来，嘱咐身边一个丫鬟领了我和绿竹到了房间里。我是女眷，不好在外抛头露面，便问驿站要了吃食送到房里来。绿竹见我寒冷难耐，将我们带着的一袭天青色绣纹锦的鼠毛披风拿来与我穿上，又倒了热茶叫我捧在手里。不一会儿，驿站的吃食便送了过来，不外乎是些清炒的小菜和粥品，我与绿竹二人打发吃了。在马车里蜷了一个下午，不消说也有些累了，正准备躺在床上入眠。却听闻楼下阵阵马蹄声，夹杂着风声入耳，带着一股子凛冽的寒意。绿竹惊了一跳，忙看向我。我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别慌。想来可能是哪路来的官爷们在此停留，不必理会。熟料，刚刚躺下未待一盏茶的功夫，便听闻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哎哟...哎哟...官爷，小人...小人确实不知呀...啊...”这凄厉的叫声惊得我再困顿，也不由心里一跳，忙强迫自己镇定。这时，只听一声足以吓飞群鸟的威武嗓音喊道：“官府检查，都下来。”这声音震得我耳膜发疼，真是作死的人，这么大声喊不把人喊得一时精神失常才怪。说话间也不敢耽误，绿竹将我帷帽拿来与我戴上，方出了房间。

    这么小个驿站挤满了人，楼下站着数个身穿黑衣纹红色蟒的人，各个拿着清一色的剑，面色威严，一身肃杀衬得这深秋的夜都凉了几分。绿竹眼尖，寻到我那舅舅也在人群中，此时我也不得不依仗于我那舅舅了，于是与绿竹悄然下楼在舅舅身后站定。我在帷帽里看得清楚，这些人专捡着女子审看，又拿着手里的画像仔细比对，怕是在寻什么人。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心里泛起胆怯，手心凉意又冒了出来，绿竹此时也注意到了，伸手握住我的手，两双泛凉的手握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温度。这厢，不知何时查到了我们，我那舅舅也吓得不轻，虽说他是京都王家的儿郎，偏他没有什么胆量，这时正冲着面前一人弯腰作揖。我适逢站在他身后，本想着借他的身子躲一躲，这可好，恰恰就将我暴露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我抬头撞上一双眼眸，这双眼辽远的如深秋的潭水，平静中带着微微的墨色，就如同我小时候母亲带我去看的那月积潭一般，泛着水光又映着月色，只让人沉溺在其中仿佛不敢言语。我一时移不开眼，忽然便觉察自己面上一冷，这双眼就在我眼前落定，身旁的一切喧嚣仿佛一瞬千里地朝后流去，周遭都静了，只剩我自己忽然加快的心跳和越来越深的这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