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独占小山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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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入府门,却瞥见眼角一抹黑影闪过。董若怜浮起嘴角,却不知是哪位好姐姐的眼线,得知她没死立马去报信了。

    董若怜旁若无人的回到自己的厢房,门外守着的小丫鬟翠碧见她回来了,连忙跪倒道:“小姐您可回来了,奴婢四处寻您不得,大小姐又不让奴婢走动,小姐您怎得弄成这样了!”说着那双大眼里竟然开始蓄上泪水。

    董若怜目色逐渐变得柔和,若说这个家里有谁真心待她,就是这个小丫头,还有奶娘七姨。虽然他们效忠的对象是原来的董若怜,并非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假小姐,但几日下来,董若怜也真心实意的感受到了七姨和翠碧的温暖。她扶起翠碧,吩咐道:“替我打一盆水来,收拾一下。我一会儿要去面见爹爹。”翠碧听闻此言,欲言又止,却依旧听从了吩咐。

    在翠碧的服侍下,董若怜洗净了灰尘的脸竟似蒙尘明珠被擦拭干净般,青丝散漫,明眸皓齿,秀美的睫毛垂下来,覆上一片浅浅的阴影,恰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薄翼般粉唇轻轻抿起,真当得上“若怜”二字。

    翠碧笑道:“小姐还是这么好看,若是被那五陵年少瞧见,只怕提亲的少年郎要踏破相府的门槛哩。”董若怜不以为意:“又在胡说了,谁会想迎娶一个疯子呢。”翠碧有些不忿:“都是大小姐她们,欺负小姐您地位不高,屡屡使些下作的手段,不然您何苦要故作疯癫!”说完惊觉自己失言,忙向门外瞄了好几眼,才放下心来。董若怜见她如此,只道:“翠碧,不得编排我的好姐姐们,”见翠碧不解的神色,她放松的靠在梳妆镜旁。“为我绾发,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是时候好好回报她们了。”说完,董若怜轻轻翘起了嘴角。

    董若怜一向不爱太过鲜艳与厚重的华服,只着一件素色衣裙,便施施然朝大堂踱去。进入大堂时,众人已都到场了,首座端坐着不怒自威的华服男子,约莫四五十岁,方正脸膛,下巴上留着一缕山羊胡,这便是董若怜的丞相爹爹了。

    右侧是身着深红缎绸,绾着牡丹髻的主母,身上没有繁重的金银珠饰,倒是手里提着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双眼微阖。两位主座从右边数去,是董若怜的二娘秦氏,正斜斜瞥着门口,朝着指甲吹了一口气,虽看上去飞扬刻薄,但也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她身侧坐着的便是董若怜的好大姐董若珠,不如她娘那样跋扈,只是坐着啜茶,不动声色。可董若怜分明瞧见了那双眼睛里的恨意。

    主座左侧的是三娘幽兰与二姐董若芸,来这里半月,两人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与董若怜不亲不热,也没表现出多大的敌意。

    秦氏还育有一子,名董若峰,此时不在皇城。

    “若怜,”秦氏凉凉的开口,“你又去那龌龊之地了?怎么回来这么迟。”语毕还不着痕迹的扫了三夫人一眼,三夫人是左相从烟花之地带回来的,在地位正统的秦氏眼里,就是一个不入流的狐媚子。

    幽兰闻言,并不说话,只低低垂下眼。

    董若怜见过了爹爹与主母,又对着两位姨娘福身后才答道:“二娘,怜儿今日出府玩耍,瞧见那城郊破庙里有一口棺木,心下甚是奇怪,这棺木是污秽之物,纵使庙宇已不受香火供奉,也仍是佛门无上之地,怎容此物亵渎,正逢着这秋日风高气爽,阳光并不显得燥热,怜儿一时想不明白,就靠着草垛睡着了。”秦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董若怜未曾理会,接着道:“梦里来混尘俗,似觑见百年浮世,可惜怜儿无才,悟不得什么大道理,倒是将这棺木的困惑弄懂了两三分。”

    听她这样说,座上微阖双目的主母也来了兴致:“哦?你倒说说,是个什么道理。”董若怜展颜一笑:“主母,怜儿以为,这世上除却陵墓义庄等地,再不容凶验之物。倘若家中逢白事也是匆匆作法,将阴曹之物迁驾别处,说是洪水猛兽也不为过。可这佛门之地,即使为世人所苛待,不享香火之旺,仍容天下人,天下物,众不容佛容,众避之佛纳之,可见佛胸次开阔,又念及主母长日礼佛,将佛祖心气学去了七八分,平日里不曾骄奢恣睢,仗势压人,也不曾将那些跳梁小丑放在眼里。怜儿学识浅薄,只揣摩了些许佛理,便好似烂柯观棋,不愿醒来了哩。”说到此处,董若怜赧然一笑,“还望爹爹主母,两位姨娘不要怪罪怜儿来迟了才好。”

    她一席话落音,座上主母连声笑道:“你这小丫头片子,竟想出这样的法子讨我开心,也罢,你既然有心至此,我又怎好再罚你?来,坐到主母这里来。”侍奉奴仆赶忙在主母与秦氏中间架了一条背椅。董若怜见她左相爹爹脸色稍霁,高兴的谢过主母,跑到她身侧端坐。

    秦氏心中暗恨,没能除掉这个小杂种也就罢了,还害她众目睽睽下吃了这么大一个瘪,需知明眼人都瞧得出,那小杂种口中的跳梁小丑就是平日里倚仗娘家权势,稍加越俎的她!当下脸色微青,不再说话,只与身侧的女儿对了一个阴狠的眼神。

    座上主母看在眼里,心里摇头。她常伴古佛,性子淡薄,不欲与人争斗,这府中大小事情虽过她手,却并未次次追究,她知秦氏平素里嚣张气盛,也隐约知道一些她与董若怜母亲李氏的恩怨,却从未多加过问。不成想今日这被外人津津乐道的相府疯小姐为她出了一口气,虽非她愿,但也说不得要庇佑一二。

    众人各有心思,大堂内的气氛就渐渐凝了起来,还是坐在左侧的幽兰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叹气,那柔媚软糯的嗓子,正是让人想起花船画舫上的《□□花》,“怜儿巧言,今日聚谈倒是学到了些微佛理,容人所不容,忍人所不忍,才真真是玲珑心思。”这话听在各人耳中的分量又不一样了,他身侧的董若芸惊讶的看了娘亲一眼,不知平日里总是温言雅语的母亲今日为何当众说出这等带着影射意味的话。

    秦氏脸色更青一分,正待发作,座上左相忽然发话了。

    “好了,今日本是我府中众人聚谈,怜儿虽迟来了片刻,倒也有缘由。不必再挂碍那些事端。”众人这才开始聊起家里长短,诗词歌赋来。

    主母身侧的董若怜端坐片刻就开始不堪忍受,她的性格本来就多为跳脱,被束在这里听着大家遵规循礼,笑里藏锋,不多时就觉得无聊至极,偏偏这府中大大小小几位女人乐此不疲。

    茶酒三巡过后,照例开始对诗。秦氏手段虽狠,毕竟是户部尚书之女,几句诗词自然不在话下。幽兰早年在柳巷之地,多听闻风流才子对歌谈赋,也算不上弱手。两位丞相千金亦是大家闺秀,不说立意深远,只词性工整那也是信手拈来。

    唯独她董若怜,左相府出了名的草包千金,平日里好流连烟花之地,教训那抛弃家中妻女的负心汉。坊间传闻,相府三小姐早年被“斗酒公子”余鹤溪所抛弃,才性格扭曲至此,至于什么装作乞丐将城中欺软怕硬的恶霸扒光了扔在墙头、去城西钓鱼将城中颇有智慧的老人钓了一天的鱼骗走、半夜趴在新婚夫妇的窗下学春猫啼哭,种种荒唐事迹不胜枚举。却因她没对百姓做出什么恶事,反而常常路见不平,城中百姓在津津乐道之余颇为拥戴她。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顽劣至疯的相府三小姐才没被她那威严的爹爹禁足在府——

    那日她从青楼回家,还颇为庆幸生在富贵人家,谁承想她竟然是这样的三小姐。欲哭无泪之余,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些穿越小说,艳福不浅,吃香喝辣。眼观她,虽是丞相千金,却没有人敢要她!想来谁也不愿背上这么个被嘲笑的夫人。

    思绪正云游时,听的秦氏冷笑:“若怜,见这三秋桂子,甚是馥郁,你可有合适的诗句?”过去的董若怜都是支支吾吾的过去,大不了被罚一顿斋饭。而现在的董若怜却不欲如此。

    前世憋屈了一辈子,今世纵然她百般忍让,对方也咄咄逼人屡次要她难堪,甚至要她的性命,真当她是好欺负的么?

    只见董若怜站起身,走到堂中:“二娘,怜儿有一言。”众人皆有些惊奇的望向她,似乎想看看这位草包千金能做出什么诗句来。

    “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花团夜雪明,叶翦春云绿。

    风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

    这本是白居易的《有木》,前世董若怜见意境深远便记了下来,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此句一出,满座皆惊,一时间呼吸声都静了下来。

    “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好一句不容凡鸟宿,谁说我左相府千金胸无沟渠?这分明是孤高清淡,不欲与世同流。怜儿,你却说说,此诗立意何在?”丞相爹爹抚须大笑,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是探究。

    董若怜心中一凛,不好,光顾着出风头,以前的董若怜怎么会有这样的才学。只笑着圆道:“爹爹,此诗是我前日里游玩,去城西小池边听一老者所作,他的原诗前几句与女儿这个并无不同,只是最后两句为‘遥寄秋风里,无宿无不宿’,女儿觉得那诗意高深极了,不甚理解,又想起我左相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当睥睨天下才是,故改了这句‘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左相又看了她一眼,主母说道,“那老先生也是个妙人,不过却是少了几分傲气,怜儿,这几笔改得甚好。来人,将前日里皇上所赐玛瑙钗头赠予三小姐。再去云缎庄扯几匹上好的料子,往后便不要穿得这样寡淡了。”

    董若怜俯身:“谢过主母,只是爹爹平日里两袖清风,甚为廉洁。做女儿的既然出去抛头露面,就断不可华服加身,这黎民百姓方才知爹爹苦心,况且怜儿穿惯了素淡衣裳,若是艳丽纷繁,说不得不习惯呢。”

    一席话说的主母眉开眼笑,就连座上不苟言笑的爹爹也直直掳须,看上去甚为满意。

    只那右侧的秦氏母女,心里总不是滋味,明明是想害她出个丑,谁知这次却让她捡了便宜,而这小杂种,捡了便宜还在卖乖,真是随了她那狐媚娘亲,一个德行。

    左相站起身来:“今日也尽兴了,都散了吧。过段时日皇后娘娘为大皇子设招亲宴,你们都好好准备一下,怜儿,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就也跟着两位姐姐去见见市面吧。”

    众人皆垂低眉目,行礼退下。董若珠见董若怜远远的坠在后面,特意放慢的脚步,待她来到身边时,抬起下巴,却未看她:“不知你运气能好到什么时候,我有的是时间,希望你也有的是运气。”

    董若怜也不看她,自顾自走着,只粲然一笑:“那,承大姐吉言。”董若珠轻哼一声,快步离去。董若怜看着被丞相府局出的一小片天空,不由得又想起那白姓诗人的孤傲。

    “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