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十夜.北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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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佐为带回府以后,因为之前在户外冻得人事不省,受的寒气自然重,又加上中宫殿的那两巴掌差点把我煽到破相,于是外敷内服的药持续用了接近半月的时间。

    来平安朝后,自记事起,我就一直有种身为药罐子的自觉。平日倘若稍微天气转凉,立即跑到药房翻箱倒柜准备御寒的药材;冬日里的时候,全府上下更是如临大敌,地龙整日整夜地烧着,驱寒药包一旦一旦地往家里运,就是冬衣,也能牵扯出一把不得不说的故事……

    记得小时候有次我跑到偏院去捡从树上掉过去的果子,不慎闯入某间贮藏室,结果里边堆得翻山倒海的满房间棉袄裘衣把我吓了一跳,事后问佐为,才知是我五到十岁过冬穿的衣服。正巧藤原家有个远房的远房添了嫡子,问着讨要富贵人家小孩子的旧衣物,说是要跟着沾粘贵气,于是在佐为他大哥二哥和他爹都没理会的情况下,佐为挺身而出,收拾了堆在那间房里的那些给送过去。

    后来听说,那家近亲远亲一堆子人,屋里小孩子都沾上藤原氏的贵气。其实我是很想修书一封告之的,那不是贵气,是我进藤氏的旧气。

    那事之后的一个冬天,我专程留意了下,数数自己身上到底过冬的时候套了多少衣服,结果最冷的一天,上下加起来我数出八件来= =

    再过后的几年,某次北边的一个小镇遭了冰灾,朝廷拨款过去赈灾的同时,冷泉他爹下令也叫朝中官员们捐点过冬的物什一并运去,于是佐为又记起我那几年穿过的棉衣来,然后藤原家的小公子自然成了朝里最有爱心的一位。

    “想什么呢?”廊下,狩衣外面套着银色水仙织锦斗篷的佐为端着一碗汤药迎面行来,斗篷袖口和领口及肩处都绣上一圈绒毛,随他走动微微飘摇着,更衬得一张脸如同冰雕雪砌一般。

    我冲他笑一笑,伸手接过那碗药仰脖喝了,苦得我呲牙裂嘴。

    最近汤药喝得忒多,御寒补血调理元气各式各样都有,一天至少三大碗,弄到最后我嘴巴里尽是苦味。清牧找我来下棋的时候,落两粒子便要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吐一吐再收回,弄得那一整天,她瞧我的目光都很是意味深长。

    佐为抬手将我头上顶着的兔绒帽拨拨端正,然后道:“刚刚宫里派人来说了,中宫殿下传我进宫授棋。过后我便动身,厨房已经交代好了,你等下吃些鱼肉,喝下热粥,早早沐浴了早早睡吧。夜深了再要饿,叫守夜丫头蒸个蛋羹给你。”

    我听出了话外音,一皱眉,说:“听起来好像你要很晚回来的样子……中宫娘娘是为上次的事情为难你吗?”

    他温尔一笑:“你想得倒多。为难倒也不担心,反正我父兄也会一并过去。”

    “这样才更让人担心了吧= = ”

    佐为一伸手,弹我额头,说:“闲事管得到宽,先顾好你自己吧……”

    “诶?”我不服气了,刚要出声反驳,佐为却将我的手拉过去,轻轻在他掌心放好,开口:“光,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恩?”

    他握住我的手掌细细地摩挲着,一双温润的眼眸柔和又深邃地望向我:“你在冷泉太子府上那三个月,开心么?”

    我抬起头看着他,看到他眼里都是流转的让人安定的光,想了一会儿,我点点头。

    佐为没再多话,只应了一声,随即起身沿着廊道离去。

    他的银色斗篷衬着廊下一地的白雪,显得背影落寞又萧索。

    我动了动手指,忍不住一下子叫住了他。

    “怎不一次说完?”佐为应声回过头来,安然立在那边,等我接下来的话。

    我抿了抿嘴唇,磨叽半天,道:“也没什么事情……就是,你进宫的时候替我安慰一下清牧,她今日输子太惨,对我怨气不浅……”

    佐为盯着我半天,笑了笑,问:“还有事么?”

    我摇摇头,于是他在再度转过身,大步行走,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晚间,我沐浴过后,蹿到房中准备前天已经置好的包袱,又偷偷溜进厨房翻找一个时辰前请府上厨子准备好的干粮,一并塞进包袱中。

    这些天修养在藤原府中,却也不是全然与外界断了联系,清牧每每进府与我对弈,总是能顺道捎来一些消息。

    譬如,使往北国求和的藤原实为在返京的途中被冷泉殿的人马截下来,说是他扰乱朝纲、有通敌叛国之嫌,然后拖进营帐中关起来不见天日,只让修书一封回朝,目的仿佛只是让藤原家一众警示。

    再譬如,冷泉太子的军队,放着源晴雅一众撒手不管,倒是对闻讯来分杯热羹的草莽流寇穷追猛打,塔矢的安危,似乎也不在他们眼中。

    另外,一向跟冷泉阵营针锋相对挑起此次战事的晴雅将军,突然将兵马西行数十里,逼迫到北国与西国接壤处边境上的平家,后者却安然自若,并无要干架一场的架势,

    这三条消息,不论哪一条拎出来,都能成我非去北国不可的因由。

    藤原氏如今朝中有冷泉太子一众亲信,城外有源将军大军压境,腹背受敌;藤原家老二明明也只是前去求个和,顺道帮我传个信,居然也能以叛国的罪名被扣押下来,可见此次的冷泉殿,分明是准备好借这场战火,一把点燃整个藤原一姓,聚拢大权。

    再者,塔矢那边却无声无息,他困在敌军营帐中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个从小对他觊觎的师兄随他吃住一处,这样一来,不论怎么样想,都不会令人开心起来吧(╰_╯)#

    加之平今上那边也不安宁,诶,我此行过去,源晴雅最多也就承我一份情,倒真不知道能救得了哪个。

    总而言之,我人先过去探探形势再说。

    如今府中这个时候,家里帮衬的人大多都已经睡下,佐为还在宫里接受训导教育,廊间灯也熄了几盏,走过身的时候只觉得昏昏暗暗。

    到得侧门处时,远远见到门边像是立了个黑乎乎的人影,手中提着的灯盏随风一摆,些微昏黄的光便晃在那人脸上,差点吓得我半死。

    走进一看,原来是守夜的小丫头。

    她手中灯一晃,晃到我脸上来,看清楚是我之后,声音平稳道:“天色已晚,还请公子随奴婢移步,回房去休息吧。”

    我抓紧手里还算轻盈的包袱,不当一回事:“这么早也睡不好,倒不如出去散散心,喝点小酒。”

    小丫头坚持地,挡在我面前:“藤原大人吩咐过,夜间出行不利公子安危,还请公子随奴婢回房吧。”

    我扬了扬眉,难怪这么理直气壮的,原来还有佐为在她背后撑腰。

    刚要说点什么,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一个人,幽幽地道:“大人亦交代了,光华公子今夜不论去什么地方,府中人都不得阻拦。”

    我竖起耳朵,心里欢喜一把,听声音好像是府上的管事。

    平日里除了佐为,就数他最大,说话最够分量鸟。

    管事爷爷踱到面前来,眼睛盯着我肩膀上的包袱,说:“只是还请公子把带离府上的东西出示看看。”

    他话音一落,从旁处忽然又窜出三五个人,手中举着火把,顿时把这小院照得通亮。

    我撇撇嘴,反正爷一没带大刀二没带耗子药,不怕搜。

    于是直接将东西从肩上卸下放在地上,有家仆弄了弄,彻底将活结弄成了死结。

    我囧,于是上前帮忙之,然后包袱打开之后,无奈地看着一群人上前围观我之前塞进去的外衣外裤、内衣内裤、干粮以及一小包金叶子……

    管事叹了口气,冲身后人示意,于是又冒出来一个丫鬟,手中捧着一个小包。

    正当我郁闷这漆黑的小花园还能突然蹦多少人出来的时候,管事老爷爷将那包东西接过来再递给我。

    我愣住,想了半天也没搞清楚状况。

    他盯着我,又叹了口气:“大人知道你百密一疏,那包金叶子虽有大作用,但小吃小住随意露财总找人嫉羡,容易惹事上身,他今日离府时,特意叫我备了一袋铜钱,里边夹了几颗银元。小包里另有两个药瓶,红色能止血,蓝色能解毒,还请公子收在怀中,以备不时之需。”

    我喉咙有些哽住,刚要开口,管事又道:“大人还担心你体弱,抵不了北方的寒气,公子出了侧门,转角处有辆小车,上面套着快马,车内备了一床褥子、一件披风和手炉一支,都是此行铁定能用得着的物什。另外,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中,只有北门夜间是开着的,公子沿着朱雀大道一直北行就是,夜间宵禁,公子到了北门处,报上大人名讳便可。这些,公子可记好了么?”

    我点头,低头眨了眨眼睛,复又抬手,朝着管事一辑。

    他摆摆手,道:“公子明白事理的话,此事需当只谢一人,公子可明白那人是谁么?”

    我又点了点头,管事于是叫两个人上前来替我把行李重新整理一番,再交给我背上。

    不再言语,我拎着手中的包袱,一手勾住怀里的小包,在满园火把的亮光和众人的目光中出门离去。

    “公子——”管事最后叫住我,“藤原佐为大人现在绫小路边上的津屋浅饮,光华公子若有兴致,可以绕路前去与大人对饮一杯……”

    我只管点头,没有说话,将东西挪到肩上背着,然后朝着转角那辆那车走去。

    套上马后的速度果然比牛车快了不少,手中团着的手炉就是之前在藤原府常用的那个,边线棱角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铺在坐板上的褥子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佐为从我房里抽的一床备用,闻上去也尽是熟悉的味道,就连一旁叠得整齐、搁好了的披风,亦是他先前肩上裹着的那件,在烛光的映衬下,透出一层橘色的暖光来。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记得先前还住塔矢府上的时候,他都说我来了这边,嘴挑了不少,哪知道就是这样被佐为给惯出来的。

    车轮咕噜咕噜地转着,我稍稍掀开车帘,外边自然是漆黑一团,远处有微蒙蒙的几点星光,使得整个朱雀大道都陷入一种灰暗的暧昧中。

    自我开始记事以来,身边便总是有那个风华绝代的人。尚不能准确分辨美丑的自己,在面对要么是府中的老头子管事肌肉仆役或是脸上化得跟白面皮儿似的小丫鬟,要么是藤原实为藤原忠为藤原老狐狸一众面貌或阴郁或粗狂的鞋拔子脸时,在人堆里面熊抱的主要对象,自然还是微微一笑可倾城的佐为。

    和现代只存在我记忆中的包子佐为全然不同,平安时代的佐为,在经历大的变故之前,在千年放浪之前,活得更加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气质出众不染尘埃当然还是有,但是先前的那位只能活在我眼睛里、或是网络中的飘渺鬼魅的形象,已然被这位我睡不着时会抱着我颠来颠去来回在廊中走动、我生病后会花大功夫熬汤药然后端过来一勺一口给我灌下去、对弈时候会跟我一人一方在我下出烂棋后更加严厉训斥过来的真实存在在我生活里的这个人所替代了。

    从前以为的亦师亦友的佐为,到了这个朝代中,界限变得更加的模糊,朋友、老师、兄长、父亲(-- )、母亲(= = )……总而言之就是朝夕陪伴着的与我一同成长起来的最亲密的家人。

    终究,对于这位家人,我还是未曾令马车绕道且行,前往津屋,让他赠我一杯离别酒。

    以前出府远走都是受不了某某禁闭然后牵了一匹马捞了一袋银子跨马便逃,何曾试过府中人这么大排场的送行?

    这一次,送归送了,便宜也捞了,该也不用搞得那么煽情了吧。

    反正,我进藤汉三还是会回来滴(╰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