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划过最高点的那一刻, 时间戛然而止, 姜千予与周星域两人面对面站着，四周静的只剩下风声, 与心脏跳动的声音。

    姜千予气息不稳，向后退了一步。

    本来空间就小, 她现在背脊已经完全贴在玻璃边上了, 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眼皮轻颤。

    周星域眨了眨眼，拍了几下自己的胸膛，位置和她刚刚的手掌贴着的位置重合。

    他重复道：　“许个愿吧, 我都满足你。”

    姜千予定了定神，才慢悠悠地开口：“恕我直言，你除了名字里有个‘星‘字, 和星星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急, 你可以再想想，年前都有效。”周星域偏过头, 气定神闲道，“你也可以当作是天气太冷了，暖男周星域决定给你送温暖。”

    姜千予眺望远方的风景, 摩天轮此时已经过了最高点，正在慢悠悠地往下转。

    马上就要着陆了。

    就像所有美好都不会长久, 那些人生中最明亮的片刻, 总在人无所期待时不期而至, 又短暂到一瞬即逝。

    姜千予收紧了眼神, 声音微乎可微：“你又能给我什么。”

    *

    这是姜千予时隔多年第一次过平安夜，往日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于她而言，不过是生命中最不甚平凡的一天。

    但今年圣诞节真的不同往昔了，不止是因为她在平安夜的那天与周星域一起玩到了凌晨，还因为姜晋维回国了。

    姜晋维自从与吴曼萍离婚之后就久居法国，从事红酒生意，与吴曼萍的孤身一人不同，姜晋维在恢复单身之后的第二年，就与一个在法国长大的华裔女人过上了同居生活，她为姜晋维诞下一子之后俩人就结了婚，如今儿子也有七岁了。

    姜晋维平时一般都是过年回国，探望父母，顺带召见一下姜千予，这次空降南城，他给姜千予发微信通知她的时候，她一下没反应过来，有点茫然。

    反正姜晋维回国的第二天，总会约姜千予一起吃个饭，姜千予一般都会提前和吴曼萍请示。

    以往吴曼萍听到姜晋维这个名字，总是会条件反射般地皱起眉头，不过这次吴曼萍竟然破天荒地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让她早点回家。

    姜晋维选了一家粤菜馆，姜千予一进菜馆，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烤炉里悬挂着烤鸡烤鸭，还在往下滴着油。

    她报了个桌号给服务生，服务生领着她过去，她才发现这次姜晋维不是一个人回来。

    他身边坐着一个小男孩，虽是中国人的模样，却留着一头金发，此时正在和姜晋维用法语交谈。

    姜晋维发现姜千予到了，站起身，拥抱女儿：“千千，好久不见，又漂亮了。”

    他用法语叫身边的小男孩站起来，然后为姜千予介绍道：“这是bruno，你弟弟，他中文说的不是很好，但能听得懂。”

    姜千予之前暑假在法国待过一个暑假，那时bruno正和他的妈妈在北欧度假，这次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bruno。

    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姜千予点点头：“你好。”

    bruno笑嘻嘻地打量姜千予，用很蹩脚的中文和她说：“你好，我的名字叫姜易轩。”

    小孩子天真的眼神不含一丝杂质，bruno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亮晶晶的钻石糖一般。

    姜千予也笑了笑，模仿他的口吻说：“你好，我的名字叫姜千予。”

    姜晋维见状，很满意地笑了笑。

    bruno和姜晋维说了一连串法语，姜千予只是略懂些法语，听不懂他们的交谈内容。

    还是姜晋维主动和他翻译：“bruno说你很酷。”

    姜千予有些意外，小声道谢谢。

    她发现bruno这个孩子与中国大多数孩子不同，十分热情奔放，对任何人都一张笑脸，连服务生上菜的时候，他都要朝她笑一笑。

    姜晋维怕bruno吃不惯中餐，点了很多菜和点心，盘子一个接一个地上了桌，不一会儿整张桌子就被食物给堆满了。

    结果bruno的胃口特别好，每个菜他都吃，期间还用中文和姜千予说“这个菜真好吃”。

    一顿饭吃下来，几乎都是姜千予和bruno在交谈，一个用着拙劣的中文，另一个努力从嘴里蹦出几个法语单词，俩人交流虽有语言障碍，可不乏趣味。

    最后bruno吃撑了，抱着肚子摸了又摸，满足地笑了笑，问姜千予：“姐姐，你什么时候来法国？”

    姜千予愣了一下。

    姜晋维接过儿子的话茬，停顿了一会儿，非常郑重地开口：“千予，其实这次爸爸回国，不仅是带着bruno来探亲，还有一个目的。”

    他的答案呼之欲出。

    姜晋维见她没说话，继续语重心长地说：“千予，我这次来，就是希望能劝动你和我回法国。”

    他的这个提议太突然，姜千予一时无法作出回应，只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凉了。

    姜晋维道：“你不用现在就给我答复，还有半年，等你大学毕业，我才会带你走。拓宽些眼界，学点不一样的东西，不好吗？我感觉得出来，你天生有和我一样对葡萄酒的热爱，我可以给你提供系统的学习。我知道你母亲对你的期望不同，可是对我来说，你能做到的远远不止按部就班地生活。”

    “你应该拥有更精彩的人生。”

    谈起吴曼萍，姜晋维云淡风轻地带过，可姜千予收紧了拳头，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姜千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吴曼萍的人。

    一个在离婚之后数十年，让她去见自己的父亲都有所抵触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让她随之出国的，这对于吴曼萍来说，等于是输了。

    她输了这场婚姻，至少还拥有女儿，她知道姜晋维有多希望把女儿带在身边，她便死守着不肯放。

    这样的吴曼萍，连她上大学都强迫她住在家里的吴曼萍，又怎么会放她出国留学。

    她说：“我妈妈绝对不会同意。”

    她的这声“绝对”，不止是基于对吴曼萍的了解，也是出于内心的一种坚守，那是她必须遵从的死理。

    就像吴曼萍说的一样，姜晋维已经有了家庭，有了第二个孩子，于他而言，姜千予或许只是他当时失败婚姻的附属品，他需要做的只是隔三差五回国时对她潦草的嘘寒问暖。

    但是吴曼萍不一样。

    她只有姜千予。

    *

    与姜晋维吃完饭的那天，她躺在床上失眠了。

    姜千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同母亲提起姜晋维有意带她出国的事情。

    她本意就是想拒绝的。

    年少时的热爱，也许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她拥有更多的是责任，和那份对故乡的眷恋。

    还有在南城遇到的那些，精彩了生命的人。

    一个让她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有倾诉一切的想法的，一想到就会心跳加速的，她无法说服自己抗拒他的人。

    留在南城吧。

    姜千予想。

    只要闭上眼睛，那个幻象就不听话地跑出来，像黑暗之中崩裂出的一缕光，明亮而清晰。

    有些感觉，忽然就清楚了。

    圣诞节过后，姜千予与吴曼萍一直处于一种十分和谐却暗藏尴尬的关系。

    与姜晋维有光的话题，母女俩都讳莫如深，即使知道姜晋维回国，吴曼萍也假装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一般，提都不提这个人。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南城又飘起了小雪，漫天飘飞的雪花仿佛是天空对即将成为历史的这一年展露的无穷的眷恋。

    也就是在这一天，姜千予又一次见到孙国涛。

    跨年前一天，吴曼萍还小心翼翼地问她，明晚跨年能不能多带两个人一起在家吃饭，姜千予当即预感到了什么，只是轻声说好。

    第二天上门拜访的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旁边站了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还背着书包，显然是刚下课，有些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眼睛朝地下看。

    姜千予一下就认出了这个男人。

    就是那个吴曼萍醉酒之后送他回家的那个男人，她见过，所以有印象。

    吴曼萍听见门铃声，系下围裙走了出来，男人把拎着的袋子递给吴曼萍，笑着说：“来，给，一点心意。”

    “太客气了。千予，叫孙叔叔。”

    吴曼萍接过礼物，朝孙国涛笑了笑，声音是温柔的。

    孙国涛一把推过边上的男生，逼着他叫人：“这是我儿子孙煜，快叫吴阿姨，还有姜千予姐姐，姐姐是临大高材生，你好好和人家学学。”

    孙煜很勉强地喊了一声：“吴阿姨好。”

    两人被吴曼萍笑脸相迎直到客厅，孙国涛坐了一会儿，茶都没喝几口，就抢着要帮吴曼萍一块儿做菜，吴曼萍笑眯眯地领他进了厨房，一面吩咐姜千予给孙煜拿点零食，陪他聊聊天。。

    姜千予从冰箱里抽出一罐可乐，递给孙煜：“给你。”

    她的手指修长，握住可乐罐头的指尖泛白，指甲被修的圆润整齐。

    孙煜别过头，声音闷闷的：“我不喝可乐。”

    姜千予“喔”了一声，把可乐收走，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啤酒喝吗。”

    孙煜有些意外地看了姜千予一眼，接过啤酒。

    姜千予给自己也拿了一瓶，手指勾着易拉罐的环儿拉开，灌了几口。

    一阵沉默，孙煜有点忍不了，于是问道：“你看不出来吗？”

    姜千予：“看不出来什么？”

    “我爸，和你妈的关系。”

    孙煜年少时丧母，从小和爸爸一起长大，与离异家庭不同，他从小就知道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也明白父亲迟早有一天还会再结婚，这也在情理之中，他无法责怪父亲。

    只是这一天也许很快就要到来了，他心里多少有点不适应。

    听老孙说姜千予父母离异，他有点儿好奇，这个现阶段与他同病相怜的人心中是什么想法。

    姜千予手撑在腿上，静静坐在那儿，侧影靓丽，她不说话的时候，桃花眼微挑，一双漂亮又漆黑的眸子直戳人心，孙煜一下红了脸。

    她无波无澜地说：“这件事，我们不是只有接受的份吗？”

    于她而言，吴曼萍如果真的可以找到另一份幸福，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无论是当时她离婚的时候，还是她为自己选择专业的时候，种种事迹历历在目，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顿跨年饭她吃的沉默，多数时间都是吴曼萍和孙国涛在聊工作的事儿，孙煜吃了一半就开始玩手机，她只能端起饭碗在一边很沉默地吃着一颗颗米饭。

    吃完饭，大家一起看跨年晚会，姜千予很自觉地坐最边上的小板凳，漫不经心地看屏幕里的明星对口型假唱。

    吴曼萍和孙国涛分坐在沙发的两边，想是避嫌，毕竟两个人在孩子面前什么都没有表示。

    但姜千予心里清楚，这顿饭是一道分水岭，把吴曼萍的过去十几年和未来分隔开，有很多事情，以后都不一样了。

    突然有点疲倦。

    几天前才和姜晋维吃了一顿饭，见了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会儿吴曼萍立刻不认输地领着疑似男友的人一起跨年，两个人像约好了一样你来我往，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她并不介怀，时隔十年，她脑海里父母还有可能重归于好的想法早就被现实擦抹得一干二净。

    只是她发现自己被父母已经牢牢地甩在了后边儿，那样停滞不前的她，所作所想，姜晋维和吴曼萍根本就不在乎。

    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姜千予只能一个人向前。

    她对于父母而言的意义，只是一段属于失败过去的附属品而已。

    刚刚那个小男生问她的感受。

    她的感受，重要吗？

    ……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两下，把她从漫游的思绪中拉回来。

    划开手机，是周星域给自己发的一个表情，一只黄鹦鹉以一个无比滑稽的姿势举着横幅，横幅上写着“祝你天天开心”留个大字。

    紧接着跟来的是一条六秒的语音。

    姜千予插上耳机，按下那条信息。

    背景声很嘈杂，应该是在大马路上发来的信息，可是周星域低沉的声音有一种能将周围所有喧嚣化为无形的能力，于是她的耳畔只有他温柔镇定的声音。

    “姜千予，新年快乐。”

    他的这一声最稀松平常的，甚至不是跨着点的祝福，却像拥有什么特殊的魔力一样，一点一点把她的心拆解开。

    种种情绪，混着悲伤，混着无措，混着一点对未来的迷茫和回忆的遗憾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慢慢地稀释她所有的防备。

    不过因为他一句“新年快乐。”

    姜千予觉得自己眼睛发酸，一种不由自主地冲动让她想逃离这里，想找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一个真真正正，只属于她的小角落。

    她按下发送键，信息就这样一去无回地奔向那里。

    【周星域，陪我倒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