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昙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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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阁主住在正中的问天楼,就在朝阳殿正北面。二位名使的住处在问天楼的东南角,分别叫做玄楼、紫楼。咱们方才从朝阳殿过来经过的院子就是玄名使的玄楼。”小栀一边领着路,一边向柳然介绍着,“再外围,向东是三卿的居所,向南是主子的金暖楼,正西,就是咱们要去的西苑——昙影楼。”

    “主子快看,往南再走过假山就到了!”小鸾兴奋地指着不远处。

    转过假山,一座院落仙踪忽现,柳然走进了,看着门楼上的匾额写着“昙影仙楼”。

    “仙子。仙楼。”柳然嘴角透着笑意。他背手走进门楼,循着楼梯向上,小栀、小鸾虽毕恭毕敬地跟在他后面,可已忍不住左右张望。

    幽幽香气袭来,柳然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等着扑面而来的香气将他包围。台阶已尽,柳然驻足,缓缓睁开双眼。十二幅绝美丹青出现在柳然面前,他瞬间愣住。许久,他方回过神来。

    他将十二幅丹青一一细细览过,然后喃喃念着丹青上的仙子的封号和芳名:

    “凤鸣仙子——梨渊、汀涯仙子——弄月仪、玉成仙子——纪君乡、贤歌仙子——钟木仁、璎重仙子——乌玉儿、新月仙子——出尘、乐遥仙子——清风、怜星仙子——双战、抚琴仙子——明烟、锁江仙子——凉月、夜晨仙子——凝芥、幻世仙子——寒箫。”

    柳然久久凝视着最后一幅丹青,幻世,他想到了那句“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一身月色广袖束腰长裙,纤尘不染,手执青色玉箫遗世独立,好似再瞧一眼那人儿便要羽化而登仙。如此想着,他又不忍心再去惊了画中人,只是小心地远远望着。他想象着这位幻世仙子的真容将是怎样的绝代,念想间,嘴角竟不经意地漫出笑容。

    “少阁主亲临,属下未曾远迎,还请少阁主恕罪。”身后一声娇语,柔声沁人肌骨,柳然这才回过身来,回头看着眼前女子,柳然认出她便是画上的第一人——凤鸣仙子梨渊。

    梨渊外袍上绣着鸾凤图案,藕色薄纱披肩遮住白皙的香肩,衬得气质高贵。见她柳眉杏目与画上一般,柳然不由兴奋,更为期待一见幻世真颜。

    柳然笑道:“暮雨不请自来,还要向凤鸣仙子讨扰了。”

    梨渊罗袖一掩玉面,倾城一笑:“哪的话,少阁主赏光驾临是我姐妹的福气。少阁主若是不嫌弃,就到楼中小坐。”

    “就怕暮雨一介庸人,浊了仙境。”

    听了柳然一番自谑,梨渊笑得更深了:“少阁主说笑了,‘仙子’不过是个名号,我姐妹就是为流云阁跑跑腿,只是阁主抬爱才有幸被人唤句‘仙子’。”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墙上丹青,又道:“可巧,今日君乡妹妹从临安带来了天香水月居的厨子,还请少阁主赏光留下饮宴,也让梨渊引少阁主去见见我那些妹妹。”

    柳然收起折扇,爽朗道:“求之不得。”

    柳然又看向那最后一幅丹青。寒箫,那执箫的女子仿佛正凝望着他,让他探不透那深邃的眼神,愈是这样,他就愈是难以将目光从那画像上移开。

    梨渊引着柳然下了门楼,走出门楼便进了院子。柳然在几片花圃中都见到了含苞待放的昙花,心想这就是“昙影”二字的由来。

    梨渊见他放缓脚步,就停了下来,问他:“少阁主可喜欢这些昙花?”

    柳然不假思索:“自然喜欢。只是昙花一现太过短暂。”

    梨渊沉默片刻,又浅淡地上扬嘴角:“少阁主说的在理,梨渊受教了。”

    “可昙花一现为韦陀,也不失为佳话。”

    柳然的话让梨渊意外:“少阁主也知道昙花与韦陀的传说?”

    “这段情爱很是凄美,但却叫执念困住,可惜。”

    梨渊轻挥衣袖,一哂:“少阁主年纪轻轻,竟懂得这些?”

    柳然也不恼,但笑不语。

    梨渊见他情状,笑中又多了一份深意。

    穿过前面的庭院,后院有一片碧湖,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笑语盈盈。眼前的杏林红绿掩映,衬得那笑声更加迷人,湖光山色时隐时现,胜似仙境。待走近了,柳然听到歌语琴声缭绕而来,忽而又是一声琴音划破长空,清亮的歌声随之而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走到一道圆形拱门边,湖中亭忽现,亭中女子随着歌声翩翩起舞。柳然远远地看着亭中女子,脑中闪现着那十二幅丹青,仿佛这些女子顷刻从画中走出来。他细细地数着,却只有十位仙子在亭中玩乐,而那月白身影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眼里只一瞬间的失望,却被梨渊牢牢地看在眼里。

    梨渊对亭中的仙子们轻唤:“少阁主驾到,妹妹们还不快来参见。”

    歌声琴音顿止,十女望向岸边,眼前那华衣少年俊美不凡,便是刚才朝阳殿上的少阁主,纷纷整好妆容。忽而风动,十位仙子御风而起,翩翩飞舞着跃到岸边。

    十女一同软步福下去,同声道:“参见少阁主。”

    柳然温文尔雅道:“仙子们不必多礼。”

    十女起身都不再说笑,正色相对。柳然见状调笑道:“看来是我这不速之客搅了仙子们的雅兴。”

    新月仙子出尘走上前来:“少阁主驾临是我姐妹的荣幸。看少阁主也是风雅之人,既然来了,不如指点一下我姐妹的舞技琴术?”出尘人如其名,清丽可人,一身粉色流苏修身长裙衬得她红润可爱。

    “新月仙子过奖了,我一介凡夫俗子怎能在仙子面前卖弄薄技。”

    出尘脸上一红,立刻露出小女儿的娇羞情态,她未料到少阁主竟知道她的名字,想想方知少阁主是看了那些丹青。

    “少阁主那要是薄技,那我们姐妹要羞得没脸了。”说话的是一身白族少女打扮的贤歌仙子钟木仁。点苍山下、洱海之滨的大理白族一向热情豁达,所以钟木仁与中原女子气韵不同,性子也外放些。

    这一句引得众人失笑,钟木仁缕一缕头饰左侧的白绒布流苏,接着说:“咱们这样客套来客套去,怕是天都要黑了。早听说少阁主精通音律,姐姐妹妹们都喜欢这些,不如少阁主来助助兴?”

    “仙子盛情我怎好推辞?”柳然气定神闲地笑笑,“那就弹奏一曲,为仙子们助兴。”说着,他看向抚琴仙子明烟:“抚琴仙子,不知可否借琴一用?”

    明烟蓝衣及地,优雅大方地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把连珠瑶琴,恭敬地交到柳然手中。

    柳然又一回身,笑道:“不知方才唱《越人歌》的是哪位仙子?”

    乐遥仙子清风端庄上前,面上泛着微红:“回少阁主,是属下。”

    “仙子好音色,不知可否赏脸再唱一首?”

    清风微一点头,一脸娇羞:“少阁主要属下唱甚么?”

    柳然道:“甚么都好,只是欢快一些才应景。”

    清风面上显出深深笑意:“一首旧曲《洞仙歌》倒是欢快。”

    柳然那厢与几位仙子聊得正欢,梨渊使个眼神,玉成仙子纪君乡随她避开众人,到了一边。纪君乡一身黛色轻纱罗裙,眉眼间透着机敏。

    梨渊压了压声音,侧头问纪君乡:“寒箫哪儿去了?”

    纪君乡答道:“方才阁主身边的堇香来给请走了。”

    梨渊秀眉微皱:“怎么偏在这个时候?”

    纪君乡没听清,“嗯”了一声。

    梨渊立刻展眉笑道:“不妨事。少阁主今日留下饮宴,菜色上要多多留意。”

    纪君乡会心一笑:“一会儿我叫人把那几坛梨花白取出来。”

    梨渊想想又说:“我记得少阁主幼时口味清淡,不喜牛羊膻气,你去知会一声,把‘红酥羊肉’和‘牛乳盅’换下。再换上‘泛舟湖上’、‘清桥百合’、‘梨园春色’和‘八珍乳鸽’四道罢。”

    纪君乡目光一转,道:“不如再加一道‘水晶豆腐冻’做点心,辅以‘冰雪茶果’,精致清淡,最合适不过。”

    梨渊翘起兰花指点着下巴,说:“是不错。好好打点,可不能怠慢了咱们这位少阁主。”

    昙影楼中热闹非凡,梨渊别具心思,将席摆在梨渊住处——晓镜轩的庭院里,赏月赏花品美食,风雅之至,柳然自然也兴致勃勃。一张八仙桌琳琅摆着各色精致吃食点心,算上柳然正好十二人围坐一周。

    梨渊拿起酒杯,拂袖起身道:“今日少阁主赏光,留下饮宴,梨渊代姐妹们敬少阁主一杯。”

    柳然风雅一笑,举杯一饮而尽:“仙子客气,是暮雨讨扰了。”

    一众仙子为表盛情纷纷敬酒,梨花白清而不烈,十几杯饮下柳然面色不改,依旧君子谦谦,雅兴至了还对月赋诗。

    怜星仙子双战来自草原,也不像中原女子那般内敛,起身就到了柳然身旁,支开服侍的侍女,拿起侍女手中布菜的象牙箸就为柳然夹起一块西湖醋鱼的鱼脸肉,放在白瓷碟上,清脆笑道:“属下方才尝了这鱼,鲜美酸甜得很,少阁主也尝尝。”

    柳然细细尝了那鱼,语中带笑:“的确美味,有劳仙子。”双战大为满足,娇笑着回了座位。

    锁江仙子凉月见状以手捂面,回身吩咐身后侍女几句,那侍女也走到柳然身边,为柳然盛了碗翡翠玉珠羹,送到柳然面前行礼道:“锁江仙子请少阁主品尝。”

    柳然来者不拒,接过羹汤品了一勺,看向凉月:“清淡嫩滑,仙子有心了。”

    凉月浅浅点头,颔首抬眼看着柳然,样子玲珑可爱。

    如此一来,仙子们都荐起自己喜欢的菜式来:璎重仙子乌玉儿荐了道火焰龙吐珠;夜晨仙子凝芥荐了道蛋酥虾仁;贤歌仙子钟木仁荐了道竹香糯米鸡;抚琴仙子明烟荐了道千刀小炒肉……柳然一一尝过,一一点评,并不厚此薄彼。

    纪君乡抬袖遮面,笑着说:“看来这天香水月居的厨子真是好手艺,讨得少阁主和姐妹们这般欢喜,不如叫那主厨出来,少阁主奖赏他一番?”柳然并不反对,弄月仪就吩咐侍女去叫主厨出来。

    主厨姓陈,临安人士,一副老实忠厚模样,见了众女和柳然惶然扑倒,粗声粗气道:“小的陈吉,见过各位仙子……娘娘。”

    仙子们听了“娘娘”二字盈盈笑起,纪君乡捻着丝帕笑得前仰后合,又强正着颜色说:“谁教你胡喊?还不快见过少阁主!”

    陈吉又颤颤恭敬拜倒:“见过少阁主……大人!嗯……万福金安!”这一叫不伦不类,更是引得仙子们笑倒,连柳然都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梨渊笑着斥他:“哪来那么多名堂?你手艺好,方才少阁主正夸着,说要赏你呢。”

    陈吉窃喜,欢声道:“谢少阁主大人,谢少阁主大人!”

    柳然下了朝阳殿就来了昙影楼,身上也没带些银两,闲笑一声:“仙子们说,我赏些甚么?”

    钟木仁贪皮,起身到柳然身边拿起柳然的折扇,煞有介事地挥了挥,说:“若不是木仁眼拙,这可是书圣王羲之手书的珍品呀,那是价值连城,依我说,就赏这个。”

    乐遥仙子清风可不允,急道:“这等珍宝难寻,当宝剑配英雄才是。”

    陈吉也有眼界,忙道:“就是,就是。予了我这粗人,就要煽火使了。少阁主大人还是收好,不然就折杀了小人咯。”众人又被引得笑了一阵。

    双战逗清风道:“清风姐既然爱惜少阁主的扇子,不若代少阁主赏了他,回头再向少阁主讨个好的。”

    清风脸上红晕如云,挥袖佯怒斥她:“小丫头嘴贫,看我不打你!”

    乌玉儿又是不依不饶:“清风妹子何时变小气了,平日里不都大方得很。”

    清风颔首低眉,轻轻道:“你们都欺我。”说完却还是取下手上的翠玉镯子,递给侍女,道:“这镯子看腻了,赏了他去。”

    陈吉见了镯子通透翠绿,知是价值不菲,喜不自胜,忙呼“谢娘娘赏赐”。弄月仪一挥衣袖让他退下。

    柳然看向清风,说:“方才各门派进贡的宝物中有一串红珀玲珑手钏,看着很称仙子,我回头叫婢子送去给仙子瞧瞧,看可否合眼缘。”

    清风婉然一笑,腼腆道:“少阁主送的,清风自然喜欢。清风先谢过少阁主了。”

    众人相谈尽欢,纪君乡看着圆月如盘,宴席之盛,不觉叹口气。柳然看在眼中,问道:“玉成仙子何故叹气?”

    纪君乡略含伤感:“箫儿若在这里,也算人月两圆了。”纪君乡长寒箫八岁,寒箫四岁入阁便得梨渊、君乡教养,已有十一年情意。纪君乡待寒箫关怀备至,如姐如母,平日里甚么事都想着寒箫,此时众姐妹相聚独缺了她,不免心生失落。

    梨渊也心系寒箫,见她这时还未归,怕阁主给了她甚么磨人的差事,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可毕竟是一众之首,言行都要得体端庄,遂一笑化过方才气氛,道:“寒箫妹妹没口福,下次办席可少不了她的,君乡妹妹不用空怀伤感。”

    这时,出尘挑着柳眉,道:“要说出尘上次见寒箫妹妹还是两年前的事了,说起来还真有些想念。今日见了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

    乌玉儿一听也道:“是啊,上次一见是两年前寒箫妹子设反间计收复奉天门,回扬州述职的时候,恰巧我跟出尘、双战两位妹子也在。”

    双战笑着接道:“我也记得,那时箫妹才十三,领着一众回阁时不苟言笑,那气派竟是一副老练。”

    清风道:“寒箫妹妹平日里倒是稳重,就是沉寂了点,不像小小年纪该有的样子。”此语一落,人人都看着与寒箫年纪相仿的凝芥,见她活泼俏皮,都觉得清风说的在理。

    “是了,”明烟瞑目思索,“就连她的箫声里也是清冷。记得那年除夕,我与她琴箫合奏,依她的韵向下弹着,心里竟生出莫名伤感,抬眼看她,只觉面色如水,淡得竟像化风成仙了。‘幻世’的封号真是配她。”

    纪君乡若有所思地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她有她的心事。”

    柳然反复思量着她们每一句话,对幻世仙子寒箫的好奇只增不减。

    待席散了已是夜深,梨渊亲自送柳然出昙影楼,小栀早已带女婢等在门口,柳然别过梨渊,随小栀一同回金暖楼。

    没走几步,柳然酒劲上来,头昏昏沉沉,想着这一日的诸事变迁,又想着席间仙子们对幻世仙子的描述,不由脚步不稳。

    小栀见状赶快搀着他:“主子小心。”

    柳然挥挥手,淡淡道:“无妨,酒劲上了,不大清醒。”说着,看着引路侍女手里的灯盏,长舒口气:“月色正好,把灯熄了罢。”

    *——————*

    晓镜轩外,江天尘负手而立,身后忽现一道黄色身影,他并未回头,从脚步声已猜出来者何人。

    “阁主怎么想起到我这庭院来了?”来人正是晓镜轩的主人,凤鸣仙子梨渊。

    “不希望我来?”江天尘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

    梨渊痴痴笑道:“这话说的。只是下次阁主要来就先招呼一声,梨渊也好设宴款待。阁主就没少阁主的口福,方才宴席上,少阁主可是赞不绝口。”

    江天尘听了这话笑意油然而起。

    江天尘长梨渊五岁,二人青梅竹马,自小同在乡间长大,感情甚笃,直到江天尘被商寂卿收为义子,二人才一同归附流云。

    梨渊和颜悦色道:“我说笑呢,阁主进来坐坐,我命人去烹茶。”

    江天尘道:“不了,天晚了,说几句就走。”

    梨渊笑笑,说:“阁主方才找寒箫去做甚么?”

    “交代她陪然儿去平江的事。”梨渊也不问平江出了甚么事,她的性子总叫人觉得舒坦。

    两人沉寂片刻,江天尘道:“然儿来过?”

    梨渊淡淡道:“来了。”

    两人又是沉默,须臾,梨渊脉脉问:“阁主找梨渊可是有何吩咐?”

    江天尘看向她,表情淡然:“就是心里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

    梨渊不会问他为何不找梓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尽是满足。

    *——————*

    漏夜,柳然侧卧榻上辗转,时时不断的更漏之声搅得他心绪不宁,已至夜半还是无心睡眠,索性穿衣起身走走。闲度到金暖楼的的大门边,守门小厮赶忙上来打千行礼,柳然一挥手让他回去歇息,然后出了金暖楼。

    不知走到了何处,忽而一阵箫音如山间清泉涌下,令他心神为之一震。

    冷月高悬,静谧星稀,箫音于缥缈凌云之中环荡,点宫过羽,掠角引徵商,低回九转。一曲《良宵引》,清风入弦,绝去尘嚣,箫声幽幽,令人神往。

    他不知不觉随着箫声走,竟又到了昙影楼中。走过抄手游廊,踏上小桥,绕过洞石假山,箫声愈来愈清晰,一幢湖中小楼慢慢出现在他眼前。

    月下,楼顶,月白色的身影侧身而坐,手执玉箫吹奏。青丝飘动,衣角翻飞,飘逸得醉人。

    柳然竟看得痴了,循着回环石道向湖中小楼走。

    许是脚步声惊了楼上人,箫声戛然而止。俄而清幽香气飘至,柳然仰首望去,那月白色的身影已随风而落,薄纱轻柔萦于周身,黑发丝缎般浮在清澈月光中,恰似月宫仙子下凡般轻盈点地。

    柳然将笑意藏到心底,端然凝视着她。

    那月白身影躬身福下,道:“幻世仙子寒箫,参见少阁主。”

    当寒箫缓缓起身抬起头来,柳然才看清她的样貌。目含盈盈秋水寒,那月白广袖束腰长裙衬得她十分清丽,雪缎素纱披肩垂在臂间愈见脱俗。这样通身的气质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寒箫清冷的面上萦着月光,不笑却是淡得人心中舒坦。她看着柳然,双唇微启:“箫声扰了少阁主好眠,还请少阁主见谅。”

    柳然浅笑:“仙子言重,是暮雨无心睡眠,闲度到此处被仙子箫声吸引。要说来,倒是暮雨唐突了。”

    “仙子喜欢吹箫?”柳然看着寒箫手中的玉箫有此一问。

    寒箫把箫横在手中,道:“只是闲时摆弄摆弄。听姐姐们说少阁主精通音律,寒箫方才献丑了。”

    柳然又看向寒箫方才下来的屋顶,走到寒箫身边,双手撑在栏杆上,道:“仙子好雅趣。”

    寒箫嘴角微微扬起,一笑温婉且精致,柔声道:“心境平和些。”

    寒箫的脸在月光下照得空明白皙,她看着柳然,眼中多出一丝探寻之意。这个男子,就是“少阁主”。似是风雅多情,似是散漫闲逸,在大殿之上又是庄重肃厉、收放有度,那般令人捉摸不透。

    柳然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月华纳入体内,然后一挥衣袖,道:“左右都是睡不着,仙子不若与暮雨说说话解闷。”

    寒箫不假思索道:“少阁主是一时不习惯阁中生活而辗转难眠?”

    柳然没想到寒箫竟知他心中所想,道:“被那些规矩缠得难受罢了。”

    寒箫淡淡道:“日子久了会习惯的。”

    柳然回味这句话的深意,沉默许久。

    忽而一阵风吹散他的思绪,他问:“仙子眼中,何为英雄?”

    柳然突发一问,寒箫微扬唇角,道:“世人往往以为成王败寇。”

    “哦?”柳然道,“仙子是有另一番高见了?”

    “西楚霸王败事乌江,可在寒箫眼中,却是盖世英豪,而汉家高祖不过是趁乱而起的小人。未必成者英豪,惟具气概者才算是英雄。”寒箫说到这里,低头作礼,道,“寒箫失言,让少阁主见笑了。”

    柳然斟酌着她话里的意思,道:“怎会?仙子有过人之见,暮雨实在佩服。”

    寒箫笑道:“寒箫不过信口胡说。”

    柳然又是一问:“仙子可读诗词?”

    寒箫答道:“闲暇时看过一些。”

    柳然忙又问道:“可有中意的?”

    “最是中意王子安那句‘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看透世事,众人皆醉他独醒。”

    柳然听她提起王勃,戏道:“我当仙子要提那句‘珠帘暮卷西山雨’呢。”

    暮雨。寒箫也笑道:“少阁主的字难道缘此?叫着西山‘暮雨’倒是极雅致。”

    其实,是刘禹锡的那首《杨柳枝》:“巫山巫峡杨柳多,朝云暮雨远相和。”柳朝云,柳暮雨。

    不欲流连往事,柳然道:“仙子可喜欢那首《对酒春园作》?”

    “投簪下山阁,携酒对河梁。狭水牵长镜,高花送断香。繁莺歌似曲,疏蝶舞成行。自然催一醉,非但阅年光。”寒箫徐徐吟完,道,“意境是顶好的,寒箫喜欢。”

    “那《仲春郊外》又何如?‘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青。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最是把闲情逸致写透的!”

    “寒箫平日常读王子安的诗,总觉子安写闲逸,便是寒箫也跟着闲逸,子安写惆怅,寒箫也跟着惆怅。可他的愁又总有些开阔。”

    柳然平日便最为欣赏王勃的诗,如今遇上知音更是要一吐为快:“竟忘了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古今多少迁客骚人书离愁,饶是他最豁达开朗了!”

    “只可惜,才子薄命,浊水汤汤吞没了一缕清魂。”

    见寒箫面色黯然,柳然不禁问道:“仙子为何也是无心睡眠可是感怀古人?”

    寒箫浅笑,转着手中的玉箫,语气平和,说:“有些事放不下罢了。”

    柳然回想起晚宴上明烟对寒箫的描述,此刻深切地感受到那丝隐隐的伤感。

    许久,二人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皓月隐去最后一抹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