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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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 送走福全一行后,钮钴禄氏便忙碌起来,让人赶快收拾进京的行李。

    赐婚圣旨上特地写了婚期, 就在六月末。如今眼看已是一月下旬,满打满算, 筹备婚事的时间也只剩下五个月。

    沉晓是身份贵重的和硕格格, 婚事仪程马虎不得。钮钴禄氏担心忙不过来,怠慢了沉晓,惹得皇上不悦。特地与三官保商议了一番, 打算让道横在京城的宅子里成亲。一来表示对皇帝赐婚的看重;二来也方便直接去安亲王府商议婚事流程,节约时间。

    两日后, 钮钴禄氏带着两子一女以及数名仆从,启程入京。

    道横虽是新郎官,但有钮钴禄氏与晨音两个操持着婚事, 他帮不上忙,闲得无聊,索性又入了裕亲王府当值。捎带着, 把特布库也带去了裕亲王府历练。

    时间往复,冬雪消退, 春光跃于檐上。

    晨音忙里偷闲, 捧了本书坐在窗前,细细研究着。

    秀珠端着茶和点心上来, 随意瞟了眼书封, 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秀珠不是很明白, 老福晋留下的旧书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能吸引自家格格废寝忘食,不停的在纸上写写画画,刻苦程度堪比考学的书生。但她是个听话的奴才,主子想做的事情,她不会随意干涉。

    晨音眉头轻蹙,照着书上誊抄下来一行字,思索良久,才慎重的写下注释。

    若忞留下来的书本,其实是她的手札,上面写满了比簪花体还秀气的汉字。晨音初看时,只觉得若忞写了许多错字,要么少写了一半,要么缺了几笔,还有许多字简单到晨音根本不认识。

    晨音磕磕绊绊草读了一遍手札,心下越发疑惑。最后连蒙带猜,总算琢磨出了些许门路。这些她眼里的错字,也许是若忞那个时代的写法。

    就像满文、蒙古文及汉字三者,看着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只需译释过来,便是相通的。

    于是乎,晨音靠着五分考究,五分猜测,开始了枯燥的译释过程。整整四个月过去了,这些生涩的字词勉强算是摸透大半。

    若忞的手札内容很杂,天气、吃食、心情,偶尔还洋洋洒洒记录着她从前救治病患的事情。

    晨音如饥似渴的从她的文字中,摘抄总结各类施救方法。

    可找来找去,并没有找到关于孕妇生子方面的。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黯淡了下去,晨音揉着脖颈,起身去钮钴禄氏院里用膳。

    “明日就进五月了,再过几天是端午节,咱们府上虽忙着你二哥的婚事,撒不开手,但节还是要过的。你最近跟着额娘也累坏了,端午节出去……”

    五月五,端午节。

    晨音记得,废太子胤礽的生辰是在五月初三。也就是说,再隔三日,皇后便会难产而亡。

    “晨音,额娘和你说话,你在发什么呆?怎么,端午节不想去隔壁找述清玩?”

    “没有额娘,我就是……困了。”

    钮钴禄氏心疼晨音,用过膳,便赶她回去休息了。

    晨音躺在床上,捧着那本摘抄下来的施救方法,怎么也睡不着,她救不了皇后……

    彻夜无眠到天亮,恹恹的用过早膳,出门去绸缎铺选大婚当日用来装点的红缎子,顺便查账。

    前门大街依旧热闹非凡,车马不通。晨音钻出马车,打算步行去铺子里。

    走了几步,右侧马车车窗突然自里面推开,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晨音格格?”

    “莲千姑姑?”晨音神情意外,没想到会在大街上碰见莲千。

    “还真是格格啊,三年不见,格格长大许多,方才若不是你的帷帽被风撩起一角,奴才几乎不敢认你。”莲千笑着请晨音上车一叙。

    两人先是寒暄了几句,晨音便问起最关心的事情来,“姑姑,娘娘怀相可好?”

    “有劳格格挂心,娘娘一切都好。再有二十来天便是娘娘的产期,奴才奉命去接索额图大人府上接福晋入宫陪产。”

    皇后是首辅大臣索尼长子葛布喇的女儿,但因其生母早逝,年幼时是由婶母索额图之妻教导着长大的,两人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所以才会选择宣婶母入宫陪产。

    “二十来天?”晨音心内诧异,她只知道皇后是五月初三生子的,并不清楚皇后是否早产。便装作不经意说道,“我听我额娘讲过,产期一事做不得真,有些孩子性子急,早早想往外跑。”

    莲千笑了一下,“格格这话也没错,不过太医已经断定,娘娘的产期会在二十天以后,绝无早产的迹象。说起来,这还要多亏格格。本来娘娘怀孕之初胎像不太稳的,格格写信送来的温补方子正好对了娘娘的症状。吃用之后,娘娘凤体康健,连肚子里的小阿哥也养得极壮实。”

    莲千身上有差事,不能多停留,很快提出告辞。

    徒留晨音一人在原地恍神,她送给皇后的温补方子,是前世她怀小五时道横特地从民间给她寻来的,效果甚好。在知道皇后有孕的第一时间,她便写信送去了坤宁宫。

    莲千既然如此笃定的说皇后用过温补方子后,胎像极稳,不会在五月初三生产。那是不是意味着皇后难产而亡的宿命,可能在不知不觉中逆转了。

    不,后宫那地界各种阴鸷手段,防不胜防,胎像好并不代表能顺利生产。

    晨音被脑中的猜想弄得心惊胆战,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生怕下一刻,宫中突然传来丧钟。

    特别是五月初三的夜里,晨音打开窗望着皇宫方向坐了一整夜。

    天光大亮,京城热闹依旧。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晨音长舒了一口气,蒙头大睡。

    醒来时,见钮钴禄氏正一脸担忧的守在床前,“我听秀珠说你最近时常休息不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晨音笑着摇头,爱娇的往钮钴禄氏胳膊上蹭蹭,“额娘不要担心,我就是昨天夜里喝多了茶。”

    “你呀你,睡够了就起身用膳吧,别把身体饿坏了。”

    晨音笑眯眯的从床上爬起来,由着秀珠替自己穿衣,目光无意扫到桌上摆了几个匣子,“额娘,你给我订的首饰不是要过几天才送来吗?”

    “哎哟,你不说我险些忘了。今儿上午坤宁宫传旨,让你端午节去宫里陪皇后说话。给你定的新首饰没送来,我便从我的首饰匣子里挑了几件适合你戴的。”

    “皇后让我端午节入宫?”晨音眼前一亮,能亲自入宫查探皇后身边的情况,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端午那日,晨音早早起身入宫,莲千亲自引着她进的坤宁宫,小声提醒道,“自娘娘有孕以来,便免了后宫妃嫔晨起请安,这会儿里面坐着的只有前来探望的翊坤宫娘娘,格格切莫冲撞了。”

    翊坤宫娘娘。

    晨音压下心头的激动,走进殿内,请安问好。

    “快起来吧。”女子的声音十分温润,像晨起的风,“皇后去里面更衣了,你且坐下等候吧。”

    “多谢娘娘。”晨音在锦凳上坐好,手指微动。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悄悄抬眼去觑对面的钮钴禄.青梧。

    不巧,正对上青梧含笑的眼。

    “别害怕,你连皇后都处得好,做什么还怕本宫?”

    听她这样一说,晨音索性大大方方抬起头,认真回道,“奴才不怕娘娘。”

    是太过敬重与想念,近乡情更怯罢了。

    青梧是宫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关怀她的人。

    “你倒有趣,若是换个人,这会子早该跪在地上,磕磕绊绊的解释了。”青梧细致的眉眼微微弯着,让原本普通的五官,生动许多。

    “怎么,你也想让她跪着?我不过进去片刻,你就在外面欺负小姑娘,羞不羞。”皇后含笑的声音插进来。

    晨音转头,见莲千与满绣扶着肚子滚滚的皇后,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皇后一见晨音,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伸手拉了晨音坐在面前,啧啧称叹。

    “莲千对我说你出落得极标致,今日一见,果真是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同为女子,我见着你都忍不住羞愧。”

    皇后夸张的语气,惹得一旁的青梧阵阵发笑。晨音前前后后加起来活了七十多年,被人夸过无数次容貌,却还是第一次遇见皇后这般直白的,蓦然觉得脸皮烫得慌,讪讪回道,“娘娘谬赞了。”

    “谦虚做什么,那个女儿家不想有副好容貌。我若长成你这样,肯定恨不得整日待在镜子前。不信你问翊坤宫妃,问问她可见过比你还好看的女子。”

    青梧样貌普通,但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清流雅致的形态。闻言,轻轻颔首,“是,格格确实是极好的。”并取了一块玉佩让宫人递给晨音,“本宫事先不知格格今日会来,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枚玉佩格格先收着。若是觉得不喜欢,就找皇后讨补。”

    皇后抚着肚子笑起来,“明明是你自己小气,偏要怪我没事先提醒。”

    两人从言语到神态,熟络又自然。晨音暗自讶异,皇后与青梧之间隔着一个后位,她本以为两人是不和的。没想到,两人不但相处融洽,而且还关系极好的样子。

    皇后身体好,精神也好,闲闲散散拉着晨音与青梧说了半日话,还热情挽留二人在坤宁宫用膳。晨音正想查看皇后的膳食,顺水推舟的同意了。

    “今日端午,承祜被皇上叫了去,但中午会来坤宁宫用膳,你们吃着点心稍等片刻,等承祜来了就传膳。”

    “既然要用点心,不若让翊坤宫的人送来罢,承祜喜欢吃翊坤宫的茯苓糕和堆云糕。格格也正好尝尝,若是喜欢,等会儿让人给你装些回去。”

    一上午时间,足够摸透一个人的品性。青梧主动提出送晨音糕点,算是对晨音的认可。

    晨音眸瞳发亮,方才进门时,她还担心青梧会因她与皇后交好,而不待见她。

    翊坤宫送点心的人与承祜是前后脚到坤宁宫的。

    皇后把承祜养得极好,五岁不足的孩子,白嫩秀气,聪明机灵。他并不记得晨音,但几句话的功夫,便与晨音混熟了。

    小大人似的坐在凳子上,眼巴巴的瞅着翊坤宫送来的糕点,皇后笑着夹了个圆滚滚的堆云糕给他。

    只见他在边角咬了一小口,然后直接整块吞了进去。

    晨音被吓了一跳,皇后忙安抚她,“别担心,堆云糕看着个头大,实则柔软蓬松,入口只剩下丝丝甘甜,不卡嗓子。这是翊坤宫的独门手艺,你也尝尝。”

    晨音咬了一口在嘴里,果然是入口即化,若不是齿间留了点甜味,晨音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吃过东西。晨音算是明白了,堆云糕好吃是其次,重要的是有趣,难怪孩子会喜欢。

    “果然与众不同,娘娘宫里人好妙的心思。”晨音笑着说道,她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东西。

    “那是当然了,做糕点的姑娘可是你翊坤宫娘娘当闺女儿养着的,如此这般,还不开窍,怎么对得起主子。”

    皇后促狭调笑,青梧也不生气,好脾气的向晨音解释道,“这是我宫里一名叫云婠的宫女做的,她厨艺极好,人也聪慧灵巧。我平日无事,便在宫中教她读书习字,算是打发时间。喏,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青梧朝门口示意了下,晨音下意识跟着望过去。身穿碧色宫装的小宫女手提食盒,走了进来,低眉顺眼,声线轻柔,“主子,您吩咐给晨音格格准备的糕点做好了。”

    乌雅.云婠。

    晨音指尖轻颤,飞快把视线收回来,任由心中波浪滔天。

    “嗯,辛苦你了。你今日的大字还没写吧,先回去吃饭,吃完歇会儿去把字写了,别偷懒,我回去可是要检查的。”青梧温温和和叮嘱两声,云婠乖顺的退了下去。

    陪皇后用过膳,青梧午间有午休的习惯,先行告退了,晨音陪着皇后在坤宁宫中走动消食,皇后挥退了后面跟着一列宫女,轻声问晨音。

    “你算着虚岁也快十三了,再过两月便是八旗选秀,你家里不想让你进宫我是知道,那可有暗地里中意的儿郎?现在说了,我也好替你安排一二。免得到时候我坐月子,顾不上你。”

    晨音面露惊讶,她还以为皇后今日宣她入宫,是念在太久没见,召她来闲谈几句,没想到皇后竟是这般替她打算。

    “娘娘,家父远在盛京,未曾对晨音提及此事。”钮钴禄氏来京城后,倒是暗地里替晨音相看过别人家的儿郎,但并未选到满意的。

    “没安排?那是打算让你三年后再参加选秀?三年后你十六,到时候赐婚嫁人倒也合适。你阿玛与你额娘还是疼你,想让你在闺中多留几年。”

    皇后面露感叹,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稚龄入宫的酸楚。

    想到从前三官保的所作所为,晨音目露讥诮。三官保不急着送她选秀,怕是因为如今大清与三藩对峙,形式不妙,而非什么慈父心肠。

    “多谢娘娘替晨音打算,也走了一会儿,先扶您进去休息吧。”

    皇后点头,笨拙的转过身,莲千见状,忙上来搀住她另外一只手。走过廊下,小宫女机灵的打起门帘候着。

    突地,从殿内冲出一道人影,见着皇后立马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嘴里惊慌慌的嚷,“娘娘,阿哥被粽子卡着了。”

    皇后闻言,身形一闪,脚下踉跄,好在被晨音与莲千扶稳了。

    “娘娘,您先别急。”莲千利落的踢开那个惊着皇后的小宫女,“还不滚去请皇上和太医。”

    “快扶我进去。”皇后强装镇定,被晨音二人踉踉跄跄被扶进殿。

    承祜一脸青黑的躺在奶嬷嬷怀中,双目紧闭,嘴角流着涎水,似乎没了呼吸。

    “承祜,我的承祜……”皇后伪装出来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身子摇摇晃晃,往地上软去,晨音与莲千根本托不住。

    几个宫女手忙脚乱的上前帮忙,“娘娘,娘娘您稳住啊,承祜阿哥会没事的,您也心疼心疼您肚子里的小阿哥。”晨音顺势脱了手,忙上前去查看承祜的情况,身体还是温的,有一丝极浅的呼吸。

    “承祜,孩子……”皇后脸上满是泪痕,颤着手去摸承祜的脸,然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个眼尖的宫女突然叫起来,颤巍巍的指着皇后的妃色宫装下摆,“莲千姑姑,娘娘见红了。”

    晨音顺着望过去,不过片刻的功夫,皇后的裙摆已经染红大片,当机立断道,“姑姑你去照顾娘娘,阿哥这边交给我,请放心!”

    莲千深深看了晨音一眼,让人扶着皇后去偏殿的产房,“满绣,你留在这里,若是晨音格格有什么需要,务必满足。”

    满绣是皇后身边另外一名大宫女,为人忠心,但性子木讷,平时都是莲千提点着她。为此,她也十分听莲千的话。

    晨音直接从奶嬷嬷怀中接过承祜,把他平放在地上,一手紧贴着他的腹部脐与剑突之间,适当加压。另外一只手则放在承祜胸壁,向上和向胸腔内适当加压,反复多次。这是她在若忞手札中看过的记录,上面写着,这样做可以让喉间异物咳出。

    承祜的情况等不到御医来,晨音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赌一把了。

    奶嬷嬷见晨音一直在承祜身上来回‘摸索’,状似亵渎,忍不住叫起来,想上前拉开晨音,“你想对阿哥做什么!”

    她还没碰到晨音,便被满绣使人架了出去。

    晨音如此反复几次,承祜依旧双目紧闭,不见效果。慢慢的,晨音额角沁出了汗珠。今日她既碰了承祜,若是承祜身死,她必定逃不了连坐的罪过,甚至连佐领府,也逃不过。

    “格格?”满绣在旁,也着急起来。

    晨音闭目一瞬,稳住心神,“姑姑,麻烦你娶一盏灯来。”晨音掐开承祜的嘴,借着烛光,看见他喉头隐隐有一团白。

    “格格,奶嬷嬷方才已经抠过……”满绣话还没说完,晨音已经利落的把手指伸了进去,抠出一大坨黏糊糊粽子来。奶嬷嬷念着承祜是天潢贵胄,生怕弄伤承祜而担责任,哪里敢真的下手去掏。

    晨音随意在衣服上擦干净手,再次把手伸了进去,如此往复几次,承祜喉间的粽子算是清理干净,可人依旧没有呼吸。

    无法,晨音双手在他胸前按了几次,最后索性一俯首,双唇贴上了承祜的嘴。

    满绣以及其他宫人都被晨音突如其来的大不敬举动惊呆了,傻在原地。

    皇帝匆匆进门,正好看见晨音“亵渎”承祜,下意识暴呵一声“放肆!”

    吓得宫人们齐刷刷跪倒在地,嘴里不住的喊“皇上饶命。”

    皇帝踢开挡路的那名宫人,几步跨到晨音面前,“还不滚开,你竟敢亵渎阿哥的遗……”体字还未出口,便听见平躺在地的承祜轻咳了一声。

    晨音忙放开他,轻轻拍着他的胸前替他顺气。承祜缓了片刻,才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喊了一声“皇阿玛”。

    皇上怔忡一瞬,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立马蹲下身,把承祜搂在怀里,不住的问他好不好。

    “活了,不……阿哥醒了,阿哥没事了!恭喜皇上,恭喜阿哥!”皇帝身边的顾问行带头跪在地上道贺,片刻之前还哀哀戚戚的坤宁宫,此刻热闹得好似过年。

    满绣见状,忙悄悄绕上前去,把瘫软在旁的晨音扶了起来,目露钦佩,“格格,您真厉害。”方才她可是亲眼看见的,承祜已经没了气息,晨音这是在阎王手里抢人啊。

    晨音白着脸,勉强笑了一下,“姑姑,麻烦你去产房告诉皇后娘娘,说阿哥没事了,让她安心生产。”

    “嗳,奴才这就去。”

    太医来替承祜诊脉过后,确定没什么问题,只留了一副凝神的方子。

    皇帝这才算放下心,亲自哄了承祜入睡后,这才分出精神打量一直跪在地上的晨音,略顿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晨音是谁。

    “方才朕还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原来是你。罢了,念在你今日救阿哥有功的份上,朕也不与你计较了,出宫去吧。”皇帝站起身,抬步欲去偏殿外面看看皇后的情况。

    “皇上。”晨音忙唤住他。

    皇帝面露不耐,“怎么,今日这事闹得,你还想要赏赐不成!”

    晨音赶紧摇头,“奴才心中记挂皇后娘娘,请皇上准许奴才在宫中等候娘娘的喜信。”

    皇帝蹙眉看她一眼,甩着袖子走了。

    这是准许的意思吧。

    晨音双腿酸痛,被小宫女扶起来,蹒跚走到偏殿一侧的廊柱边。皇后受惊早产,形势特殊。不但惊动了皇帝,后宫中的太皇太后,太后,以及诸妃都来了。

    皇后凄厉的尖叫透过门窗,落在晨音耳里,吓得晨音心肝儿直颤。约摸是受上一世皇后难产崩逝的影响,她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残阳似血,飞翘宫檐上的光影逐渐暗淡,紫禁城的天,暗了下来。

    夜凉如水,晨音双手捂在一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偏殿来回闪动的人影。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皇上与佟妃她们正在劝她回去吃饭休息,太皇太后坚持不走,皇帝无法,只得让人在廊下摆了膳食,请太皇太后与太后入座。

    太后手里持着佛珠,往晨音的方向遥遥一指,“那边的姑娘是谁?”下午她就注意到对面廊柱边隐隐站了个衣着华贵的陌生姑娘,她虽不管事,但这宫里人的脸还是认得的。

    皇上顺着太后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剑眉微挑,他还以为这人早走了,“是佐领府的格格,她说想等皇后生产的好消息。”

    太后颔首,“早听说有这么个人,今日一见,倒是个有心的。她仿佛在哪里站了半日,动都没动一下。”

    听太后这样一说,太皇太后撩了眼皮望去,却没开口。

    夜里亥时,皇后的惨叫终于停了,随之而来,是婴儿的啼哭声。

    落在外面等候的人耳里,却似天籁。嬷嬷把皱巴巴的孩子递到几位主子面前,笑眯眯的说着 吉祥话,“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又给您添了一个小阿哥,母子平安。”

    皇帝脸上止不住笑意,伸手去碰了碰孩子细嫩的脸,“传旨下去,坤宁宫上下赏……”

    “皇上,娘娘血崩了。”

    皇帝的话音戛然而止,大喜大悲,面色呈一种诡异的狰狞。

    方才还喜气洋洋争着给主子道贺讨喜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嘴闭得跟蚌壳似的。明明已经被哄住的小阿哥突然啼哭起来,母子连心,也许他已预知了亲生母亲的命运。

    “你来了,听说是个小阿哥,抱来我看最后一眼吧。”皇后虚弱的躺在床上,“还有承祜,幸好他没事。”

    皇帝紧紧握住皇后的手,半晌没有搭话,他想安慰皇后,却不知从何说起。

    既定的事实,是命运的安排。生产是女人的鬼门关,从未听说那个女人血崩之后能活下来的。

    只能喃喃念着皇后的闺名,“和怡,和怡……”

    “你别难过,今日看见承祜那样子我就在想,若能把我的命换给他就好。你看,萨满听见了我的祈祷,我们的承祜还活着。所以,以后谁也不能说我的小阿哥克母,因为是我自愿把命交给萨满的。”

    皇后勉强一笑,“你知道的,我这人护短,以后千万不能让人欺负我的孩子啊。”

    皇帝背脊僵硬,别开脸,不让皇后看见自己眼眶的润泽,“你先别说话,把参片含好,太医一定会想出办法救你。”

    “傻话。我走了后,你自己好好的。我会在天上佑着你,佑着你的江山。还有……”

    皇后又说了几句话后,气息越来越弱。嬷嬷们把两位阿哥带来,她流着泪挨个摸了摸,最后把视线落在太皇太后的身上。

    “当年是您亲选了我入宫,庇护我至今,多谢您。”

    一句多谢,有真心,也有私心。皇帝忙于前朝政务,她走后,只有太皇太后能庇护她的两个孩子。

    皇后最后看了眼皇帝,眸底是无限缱绻爱恋。

    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她至死,也不敢吐露自己的心。因为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又或是皇帝自己,需要的仅是一位国母,如此而已。耽于情爱的女子,佑不住大清。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五,夜里子时。

    皇后赫舍里氏,崩,时年二十一岁,赐谥号为仁孝皇后。

    皇上罢朝五日,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俱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

    晨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宫中出来的,她只记得坤宁宫苑中穿堂而过的风,冰凉刺骨。携带着化不开的血腥气。

    这一次,她又输给了命。

    ——

    皇帝痛失爱妻,又适逢三藩战事紧张。宫里宫外,俱是不得安宁。

    这种哀戚的氛围,从康熙十三年一直持续到十五年五月,以王辅臣败降平凉为转机,形式一时倒向清军。

    随后,又因郑经部争据福建漳、泉、兴、汀等地,耿精忠腹背受敌,仓促撤兵请降,尚之信也相继投降,孙延龄又被吴世璠斩于桂林。原本闹得轰轰烈烈的三藩反叛,已被平了其二,只剩下吴三桂仍与清军僵持。

    捷报一经传入京城,总算扫空了康熙十三年遗留下来的阴霾。

    据闻自元后薨逝,皇帝一心沉迷政事,去后宫多半也是探望太皇太后与太后二位的。

    可自前方捷报传回,皇帝便频频赏赐翊坤宫妃,此举含义,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宫中降下旨意,封翊坤宫妃钮钴禄氏为后。

    新封了皇后,接下来自是该有一番新景象的。

    三年之前,因为元后薨逝,暂缓的选秀事宜也被重新提上日程。

    京中佐领府。

    钮钴禄氏蹙眉靠窗坐着,见到晨音,才勉强挤出个笑脸来。

    “我看秀珠捧着帷帽,你又是准备上哪去?”

    “额娘你忘了,今天是我巡查铺子的日子。”安塔穆给晨音的那两家铺子,在这几年时间,硬生生被晨音翻番成了六家。

    晨音前世一直待在盛京佐领府当她的格格,之后又入宫为妃,从不曾有机会接触生意上的事。如今重活一世,稀里糊涂竟找了做生意的乐趣。倒不是缺那几个银子,就是纯粹觉得操持交易往来比操持庶务有意思。

    难怪以前小九喜好经商,哪怕被皇帝指责毫无皇家清贵之气,顶着‘财神九’这样的诨名也照样乐呵呵的。

    钮钴禄氏嗔怪道,“再过一月便要选秀了,你还操心你的铺子……以前你玛嬷与元后在我倒是不担心,可如今她们两人都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凭咱们府上的家世,你必会进入复选,你若是被撂牌子还好,可也保不住……”

    话是这么说,可钮钴禄氏心里清楚,佐领府的嫡长女绝对不可能被撂牌子。皇帝若是稍加中意晨音,晨音便会入宫为妃。若是不中意,晨音也会被指个宗室赐婚。

    入宫不好,随意指婚的对象不知是圆是扁,品性如何,也不好。

    钮钴禄氏真真是为晨音操碎了一颗慈母心,奈何晨音心大,每日日子还是照样过。

    “额娘,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各人自有个人的缘法。”反正她已打定主意不进宫。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她能进入复选,那她便让自己在初选被淘汰了。她好歹在宫廷浸淫了几十年,蒙混采选嬷嬷的法子还是有的。

    至于初选淘汰是否会影响今后的婚事,她并不太在意,船到桥头自然直。

    自元后骤然薨逝,她便想通了。人这一生,永远分不清意外与明天那个先来。她从前过够了谨小慎微的日子,如今自在随心一次,也算是不枉此生。

    晨音新开的铺子都在前门大街附近,一家家巡视过去,生意都挺好的,店里的掌柜伙计虽不见得全是老实人,但只要他们自己做事有谱,知道分寸,晨音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后去的是安塔穆赠给她的纸笔铺子。

    纸笔铺子经过晨音这几年的经营,把隔壁的店面也盘了下来,打通了中间的墙后,地方整整扩大一倍。各种笔墨纸砚,书本绘本,应有尽有。

    品种多不算,晨音还让人搜罗了不少古迹名画过来,定期在铺子里展示,供人品鉴,却不出售。以此为噱头,吸引了京中大半文人前来光顾,日进斗金。

    晨音自侧门入铺子,悄悄上了二楼雅间,听见楼下文人们正为那幅画像赝品吵个不停,微微一笑,捏着笔开始对账。

    掌柜的仓促进来,“格格,恭亲王说想买前日刚到的那副快雪时晴帖。”

    “又买?”晨音挑眉,“来的王府的下人,还是王爷本人?”

    晨音也不知道她这铺子到底有多招恭亲王的眼,每次她这里刚来的新货,还未派上用场,恭亲王便会派人前来商议价钱。

    她若是不卖吧,得罪不起堂堂亲王。若是卖吧,她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如此两相为难,也免不了被恭亲王买走几件宝贝。长此以往下去,恭亲王怕是要把她这里当骨董铺子看了。

    “王爷正在您隔壁雅间。”

    “我去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