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字数:9387 加入书签
阴雨断断续续地连绵了快一周,终于在周五一大早雨过天晴。
天蓝得仿佛前几日满天的乌云都是想象,春天热情地反扑而来,浓烈的阳光烤干了被雨水滋润一周的植物,枝头迫不及待地爆开了层层花朵。
晚自习的时候团委通知开会,舞台剧的演职人员都参加。除了学生们,副校长和团委老师也在。
惯例领导先讲话,副校长打着官腔强调了一下这次艺术节的重要性,时间紧任务重,希望参与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能克服困难,把任务完成好,给兄弟学校做好榜样与标杆。
纪念琪从进了会议室就没抬过头,校长讲话时他一直在翻看手里的剧本,划出自己的场次台词,估算出场时长。
他不知道所有人都在偷偷地看他,包括潘思颖。
潘思颖和其他人一样,虽然早就知道纪念琪,但见到真人还是第一次。曾经也有女同学拿着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她也配合气氛地跟着她们一起尖叫“好帅”,但心里其实是不以为意的,照片嘛,磨皮美颜再好好修一下达到这个程度也不是很难。而且她自己就长得好,难免对同样被冠以“美貌”的人有种不自觉的攀比和不屑。
可现在,她的目光从纪念琪低垂的睫毛慢慢滑到他捏着纸张的手指。潘思颖却不得不承认,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不用修图,不需矫饰,从头发丝到手指尖,每一寸都精致完美,好看到让人词穷,让所有形容美貌的词汇黯然失色。
她的目光移回来,看向自己精心保养的手指,也很好看。指甲剪得恰留一线,锉得线条圆润光滑,涂了透明指甲油的指尖闪着粉嫩的光泽。
也不只指甲,她在鬓角用了发际线粉,眉毛虽然没画,但也精细地修过,右眼的双眼皮比左眼小,所以贴了双眼皮胶带以矫正,睫毛是种的半永久,戴了自然棕的美瞳,鼻翼两边还擦了毛孔隐形妆前乳,嘴唇上是透明但带点闪粉的润唇啫喱。
只是这一切不着痕迹的修饰在纪念琪那种纯粹而天然的美貌对比下,突然就不对了。
潘思颖有点懊恼地攥紧了拳头,把十个指甲藏到了手心里。
纪念琪毫无所觉,其实那天在他不加思考脱口答应参加的当下就已经后悔了,他就是这么没出息,每次面对有关纪念宇的事情总是会轻易地失去理智,做出错误的决定。
只是当时那腔滚烫的不甘与嫉妒如今早已变成一片心灰意冷,事已至此,临阵反悔是不可能的,只好把这件事当做一套习题或者一张试卷,快点给解决掉就完了。
庆幸的是剧不长,情节也简单。虽然号称男一,但他的台词并不算太多,一共不到二十分钟的戏,多数时候只需要当个背景板摆摆样子,有正式对话的并不多。
团委老师在上面絮絮叨叨地讲协调排练的场地和时间的问题,潘思颖走神没在听。纪念琪坐在那眼皮都没抬过一下,却引得人老忍不住去看他。
原来这就是纪念宇的哥哥。他们兄弟俩还真是不像,性格不像,长得也不像。
想起纪念宇,潘思颖心里掠过一阵沉重酸涩的失落。
“命运般的偶遇”是发生在去年秋天的返校日。那天领了新书后她跟同学一起去琴房,下楼时只顾着聊天,不留神脚下没踩稳,惊叫一声要往下摔的瞬间被旁边擦肩而过的一个男生托住了手臂。
她惊魂未定地稳住了身体,握着胸口要回头道谢,却发现男生连头都没回,脚步没停地跟旁边的人聊着天上楼去了,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高高的背影。
“哇,那是纪念宇哎!”同伴兴奋地晃着挽在她臂弯里的手。
潘思颖愣愣地盯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男生遇到这种机会却没借机跟她大献殷勤,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发生。
“纪念宇?谁啊?”潘思颖志向远大,向来觉得学校里的男生幼稚浅薄,不值一提,对班里女生的议论也是过耳即忘。
“你没听说过他吗?纪念宇,宇神啊。”同伴贴着她的耳朵:“咱们那个恶心的数学老师就是被他给轰下台的。”
艺术班的数学科任老师正是被纪念宇摔掉饭碗的那个姓陈的老师,他心术不正,经常不着痕迹地吃艺术班女学生的豆腐,偏偏又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让人抓不到把柄,大家对他又恨又怕,尤其是潘思颖,有时候见到他盯着自己的那种眼神都犯恶心。
原来是他。
潘思颖握住了自己的手臂,男生的手修长宽大,托住她的力道很轻,却极稳,虽然只有一瞬他就放开了,但那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一路灼进了她心里。
命运很快安排了第二次相遇。
开学没几天,一个下午的体育课上,女生们照例打酱油,三三两两聚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聊小天,同伴低头在研究潘思颖手腕上新买的那只四叶草手环,旁边突然响起一片惊呼,她抬头的瞬间耳边极近的地方砰的一声,吓了她一跳。
原来不知谁把足球朝着她的方向踢了过来,力道很大,要不是一个男生及时跑过来一脚把球踢飞了,肯定是要砸到她身上的。
男生个子很高,潘思颖顺着他黑红色条纹的足球长袜往上看去,惊讶地发现,又是他!
纪念宇面沉如水,一脚踩住旁边被人踢回来的足球,冲着场内扬了扬下巴,语气很不高兴地问:“你他妈玩不玩?不玩换人!”
女同学在旁边嘀咕:“又是体育班那帮土匪,我看他们就是故意的!”
纪念宇回过头道了个歉,带着球回到了草坪上。
“哎,是纪念宇啊!他又救了你一次!”女同学在旁边说。
是,可他还是没看我。潘思颖有点不高兴,她长得美家世好,石榴裙下常年拜满各种类型的追求者,男孩子们为了博她一瞥干尽了各种蠢事。还从没见过哪个男生是用这种完全忽略的态度来面对她的。
不久之后的分班考试中,纪念宇进了实验班。艺术班的教室跟实验班恰巧在同一幢楼的同一层,潘思颖遇到他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
然而一个学期过去了,走廊里,楼梯上,教室门口或者球场上,那么多次无意的或刻意的偶遇,纪念宇从没看过她一眼。这激起了潘思颖的好胜心,她倒要看看这个纪念宇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那天傍晚的球赛上她给他送了一瓶水。
纪念宇离她很近,可是带着笑的眼睛还是没有看她 ,而是越过她看着远方,她追着那目光看过去,只看到操场边一排正在开花的树。
他接过了那瓶水,潘思颖当然听说过纪念宇不收情书和礼物,打球时不喝女生送的水这种传说。
她在周围一片起哄声中有点得意地想,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她的得意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纪念宇笑着说:“多少钱,回头还你”。
潘思颖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球赛结束后他真的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币。
潘思颖摸不清他的态度,第二天以送植物为借口约他出来给他一个向自己认真表白的机会。
纪念宇看着那盆小小的石莲,神色倏而温柔起来,笑着说:“你也喜欢养这个么。”
也?潘思颖愣了一下,他盯着盆栽的眼睛里柔情满溢,那是想到喜欢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果然纪念宇说:“抱歉,我桌子上已经有了,谢谢你。”
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只是潘思颖被追着捧惯了,对自己的魅力过于自信,虽然心里也有点疑惑和委屈,最终也还是开脱地想,也许他只是没什么恋爱经验,太笨了而已。
这段时间关于他们俩的绯闻传得甚嚣尘上,人人都说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连她的朋友都问在私下里问她:“怎么不见纪念宇送你回家?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说得太多,连潘思颖自己都疑惑了,他们真的是在恋爱吗?可又有哪对恋爱的情侣,会连彼此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呢?
这周末是她的生日,潘思颖想再给他一个机会,主动约他来参加自己的生日会。
然而纪念宇还是那样,带着微笑的神情,客气而冷淡地拒绝了。
潘思颖终于意识到,不是人家不开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也难怪。她看着此刻坐在对面的纪念琪放弃地叹了口气,身边天天生活着这样一个绝色的双胞胎哥哥,他对自己并没有惊艳痴迷,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周六下午,纪念琪跟程泽约好了在市中心的商场见,那里地下一层新开了家很大的精品书店。
书店很宽敞,装修雅致类目齐全,读书休息区附带一个卖饮品和点心的吧台,散发出阵阵咖啡香气。
两人分头逛了一会儿,在休息区点了咖啡坐下。
程泽叼着吸管环顾四周:“这里不算吵,挺适合学习的啊。“
纪念琪说:“你家那么大还装不下你?要到这儿来学习。”
程泽叹气:“你懂什么,大隐隐于市不知道吗,在家里我妈总是不敲门就闯进来,搞得我好紧张。”然后表情荡漾地说:“要是小姐姐能在这儿给我补习就好了,我还可以请她喝咖啡。”
程泽跟纪念琪炫耀过好几次了,新来的家教老师是江大的研究生,据说知性又成熟,又有身材又有气质。
纪念琪拿起纸巾递给他:“擦一下,你猥琐的口水快要滴出来了。”
“走开。”程泽把纸巾丢还给他,伸手去拿他面前的书:“你这又买的什么?黄锦树?干嘛的?”
他翻了翻:“马上高三了你还看这些闲书,不怕你妈发飙吗?”没等纪念琪回答他又自己说:“哦对,叔叔阿姨不管你学习的,真是羡慕啊。”
纪念琪喝了口咖啡问他:“你不是说你妈最近天天出去打牌吗,还有空管你?”
“管啊,她都在我上学之后才去,嗯,对了。”他突然想起来问:“昨天下午你去开会,潘思颖跟你搭话了没?”
纪念琪垂下眼睛:“没有。”
程泽嘟囔道:“我还以为她会借宇神跟你攀关系,请你参加今晚的生日趴呢。”
“生日?谁的生日?”纪念琪不解。
“嗯?你弟弟没说吗?今天是校花生日啊,他作为男朋友是肯定要出席的吧。我妈跟潘思颖她妈是牌搭子,她昨晚回来说的,还说让我晚上也去参加呢。”
吃午饭的时候纪念宇跟好婆交代说晚上不回来吃饭,怪不得出门时既没骑车也没拿球,原来是给女朋友过生日去。
纪念琪一口咖啡卡在喉咙口,苦得舌根都麻木了,好半天才木木地说:“那你怎么不去?”
程泽拿叉子戳着面前的点心,耸肩说:“是她妈邀请我,又不是寿星本人邀请我,再说我跟那些人玩儿不到一块儿,他们觉得我是怪胎,我觉得他们中二又傻逼……呃,”他反应过来,尴尬地解释:“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弟弟啊……”
纪念琪没做声。程泽还在碎碎念:“大公主终于有白马王子了,那些平时抢着当骑士的估计得气死,你要不要叫你弟弟小心点啊……”
纪念琪眼睛撇开看着别处,一副不想谈论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两人喝完咖啡提着各自买的书闲逛,程泽不愿意回家——难得隔周才有一次双休,而且升高三后连这待遇也将取消,彻底变单休——因此无比珍惜还能优哉游哉呼吸点自由空气的时光。只是纪念琪好像兴致不高,心不在焉地跟着程泽的脚步,好几次差点踩到他的鞋。程泽絮叨了半天才发现他好像一直在走神——即便神经再粗也知道纪念琪又在“不高兴”了。
在中心枢纽站那个巨大的穹顶下告别的时候程泽有点不放心地问:“真不跟我回家吗?晚上有补习,介绍小姐姐给你认识哦。”
纪念琪勉强拉起嘴角笑了下:“我才不去呢,你家又不缺灯泡,我去了跟阿姨比谁更亮吗?”
程泽看他还能开玩笑,放心了些,两人挥手道别。
纪念琪在转头的瞬间已经撑不住脸上勉强的笑容,他心里烦躁得厉害,找到便利店买了包烟,躲在旁边的厕所隔间里连抽了两支,暴跳的神经才渐渐被麻醉安抚下来。
他出来打开水龙头,在冰冷的水流下搓洗指尖,不经意抬头,只见镜子里的人双眼空洞,面无表情,好像一具忘了安芯子的提线木偶,苍白得吓人。
他看了一会儿,掬了捧水哗啦一下泼上去,镜子里的人影变得模糊而扭曲,他转开眼睛,扭头走了出去。
一群喧闹的年轻人拖拖拽拽,拉拉扯扯地跑上了车,最后一个人刚迈进车厢,门就关上了,他们惊呼着笑起来。
纪念琪站在门旁,扶着把手,身后的欢笑声令他觉得费解,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事能让人如此开心吗?为什么他体会不到?每一天于他而言都一样,不但无可期待,还让他惧怕到来。
当然怕也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
地铁喀啦啦地冲出隧道,爬上高架,阳光瞬间灌满了车厢。桥两边春树早莺,繁花潋潋,江南的四月里,无边春色滚滚地掠过纪念琪的双眼,却只留下一片荒凉。
纪念宇到家时已经将近午夜,小区里景观灯都已经熄了,只有草丛掩映的小路旁亮着两排昏黄的球灯。
他绕到前门抬头张望了下,纪念琪的窗子是黑的。按开手表背光一看,可不是,都这个点了,估计他早就睡下了。
纪念宇轻手轻脚进门,没停留直接上了楼,纪念琪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上去压了下门把手,诧异地挑了挑眉,哟,今天居然没锁门吗。
那天不过是忍不住抱了他一下,稍微露了句模棱两可的话给他,就吓得连着锁了好几天的门躲他。
纪念宇无声地勾唇笑了,推门进去摸到床边轻轻坐下。
下弦月窄窄一痕,黯淡的光穿过薄纱窗帘,只能照见床上人的模糊轮廓,纪念宇默不作声地坐了半天,突然噗嗤一笑,低声说:“还装呢,你的心跳声都快把楼震塌了。”
纪念琪闭着眼睛挺了半天,紧张得呼吸节奏早就乱了,放在身旁的两只手僵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此刻被揭穿了索性坐起身来推他:“走开,回你房间去,一身的烟酒气,难闻死了。”
纪念宇低头闻了下自己的t恤,的确不大好闻。
建设班的一个同学要退学出国,叫了平时玩得好的一班兄弟走之前聚一聚。这些人平时无法无天惯了,聚会上烟酒不忌,闹得整个别墅都乌烟瘴气的。
纪念宇一向不沾烟酒,大家都知道的,也没人敢强他,只是衣服头发上却熏了个饱。
他坐在那像座山似的任纪念琪推搡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从小家里算上好婆五个人,四个宠一个,娇养得纪念琪脾气大毛病多,又龟毛又毒舌。平时当着人端出那副乖巧的样子,不过是疏远不给人亲近罢了,也只有对着亲近的人,才会像这样露出骨子里的骄纵和跋扈来。
就喜欢看他像个小炮仗似的张牙舞爪的样子,比平时乌云压顶似的一肚子心事的样子强多了。
纪念琪听到他的笑声更气了,手推不动就伸脚去踹,发着狠压着声音骂他:“别坐我的床!脏死了,你怎么不干脆在外面开房算了,还回来干嘛……啊!”
纪念宇任他扑腾,也不回嘴,只和身往前一扑,把纪念琪扑倒在了枕头上。他伏在纪念琪胸口舒服地叹了口气。那群半大小子离了家长的眼皮子底下简直闹得不像样,一个晚上下来头都大了。这会儿听着耳边的心跳声才觉得宁静安稳下来。
纪念琪盯着天花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拼命挣动着推他,纪念宇沉得像块大石头,压在他胸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纪念琪气得锤他:“要撒酒疯出去撒,外面不是有人疼你了,你怎么不去找你的……你的……”
纪念宇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眯了一下,这醋还没吃完呢?怪不得这么火气这么大。
他也不辩解,只闷闷地说:“别动。”伸出双手按住了纪念琪乱扑腾的手,摸上去十指相扣压在两边,脸埋在他的颈侧吸气:“让我闻闻你的味儿。”
纪念琪瞪大眼睛,吓得连呼吸都忘了,愣了半天,心里忍不住一酸,卸了身上的劲儿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小时候纪念宇最喜欢闻他的味道,早上半梦半醒的时候总像只小狗一样趴在他领口闻来闻去的,毛茸茸的头发触在他脖子上,痒得他直发笑。
以后……他大概会像这样去习惯别人的味道了吧……
黑暗寂静的午夜里,两人长久地沉默着,只有心跳碰撞着对方的身体,诉说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复杂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