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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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城三月。处处飞花。

    桃源中学名字并不虚负,名气一半来自省重点的名头,另一半却来自天造地设的好风景。

    校园里一年四季都绿树蓊郁,月月有花开,日日有花赏。尤其到了春日,一校园樱梅桃李,灼灼地从教学楼下一直漫到后山上去。

    新学期新气象,一切都是崭新而蓬勃的,老师们的脸上还留着长假愉悦的余韵,学生书包里的卷子和练习册分量也还轻。放学铃一响,教学楼仿佛开闸放水一般,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向晴好的春日黄昏,赏花的拍照的,追打的玩闹的,坐在操场边吃零食看踢球的,暗搓搓早恋的,一校园过剩的青春流连不走。

    外面越热闹,越显得教室里安静。桑榆今天值日,埋头拖了半个教室的地板后,停下来歇口气。太阳快落山了,这时候的光最美,从窗子照进来,一屋子柔软的金红色。刚拖的地板微微带着点水腥气,微风吹来,也捎进来花香和忽远忽近的欢笑声。窗帘被风拂动,投下忽明忽暗的浅影,桌上的书本被风吹得翻动起来,一动一静间十分容易让人想起新海诚的电影。

    也只有这一刻的学校才有点日漫的意思。

    桑榆下巴垫着双手拄在拖把杆上,眼睛移到教室后面正在写板报的人身上。

    啊。更日漫了。

    男生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右手的袖子挽了两折,露出一段骨感嶙峋,线条优美的手腕,修长得不可思议的手指捏着粉笔。风吹过来,带动他的发丝和衣摆,勾勒出挺拔而舒展的肩颈,和躲在略宽大的衣服里一截纤细腰身。

    黑板上字如其人,一手瘦金体纤巧凌厉,风姿绰约,明明是写人间四月天,却无端给人一种秋来万物肃杀之感。

    他微微偏头检查写完的部分,露出完美得令人屏息的侧颜,鼻子高挺,眼尾修长,睫毛微翘的尖端被夕阳染成金色,扬起的下颌一路往下连着小小的喉结起伏成优美的线条,整个人浸在夕阳里,仿佛自带偶像剧的柔光滤镜。

    桑榆不由自主地靠坐在身后的桌子上,盯着眼前的美景发起了呆。

    和所有人一样,在高一军训的操场上第一次见到纪念琪的时候,桑榆倒吸了一口冷气,张大了眼睛,瞳孔和心脏同时缩紧,憋了好半天才在心里暗叫了声:“我……靠……”

    这是她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不,也许不管在哪,这都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这个人的存在仿佛是造物主在炫耀:看,只要我想,我也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他站在那半垂着眼睛神情淡漠地等着点名分班,整个人精致得像一具精工雕琢的等身人偶,昳丽的姿容仿佛自带圣光,把周围的人全衬成了面目模糊黯淡的布景。

    大家隔着段距离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偷偷地打量几眼便赶紧收回目光——那是桑榆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面对这种绝对美貌的时候会自动生出类似于敬畏的心理。

    训中休息的时候不见了他的身影,大家才敢放肆讨论,女孩子们凑在一起压抑着尖叫:“啊啊啊啊我看到他的时候觉得心跳都停了!”

    “我比你还怂,他刚刚经过的时候我都不敢看,就偷着瞄了一眼,卧槽那皮肤,那睫毛,这种美貌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神仙哪儿来的?谁认识?”

    “你不知道吗?说是七中的,我有个小学同学跟他一个学校,说他可出名了,全校都知道他。”

    “我的妈呀,不知道谁有运气跟他分一个班,不行我得去转几条锦鲤,从没有这么盼着开学过!”

    桑榆没转锦鲤,她知道很多长得好看的男生一相处就会原形毕露,他们很可能从小就被宠坏了,肤浅、轻浮、狂妄,自我中心,一身的王子病,成绩烂到惨不忍睹,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勤……她甚至做好了幻灭的准备。

    然而,现实分分钟打脸。分班的时候,桑榆发现他居然跟自己一样分到了火箭班。而且从座次看,中考成绩比自己还要好点。他好像并不把自己的绝世姿容当做什么优势,也从不“恃靓行凶”,反而冷淡低调,人神不近,垂着眼睛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时,显得同龄的男生幼稚而喧闹,仿佛跳马猴子堆里混进一座玉观音。

    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班的时候,桑榆本来想报理科的,打听到他报了文科,犹豫了一晚上到底咬咬牙改了申请表。

    唉……想到还有一年半就要毕业了,桑榆忍不住惆怅,这等美景看一天少一天啊,也许以后只能在电视或者大荧幕上看见了……

    纪念琪写着写着似有所感,停下手微微垂了下眼睛,回头看向盯着自己正在发呆的桑榆。

    啊啊啊啊,桑榆心里尖叫,那双眼睛,那双堆山藏海,栖风眠月的眼睛。那浓密的睫毛打造的天然上目线,那顺着双眼皮折痕扫过去的优雅眼尾,那漆黑清澈的瞳仁,真叫一个勾魂摄魄,看远方时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看过来时却带着冷冷的威压,叫人不敢直视……

    眼睛的主人不高兴了,目光不悦地冷下来,问了句:“你干什么?”

    桑榆被他眼刀一刺这才清醒过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狡辩道:“哎呀,知道,我没看你,看你的字呢!”

    纪念琪没戳穿她,又盯了她一眼这才转回去继续写。

    桑榆缩肩膀吐舌头地庆幸,还好没惹他生气。

    分班之后她成了纪念琪前桌,走得近了也渐渐摸到些他的脾气。其实他并不是天生内向寡言,也不是骄矜自傲,目下无尘那种。跟老师和同学的相处虽然不热络,但也算温和有礼。只不过他不喜欢自己的容貌引来的关注,不喜欢被偷拍,不喜欢被议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像刚才那样盯着看。

    走廊里传来噼里啪啦的跑步声,桑榆的同桌王园欣跑进来,“砰”一声把空垃圾桶往讲台旁一墩,兴奋地喊:“桑榆,你拖完了没有?理实跟体育班要打球赛,我看到纪念宇了!”

    话音未落,黑板那边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桑榆回头瞥了一眼,看到纪念琪在黑板上按断了一根粉笔头,留下一个重重的白点。

    “我马上完了,你先去,”桑榆抄起拖把,低头加速拖剩下的地板。“哎!别忘了帮我占个位置!”

    嗯,一个纪念琪已经够传奇了,偏他还有这么个弟弟。

    纪念琪和纪念宇,桃源中学最出名的双生子,兄弟两人把上中下三届的人气瓜分殆尽,学校表白墙上两人常年在榜,不分伯仲,双担毒唯一样不缺,学校的贴吧论坛经常掐得乌烟瘴气。

    桑榆一直奇怪,虽然听说异卵双胞胎通常不那么像,但像这对兄弟一样,从长相到性格,不但没一点相似,反而南辕北辙的,倒也少见。不像到什么程度呢?要是不看名字光看人,打死也想不到这两人会是双生兄弟。

    弟弟纪念宇虽然也长得很帅,但跟哥哥出名的方式却不大一样。

    听说每年中考后桃源的校长都要请市里几个中学校长吃饭,不光为了打听这一年要重点招揽和培养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得知道都有哪些“刺儿头”,据说那年被锁定的头号大麻烦,就是纪念宇。

    据七中的校长说,这个纪念宇棘手得很,经常逃课打架泡网吧打游戏也就罢了,他还跟社会上的小混混们勾连,无法无天,连老师都敢打。跟这些相比,什么上课不认真听讲不交作业,考试成绩永远垫底之类的,反而不算什么大毛病了。

    帅帅的坏小子当然也是少女的心头好,但是真正让纪念宇在桃源扬名立万的却不是这个。

    刚入学时按中考成绩分班,成绩最好的班级叫火箭班,而那些连分数线都够不着,靠着关系和花钱“捐”来学位的,则被统一归到一个班里面,美其名曰“建设班。”

    “建设班”地位特殊,虽然成绩不好,但里面的学生多大有来头,开罪不起,学校只求他们不要闹出太大的事来,安安生生过完这三年就好,并不敢严加管束,因此配的老师也都不是什么太负责任的老师。

    建设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油条,明白这个班虽然不出成绩,但是资源是很雄厚的,明里暗里把学生们的背景调查清楚后,今天找这个学生办个事,明天托那个学生帮个忙,课倒是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动不动就“大家自习,有问题去办公室找我”。

    也合该他倒霉,有天他在饭局上喝了点酒,被人捧得忘了自己姓什么,一面吹嘘自己的关系有多牛逼,一面大骂带的学生不省心,嘲笑他们是败家的废物,将来一定都是社会的渣滓。

    这段话不知被谁偷偷录了下来发给了建设班的一个学生,大家群情激愤要给他“套麻袋”,被身为班长的纪念宇按住了。

    没过多久,班里的几名学生在他带领下,拿着证据一状告到校长那里。

    证据有老师在班里的缺课记录,偷拍他讲课时糊弄了事的视频,找学生家长“行方便”的微信记录,还有纪念宇跟他勾肩搭背套近乎时录下来的很多“不当言论”的音频。

    桩桩件件都是实锤。

    开始校长还想着和稀泥,安抚说叫老师给他们赔礼道歉。

    纪念宇笑吟吟地说:“没事,校长您看着办,办得满意呢就这么算了,办得不满意呢,咱们叫上教育局的领导来一起办。”

    校长只好问:“那你们看该怎么办?要不给你们换个班主任总可以了吧?”

    纪念宇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喝茶,半天没出声,等校长的光脑门上见了汗才说:“我要他在溪城教育界身败名裂,从此再端不起这碗饭。”

    校长无法,只得将这个老师开除并全校通报了事。

    那老师灰溜溜地离职那天,还是纪念宇送他出的学校,他搭着老师的肩膀笑着说:“陈老师,你得感谢我现在转了性子吃斋念佛了,几个兄弟本来说要卸您一条腿呢,幸亏我拦住了,您是不是欠我声谢谢啊?”

    可怜那个老师一口气哽在喉头差点没气死过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憋了半天憋出一声悲愤的“谢谢”。

    纪念宇一战成名。

    高二上学期文理分班后第一次考试,纪念宇跌碎所有人眼镜,成绩真如坐了火箭一般,只差一名就够上了理科实验班,恰巧有个学生上了一段时间不适应,理转文去了,这下他名正言顺占据了理科实验班的最后一个名额。

    别人还没说什么,理实的班主任不干了,自己班的学生各个都是宝贝,那可都是985,211,双一流,甚至top2的苗子啊,来了这么个劣名昭著的阎王,岂不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而且像桃源这种省重点,多少地方的精英汇聚过来,说是藏龙卧虎也不为过,老师打死不相信他的成绩是靠自己考出来的,百分百笃定他一定是作弊了。

    纪念宇听说之后笑了笑没说什么,气定神闲地拿着自己的卷子到老师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对理实班主任说:“这次我考的是a卷,您给我一套b卷,咱俩一对一监考,我分数比现在低呢,我滚出理实班,不给您添堵。要是我考的比a卷高,您转班去给建设班当班主任。敢赌吗?”

    这老师也是个倔的,就不信这个邪,果真拿套卷子就在办公室里让他又考了一次。

    正好所有科目的老师都在,现考现判,最后总分一加,比a卷高了三分。

    班主任眼睁睁瞪着卷子看了半天,嗐声长叹口气,愿赌服输,起身就要去找校长申请转岗。

    纪念宇拦住了他:“老师,有道是’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谁还没点梦想呢是不是。您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这样吧,我收回我们的赌约,您还是继续给我当班任,只是能不能请您去做建设班的科任老师呢?其实他们才更需要好的老师。”

    于是纪念宇二战成神。

    分班那天大家围着他宇哥长宇哥短的,要他“苟富贵,互相旺”,不要忘了兄弟们,打球打游戏打架约他必须到。

    但最舍不得他的还是建设班后来的那位年轻班主任,她带这个班半年多,早看出来了,这个孩子根本不像传言说的那样顽劣。

    在他野性难驯的外表下,其实有着超越同龄人的稳劲儿,看起来晃晃荡荡,万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内里原则性极强,服众,而且压事儿,既有江湖气,又颇具大将之风。建设班的学生们家里条件好,性子都有锋芒,班内也好班外也罢,难免经常有摩擦,甚至有人跟别的学校的学生和校外人员起冲突。到现在班里都没闹出过什么出格的大事,说穿了都是纪念宇的功劳。

    纪念宇临走时还说:“老师,这群兄弟们就拜托你了,回头谁不服管您别客气,只管叫我回来收拾他们。”

    他在理实班虽然成绩常常倒数,但人气一样爆棚,照样做班长。不但跟原来的同学继续玩儿,还带着新同学一起玩儿,倒把那些一向死气沉沉的尖子生们带得活泛了不少。

    纪念宇的帅跟哥哥不是一个路数的,两道乌黑的浓眉沉沉地压在深眼窝上,五官深刻,眼睛狡黠而明亮。跟哥哥行踪低调,经常性不见身影相反,弟弟风头劲得很,操场上经常看得到他身高腿长的身影,比起白月光一般梦幻但遥不可及的哥哥,还是弟弟更接地气,可以做一颗人人都敢镶在心口的朱砂痣。

    桑榆三下五除二把剩下那点地划拉完,看纪念琪黑板报也写到了最后一行,没过脑子地问:“你弟弟打球,你不去看吗?”

    纪念琪没回头,手也没停,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不去。”

    桑榆又缩着脖子吐了下舌头,知后觉地尴尬起来。差点忘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兄弟俩似乎是不大亲密,上学放学都是各走各的,午饭也都不在一块儿吃。不要说两人一起出现了,连偶尔的同框都很少。

    操场上响起一阵欢呼声,应该是比赛开始了,桑榆挎上书包,急匆匆往外跑,一只脚都踏出门外了又忍不住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纪念琪拿着书和粉笔的两只手垂在身旁,侧头望向窗外,又露出了那种压抑的,困惑又绝望的表情。

    他常常在发呆的时候不自觉地露出这种表情,桑榆有时甚至能读到一丝不易觉察的迷之厌世感。

    长成这个样子,学习又这么好,听说父母都健在,也没离婚,桑榆实在想不明白他这种忧郁从何而来。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带上了教室的门,跑去操场看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