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吉原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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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吉原笼罩在一片缥缈的紫色烟雾之中,似一位褪去了浓妆的女郎,露出岁月的疲惫痕迹。土御门有世飞速出了游廓,甚至用上了符咒的助行。而在大门外的见返柳处,他遇到了在此处等到的阿若叶。

    有世瞥了他一眼,不搭理,继续往住处赶。阿若叶噢哟一声:这孩子生气了。

    他赶上去,跟在有世身边,“你就这么走了可没有什么好处哦。”

    “我不是笨蛋,”有世的神情非常认真,“所以我要快一点回来,把净化仪式做完。不能让那个老板为难蝶容他们。”

    看来不是什么都不懂,阿若叶垂眸一笑,可是:“他们不会让你再进去了,可能连大门都跨不进去。”

    有世咬紧了牙关,爆发出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

    听到这句话,阿若叶停了下来。他不再追随,有世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走。这一刻,土御门家的少主觉得有些难过,眼中有些酸涩。他狠狠一眨眼睛,将酸意全都逼了回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去快回。

    阿若叶望着有世飞奔离去的背影,一声极细的呢喃散落在空中,“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有世极速跑回了修行落脚的地方,正好撞上了早起的师兄,名冢伏见。看到未来的少主,自己的师弟如此匆忙邋遢的跑回来,伏见皱眉叱问:“你一个晚上跑到哪里去了!”

    “师兄!”有世气都来不及喘,拽住伏见的手臂,“师兄,快,来不及了!带上东西,和我一起去净化。”

    “净化?你碰到什么妖物了!”

    “来不及解释那么多,快带上东西,我路上和你说!”

    他这么着急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有世明白那个嗜钱如命的花楼老板会把今晚所有的过错全部算到蝶容头上。据说吉原里有许许多多让不听话的游女生不如死的刑罚。一个不把蝶容当人的混蛋,在他们走之后会怎么对待蝶容,他不敢想象。

    所以,他要快点赶回去,不仅仅是为了净化也是为了让蝶容少吃一些苦痛。

    昨晚在房中,有世得知蝶容的真实性别,难受得不敢靠近他。不想叫别人因自己的缘故受牵连,有世决定在这里歇一晚。他也不敢去床上,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咬咬牙安慰自己,权当是在野外修行了。

    蝶容拖了外袍等了一会儿,见有世无意也不做那些挑逗的举动,也是自己乖乖缩进被子里,准备入睡。有世看他不动,也就闭上了眼睛。不到一小会儿,他就因一阵细碎悦耳的歌声睁开了眼睛。只见蝶容半趴在被子外面,握着笔在随手取来的纸上写画着。

    他唱一会儿,写一会儿,全然忘我,丝毫不记得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

    这样是绝对睡不着的,蝶容一点小动静,有世都能被弄得一惊一乍的。于是他干脆不睡了,没事可做,他就看着蝶容哼歌写曲。直到一段结束,蝶容停止了哼唱。他看着手里的成作,露出一个十分满足纯真的笑容。

    他的笑容十分能感染人,有世也忍不住因他的喜悦而喜悦。心中的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了。他大方地坐过去,探头去看蝶容的曲谱,问他:“这是下次表演要用的吗?”

    蝶容拿着笔,缓慢地转过脖子抬头。那一双眼睛如湖水一般澄澈,倒映着最简单的喜悦,他柔柔地,缓缓地笑了,似乎还带着一点羞意地应了一声。

    “我不是很懂乐理,”有世说,“但刚才你哼得很好听,今晚的两场演出也非常棒。”

    蝶容的眼睛愈发弯了,因为别人真心的夸赞变成了两弯可爱的月牙儿。这样的笑容让他显得更加小相,有世有一种在照顾弟弟的感觉。他眼角一扫,看到了蝶容敞开的领子下隐藏的一抹暗红色。整齐的穿戴时,这抹痕迹必然不会露出来。

    但此时有世可顾不上尴尬,他认出那抹暗红色是鞭子抽打之后留下的伤痕。他感觉到了愤怒,叫着蝶容的名字,指着自己胸口同样的位置,问:“这里……是别人打的吗?”

    蝶容低头看了看,自然地掩住了衣领,然后点了点头。

    如此习惯无所谓的态度叫有世非常难受。他的眉头皱起又放平,放平又皱起,最终还是问出了口:“蝶容,你为什么要自愿……到这个地方来?”

    蝶容用他清越美妙的声音回答:“在这里可以表演。”

    就因为这个,为了成为歌舞伎,忍受别人的打骂甚至□□吗?!

    有世险些脱口而出,好悬忍住了,他劝道:“想成为歌舞伎可以在外面拜师,不用这么……辛苦。”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分明是一句废话!而且,已经投身吉原,把自己当做一件物品卖了,哪有这么容易能离开?那个老板一看就是个吝啬贪财的,怎么会放过这棵摇钱树。

    然而,蝶容却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来到吉原。他坐起来,将有世当做一个可以对话的朋友一样回到:“拜不了的,流派收弟子要看家室门第,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渔民。而且……”

    “……而且什么?”

    蝶容露出一个很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偷偷去学表演被发现了。他们说我偷学家传,是个贼,就把我赶出来了。还宣布不会有任何流派收我了。”

    “……”有世顿时无话可说。他张了张嘴,艰难地问:“所以你就来这里了?”

    “是啊,”蝶容露出一个笑容,有些梦幻,“这里可以表演啊。”

    蝶容的父亲虽然是一个渔民,但也极其喜欢人形净琉璃。只要身上有足够的钱,都会带着儿子去捧场。虽然野场子的布景和歌舞十分粗糙,但也足够在幼时蝶容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十一岁的时候,蝶容进入到正宗流派门内做杂工,偷偷学习歌舞伎的本事。

    学了三年,他被门人发现,告发到了家主那里。自家的绝学被一个下贱的庶民学了去,家主的怒火可想而知。他叫人打断了蝶容的手指,赶出了家门。并告知左右,通知业界这样一个可恶小偷的存在。

    蝶容带着断掉的手指回了家,接骨头修养的那段时间,他听说吉原可以表演歌舞伎。于是收拾了包裹,从家里出发辗转来到了吉原。他打听了很久,终于拜了一位此道的游女为师。尽心尽力地伺候服侍这位游女,游女开心了就随口教他两句唱段,几个身形,像是打发小动物一样。

    因为过惯了奢侈的生活,游女很快没了生计来源。于是,她转身就把蝶容卖给了花楼老板。游女和那位吝啬的老板是这么说的:“你别看他年纪小,长大之后姿色不错呢。又会歌舞,一个人赚两分钱,不会亏的。”

    当时,华容在吉原已经风头无量,谁都不会想到一个男人可以把所有的达官显贵,贵妇娇客全都收入囊中。华容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吉原的男丨色时代。花楼老板想要打造第二个华容,而一个人能赚两份钱的实在理由打动了他。于是他把蝶容带了回去。

    蝶容今年十九岁,来到吉原大约三年,确确实实成为了第二个华容。背后的辛酸与折磨,全都如他的伤痕掩盖在华丽的衣裙下,人们看到的永远是他保养得当的双手和清丽的面庞。

    他是一个除了表演不将其他放在眼里的人,过去和未来都不重要。

    有世听到他的回答,不由深思:这就是父亲口中所谓的道吗?为了追求极致,可以什么都不顾惜?甚至舍弃自己?

    还等不及有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屏风窥就晃晃悠悠地出现了。

    世间的谶语当真奇妙,就在有世疑惑为了道不顾一切的举动是不是恰当,他就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不顾一切”。把屏风窥钉在地板上的时候,蝶容似乎想凑上来问话,却被苍助一把扯了回去。他看不到妖怪,并不知道那只妖魔还没有死透。

    被扯回去的蝶容脸上露出一点焦急和委屈的神色,有世几乎就要开口说:“你不要拉着他,有什么话让他说就是了。”

    可惜没来得及说,阿若叶就出现了。

    随后的闹剧现实而荒唐。有世当然可以说谎,赔了钱之后再来处理。但是当时房间里的妖邪浓厚,若有人神关失守,很容易被感染。叫他隐瞒这件事的后果,有世做不到。他也清清楚楚地明白,折腾了一场之后,那个贪财的老板会怎么对待蝶容。

    他要快一点,必须要快一点!

    有世匆忙地取出净化所需的器具,带着师兄飞速赶往吉原。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了一遍。看师弟如此焦急的模样,名冢伏见以为是很棘手的妖怪,也就没有追问师弟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吉原那种地方去。

    “你不要着急,我随你去就是了。”

    带着师兄飞奔着,有世的脑子里很乱。蝶容那个欲言又止,被阻止后的表情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有世的眼前。

    蝶容,你当时想问什么呢?

    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回答你……

    ·

    阿若叶回到妖皇宫。妖皇宫的入口一座非常巨大的,已经倒塌了一半的鸟居。天气晴好的时候,上面会缠绕着无数长得奇形怪状的妖怪。一点响动,这些妖怪会齐刷刷地盯着来路瞧,画面十分毛骨悚然。

    新年的第一天天气并不好,妖皇宫内有濛濛细雨。阿若叶撑着伞来到鸟居外的森林,将小金灵放出来。那根糖串小金灵还没吃完,抱着它飞得歪歪扭扭,忽上忽下。阿若叶叹了一口气,好心地伸出手拖住它。

    不一会儿,森林里飞出来一堆金灵。一边飞一边掉金子,掉成了一地金屑路,阿若叶笑起来:“好浪费好浪费,你们怎么不去我屋顶上飞呢?”

    说着,把手里的金灵往前面一放,“好了,去吧,去你的同类那里。”

    小金灵抱着糖飞向从未见过的同伴,金灵顺利地接纳了这只在外面游荡的同族,玩成了一团。阿若叶拿手绢擦着手指上的糖渍,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用谢我,有空帮我修修屋顶就好了,我喜欢金灿灿的屋顶。”

    说着他转身离开。

    “你一大早急匆匆地离开,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结果就带回来一只金灵么?”

    一棵巨大的槐树上落下一个女人来,她悬浮在空中,声音低沉而嘶哑。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盘踞在树枝上的蛇尾。阿若叶停下来,抬头望向拦住自己的去路的妖怪。

    “清姬啊……”

    故事中赫赫有名的恐怖女人捧着一个烧焦的头颅,裂口可见若隐若现的红信,“怎么了,难道妾身今日特别美,让阿若叶大人移不开眼睛了?”

    清姬降下身姿,妖气四溢的美丽脸庞与阿若叶贴近。阿若叶微笑,“今天看到了一处好剧,现在看看,那个主演扮演的清姬应该是这么多年来,与你最相近的了。”

    “哦?”

    “不,应该说比你更贴近传说中的 ‘清姬’一点呢。”

    “这样,”清姬没什么兴趣的挪开,“那就又是一个疯子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阿若叶说:“人类不就是成为疯子才更有吸引力吗?”

    清姬呵呵点出了真相:“大人只是喜欢妖怪罢了。当年在日高川边,如果不是大人的鼓励,我也没有办法渡河呀。”

    “我也没想到一次就能成功的,”阿若叶耸了耸肩膀,“总的来说,还是你自己比较厉害吧。”

    受到了恭维,清姬晃动着娇笑起来。只是她的声音太过嘶哑了,实在刺耳无比。她将珍爱的头颅收起来,趴在了树枝上,“那么大人这次也是看上了哪个有前途的人类?竟然没有带回来?看来此人的天分也不过如此。”

    “等下次他来了,你们可以交流一番,”阿若叶重新撑起伞,示意自己的要离开了。

    “哦,对了,”他侧身问,“现在还没有暖和起来吧,你们蛇类不冬眠吗?”

    清姬动了动自己的尾尖,吐露着红信道:“我的蛇尾是我的爱意,我的爱永生永世,无有熄灭睡去的时候。”

    阿若叶哼笑一声,撑伞离去。空气中留下一句淡若今日烟雨的嘲讽:“爱这样的借口,真是好用呀……”

    ·

    人类行事需要借口,有时也不需要借口。清晨花楼歇业,但楼中的人并没有去休息,而是在廊下楼山站得满满,视线全都聚集在庭院中被麻绳绑住的两人身上。花楼老板接过小厮递上来的鞭子,在半空中一抽。抽破空气的一声鞭响,吓得人偏过脸去,不忍再看。

    然而老板不允许他们偏开视线,杀鸡儆猴,他点着二人道:“你们都给我看清楚,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第一鞭,抽到了苍助的背上,直接抽开了他的衣裳,露出了血肉。

    “我就知道你小子迟早给我惹出事来!吃我的,用我的,竟然还敢摔我的东西!”

    说着又是一鞭子。

    老板足足抽了苍助十来鞭,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允了一口气,上前用鞭子挑起蝶容的下巴,眯眼道:“你其实挺听话的,所以你那些小毛病我也就忍了。可是你今天可是犯了大错了,竟然跟着你的徒弟一起胡闹?”

    他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脸是赚钱的门道,我不会伤了你的脸。转过去,给我趴好。”

    蝶容抬头望着老板,然后顺从地趴下了。老板几鞭子抽拦了蝶容的衣服,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裤带。老板抓住蝶容的头发把他的头扯起来,示意所有人看清他的表情,“都给我看好了!不许挪开眼睛!”

    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有人看不下去了,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被抽得皮开肉绽的苍助从地上爬起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费力地说:“昨晚发生的一切,皆因是小的不知礼数闯入客人的房间造成的,与老师无关。老爷,请你不要怪罪老师。”

    “是么?”老板冷笑起来,一把将蝶容的脸掼在地上,“可是没有看好你这混蛋,蝶容难道没错吗?还是说,你想代替老师受罚?”

    苍助转头,看到蝶容磕在石子上,磕出了血印的额头,他咽了一口唾沫却觉得喉咙愈发干渴。苍助说:“今晚老师还要登台,贵客也还会来。有什么惩罚请施加在小的身上,不要耽误了楼里的生意。”

    “说的好!”

    这话取悦了老板,他打消了刚才的念头,吩咐旁人:“取棍子来。”

    一根粗大的带着钉子的棒木被麻木的下人取来,老板说:“既然你的手不能好好干活,就不要它们了吧。”

    惩罚高高举起,重重落下,苍助闭上眼睛,预想的剧痛并没有到来。蝶容倒在弟子的身上,鲜血洇红了他身上昂贵的丝绸。蝶容挡住了这一击,气喘吁吁地地说:“苍助以后是要上台的,手上不能留疤。”

    钉棒伤在了蝶容的肩膀上,伤口必然会影响他今晚登台,丑陋的伤疤让他更不可能接客了。老板气得发疯,但也不能再接着打,摇钱树毁了可怎么好。此时,守门的小厮进来禀报,说昨晚的土御门公子上门了。

    老板的怒火没有消去,理智好歹回来一点。他看着伤痕累累地蝶容,倒胃口地啐了一声,吩咐下人:“把他们两个给我关到柴房里去。”

    ·

    有世着急地在花楼门口踱来踱去,像是一只没头的苍蝇乱转。伏见受不了他这种不沉稳的模样,忍不住责问道:“你身为少主的稳重呢?一只屏风窥就让你不知如何是好了吗。”

    “并不是因为这个!”有世跺脚,“我是怕连累了无辜人……”

    一偏头,花楼老板出来了。有世上前,语速不由加快:“如之前约定的,我来净化此处的妖气。那个房间可否封起来了,没有人进去吧?”

    老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着自称是阴阳师的两个人。就在有世在准备开口时,老板点头哈腰,堆起了笑容:“阴阳师大人,昨晚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请您不要责怪呀。我也是没办法,做生意的被人说房子里有妖怪,那可是损毁名誉的事情。”

    “老板的意思我明白,正是因为此我才过来。那只妖怪我已经收服了,净化除邪之后必不会影响您的生意。快让我和师兄进去吧!”

    老板并不让开,笑呵呵道:“这是自然,只是在下有一个请求,请二位到申时的时候再过来吧。”

    有世不解:“为什么!”

    “我希望两位能在吉原开业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除邪,结束后也请二位向客人们解释这里已经没有了妖怪……要知道,您昨晚的言论可是叫花楼蒙受了不少名誉上的损害呢。”

    说到底老板其实还是不认为自己地盘上有妖怪。他要一个当众澄清的机会,甚至可以用御用阴阳师青眼光临除邪的噱头对自己的生意进行宣传。一箭双雕,十分划算的买卖。

    有世被这种生意人的算盘给恶心到了,正欲说话被伏见拦下。名冢伏见道:“可以,今晚酉时正是吉时,在此之前还请不要让人靠近那个房间。”

    老板绽开一个笑容,“那是自然,自然。”

    “……那我现在可以见见蝶容吗?”有世问。

    “真是对不住呢,客人。蝶容昨晚陪伴了您一晚,已经非常疲累了,现在正在休息。如果您还想见他,请晚上的时候准备上足够的礼物再来吧。”

    说完,他傲慢地示意送客,闭门歇业了。

    名冢伏见不赞同地看着有世,蹙眉问:“你昨晚到底为何出现在这里?”

    有世断定蝶容受到了老板的虐待,急得跳脚,在楼外蹦来蹦去的,“什么来,我察觉到有妖怪才来的!现在别说这些了,我要进去,师兄你帮帮我!”

    “你进去做甚?一个晚上你是中了什么邪祟,叫你对这等烟花地念念不忘?”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有世急得说话都不注意用词了,“我只是担心蝶容而已,那个老板……不是什么好东西!”

    语无伦次地把自己的担忧吐完,有世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华楼前的台阶上,“蝶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因我之故受到无端责罚,我心里过意不去。”

    伏见垂眸,道出一句:“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有世沉默,他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对于不同人来说,幸福的定义是什么,苦难又是什么?他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只是单纯地觉得难过而已。

    不忍师弟露出这样的表情,伏见拍拍师弟的肩膀,“我们晚一点再来吧。如果你口中那位蝶容的确受到了什么损害,我们为他请医问药。你忙了一晚上,可有用食?去吃点东西吧。”

    有世没有什么胃口,不过想到之后净化仪式是个大工程,只好忍下郁闷和师兄一起去找个拉面摊子垫饥。

    ·

    苍助和蝶容被拖到了柴房里关着。水米未进,身上带伤,两个人都没有什么体力。一个游女端着伤药和粥进来,看到两个人凄惨的样子十分不忍,将东西推过去,她说:“以后就当是为了日后,你也为自己辩解几句,不要再那般沉默不言了。”

    二人都没有说话,好似已经没有体力了。

    游女看他们那副样子,叹气说:“昨晚的那位土御门公子倒是有情有义,听说他现在在门口想要见你。你快些养好伤,争取见他一面吧。”

    她是昨晚与有世和阿若叶陪坐的人之一。比之以往那些来去的恩客,土御门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好人。感慨于蝶容一番际遇,暗示蝶容为自己好好考虑,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只是她不敢多说,怕隔墙有耳,物伤其类的哀愁只能言尽于此。

    游女的话引起了苍助的注意,他在稻草堆上抬了一下头。游女把伤药和粥挪近,叹道:“我不能留太久,擦好药后记得把东西藏起来,晚上我再来取。”

    说着,她拎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从门边溜了出去。

    苍助困难地坐起来,爬到盘子边低头喝了几口热粥。缓上一口气,他把另一碗端到蝶容面前喂给自己的老师。然后把碗盖在了茅草堆下藏好,拿起药瓶十分粗糙地洒了自己半身,又对蝶容示意让他靠过来一点。

    “这个应该是你用的,”苍助举着一瓶,“用药粉的话,伤口会留疤。”

    他这么说着,开始替自己的老师上药。期间蝶容的视线一直在苍助的手上逡巡,注意到他的视线,苍助哼笑:“放心,没有任何伤痕。”

    蝶容明显放下心来。

    这样的反应苍助心道一声果然如此。他盘腿坐回稻草堆上,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将从昨晚到今晨所有吵闹的声音悉数揉走。耳中的轰鸣声好一阵才停下来,蝶容坐在对面轻轻哼起了小调。

    优美的歌声并没有安抚道苍助,反而他很烦躁。他放下手,几乎是逼视蝶容。

    “老师是歌舞伎的化身吗?”

    蝶容没有听懂苍助的问题,疑惑地抬起头。苍助贴近他,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老师的生活中除了你的表演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如果今天那只肥猪不是想打我的手,而是其他地方,老师还会为我挡住那一下吗?”

    他问话时,周身包裹着一种十分暴虐冷酷的气息。这绝对不是一个在花楼里打杂,卑躬屈膝的卑微小厮该有的气质。这个男人的本性被他极好地掩盖在了麻木迟钝的伪装之下。显然,这样的苍助让蝶容非常陌生,不过他没什么所谓。

    只答:“歌舞伎的手……”

    “是是是,手和脸不能受伤,”苍助举起双手打断了他。太多次同样的叮嘱让苍助觉得非常无趣,没有引出自己老师其他的情绪,苍助有些失望。在表演的时候,蝶容分明可以把角色的情感表现得那么完美,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呢?

    我的老师没有灵魂,是一个干瘪的人,苍助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话。难道唯一能证明蝶容是一个活人的东西,只有他身上的血液了吗?

    苍助观察着自己的老师,像无数次在门口,在台下,在台阶上,在角落头里窥伺着一样。如果只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自己何必在他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这样一想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苍助觉得非常不值。

    但他还是有一点不甘心,不是很愿意承认自己的眼光出了问题——竟然对一个脑子不好的傻子有兴趣。蝶容一定还有其他未知的东西没有被发现。

    苍助思考了一瞬,问道:“老师难道没有想过总是被这样折磨,你寿命无多,就没有更多机会上台表演了。难道,你不觉得遗憾吗?哪怕为了这个,老师也要顾惜一点自己吧?”

    说着,他故意用下流轻佻的眼神扫了一眼蝶容的身体。正常人接触到这样的眼神必然羞愤无比,但对蝶容没什么刺激。涉及表演,他难道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开口:“这样的话……”

    苍助露出一点期待的神色,“嗯?”

    “表演一个弥留之际的重病之人也不错啊,下次的演出可以试试。”

    “……什么?”

    苍助废了老半天的劲儿也明白蝶容在说什么。他愣在原地,良久露出一个哭笑不得,倍觉荒谬的表情来。他整理了半天,都没找到自己的舌头在哪里,喃喃:“……蝶容,你是傻子吗?”

    蝶容肃眉,“我不是。”

    笨蛋傻子怎么能做歌舞伎,连唱段都看不懂,蝶容不觉得自己是傻子。被自己的弟子冒犯了师尊,蝶容再不在意也生气了。对前辈用这样粗俗的字眼,是态度上的不尊重。对前辈尚且如此,那对歌舞伎的态度也要批评了。

    蝶容很不满苍助的态度,训斥道:“对待表演你就是这样的态度吗?太过分了!前段时间的练习你做了吗?我现在要检查。”

    “这种时候还在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终于被毒打的怨恨,被虐待的愤怒,折腾了一个晚上的疲惫,所有的负面情绪爆发了,苍助一把摔碎了手里的药瓶,上前粗鲁地拽住了蝶容的领子。

    “老子疯了才会觉得跟着你有意思。你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供人消遣的东西,装什么名门艺家?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别再假惺惺地装模作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