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拉”一声，悠长的调子里, 那道门缓缓开启。

    昏黄的灯光从里头溜到院子里, 好似某些不可捉摸的情怀。

    谢昭昭独立在房门正前方, 她此时步伐正欲往后转，却被连管家打了个猝不及防。

    也只好把目光移向屋子里。

    她看到了什么呢？

    是纠缠不清的红尘俗世男女？

    还是琵琶别抱的夫君？

    谢昭昭眼睫轻颤着, 似一把小扇子, 悄悄把眼中水光拂出来。

    潋滟之间, 便也到了屋子里。

    昏黄灯光下, 那人红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大抵熬了许久，满是血丝一脸疲惫，瞧见她来却轻松一笑。

    他坐在书桌后，身子挺直如松，恰似多年前, 他赶她离去时冷漠的模样。

    谢昭昭心微酸, 她轻声开口道：“你……这么晚还没睡？”

    边说着, 眼前人却向她摊出大掌。

    好像穿越多年，那个曾经摔倒在地被她拉起的弱书生, 如今已经足够坚强。他的大掌平稳，还有多年练剑的茧子。

    她的手覆盖上去，远远的。

    明明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院中, 两只手还隔着好长的距离, 但谢昭昭却觉得他好像笑了。

    他瞧着她。她瞧着他。双手, 握在一起。

    这般清寂的月光下，多难得的圆满。

    她觉得，自己也仿佛要笑了一般。但泪意却忽至。

    ***

    唐茹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在曹枫阁。

    高床软枕，女子馨香，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迷惑地梳洗过后，刚准备去见见谢昭昭，却被通知，说是王爷王妃今早身体不适，不许打扰。

    本是逢五的日子，但齐王府依旧十分的安静。

    唐茹如这府里其他的主子一般，过着普通的日子，却在深夜起身，按捺笔尖。

    凌厉的质问将要冲破纸张。

    “迷心非迷，缘何故？”

    深夜，鸽子咕咕的声音，不知进了多少人的梦。

    却也不过是梦。

    ***

    谢昭昭醒来的时候，她正缩在高成熙的怀抱。

    莽莽雪原，齐王府的两个主子一大早便没在府里。

    相互依偎着看雪。

    从天光未明到天将破晓。

    他昨夜把她带到这里，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看，静静地。

    谢昭昭在他靠近自己的那一刻，便分明感受到他身上突起的热和不对劲。

    甚至到如今，谢昭昭也完全可以确定，他从前白日的傻气全是装出来的。

    谢昭昭好气，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不生气。

    这外头好冷啊。

    她缩在他的怀抱里，带着困意，嚅嚅问道：“好些了吗？咱们回去吧？”

    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熬夜看雪看日出，却困倦地等待归去。

    高成熙低头瞧着靠在他胸前的她。

    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从来不知道，但他做到了。

    让她就这般，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需要去做，只要来他的怀抱。

    让他呵护，让他温暖。

    他不需要当年她挺身而出站在自己身前，他只想为她成为身先士卒的骑士。

    他轻声地说出口，却是强忍一晚上的沙哑：“昭昭儿，咱们这就回去。”

    谢昭昭已经困得神志不清，她迷糊地点点头，却自发地寻找热源，揽着他脖子，将脸靠在他胸膛上，脸泛着微红，甜甜睡去。

    “好啊……”她闭着眼睛呢喃，却逗笑了高成熙。

    这大抵是她第一次没在自己面前竖着坚硬的壳子。

    高成熙站起来，手里正正抱着她。

    他的头低下，仿佛是要好好瞧瞧她的样子。

    但高成熙想更近一步。

    他多想悄悄地，怜爱地，给此时怀里乖得不得了的她一个甜甜的吻。

    他的唇慢慢下落，就要靠近她的唇瓣时，他却犹豫停住。

    像一片鸿羽，轻轻刷过她的脸颊，移到额头上。

    虔诚地。

    留下瞻仰的吻。

    谢昭昭不适地轻吟出声。

    高成熙恍然，摸摸自己下颌上一夜长出的胡渣子，扬声笑起。

    不知多少风雪过去，这笑声依旧扬在这片雪原上，经久不散。

    ***

    谢昭昭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初五日的正午时分了。

    大抵是饿起来的。

    她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回到疏澜阁的卧房。

    一阵恍惚下，猛然想起自己昨夜竟被某人拐去了雪原看雪，一时又是懊恼又是羞意。

    怎么就这么好骗呢？

    他难过的时候自己会帮他牺牲愿望。他变傻的时候自己会帮他处理琐事。

    现在好了，明知他在骗自己，却又傻傻被带去看雪。

    到底是为什么呢？

    谢昭昭反思良久，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原因。

    大概……是因为他命不久矣了吧。

    谢昭昭想起当时林太医斩钉截铁的话语，到底还是悄悄安慰着自己：

    好在他写了和离书。

    好在他没法子活得长久。

    她这……很可能是一时同情所致。

    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觉得有些难受呢？

    谢昭昭晃晃头，想要把奇怪的想法丢在脑后。

    嬷嬷早就来为她打点了。

    梳洗过后，谢昭昭坐在了膳房。

    她瞧着嬷嬷波澜不惊的样子，却越发觉得有些恼怒起来。

    挥挥手屏退众人，她独自用餐，只留下嬷嬷在一旁。

    “嬷嬷，你自小便带我长大，如今也一起坐下用餐吧。”

    谢昭昭指指她对面的位置，想要嬷嬷坐下同她说话。

    嬷嬷连忙摇头。

    “小姐，主仆尊卑有别，老奴不敢擅作主张。”

    谢昭昭皱起眉头，“嬷嬷，我一直都是把你当做亲姨母来看的。”

    但是现在，我总觉得，嬷嬷你这个亲友貌似倒向了高成熙那头了呢。

    谢昭昭心里不大舒服。她感觉昨夜之事仍有蹊跷之处。

    嬷嬷自然不会托大，她瞧瞧谢昭昭的脸色，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到底也明白了她如今大概在想些什么。

    嬷嬷笑起来，眼角有和善的细纹。

    “昭昭儿，你今日活泼不少，总算不是当初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嬷嬷我啊，从小带你长大，怎么会察觉不到，你心里对嬷嬷我那小小的怨意。

    只是呀，小昭昭也长大了，总归得离开嬷嬷的怀抱。

    嬷嬷得想着法儿地为你好啊。

    嬷嬷从梳妆台上头取了一把羊角梳，慢条斯理地为她梳着头发。

    “昭昭儿，当年你出嫁时，嬷嬷我夫死子丧，没法子给你梳头。即便如今，嬷嬷这个没福气的人也不敢轻易为你梳头。但嬷嬷我啊，还是盼着咱们小昭昭能过得幸福快乐。”

    她轻柔地捧起谢昭昭留在脑后的一束头发，口里哼唱着：

    一梳梳到尾，二梳齐举眉……

    谢昭昭沉默着。

    她回头看见嬷嬷幸福微笑的表情，也跟着颤声道。

    “嬷嬷，我……好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

    她面上种种思绪翻涌而过，最终却停留在一个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样子上。

    她的眼里闪闪发着光，像是许多年前无忧无虑无畏无惧的时光。

    谢昭昭失去以往的冷静逻辑，她翻来覆去地：

    “嬷嬷，我，我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敢相信，可是，可是他……”

    “嬷嬷，我，我觉得我好失败。”

    一时间，那些积压在角落的负面情绪涌上，对世界的怀疑，对自己的不自信，对高成熙的接近感到害怕，对自己的不坚定感到自我唾弃。

    嬷嬷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抚抚她的头发。

    “昭昭儿，不要担心，心里想什么便去做。人生一世，若是连做什么都要迟疑，那便总有后悔的时候。”

    她轻柔地安慰着谢昭昭，有一搭没一搭轻哄着。

    良久，谢昭昭总算慢慢用完了中膳。

    她传人把东西都清理出去，只留下谢昭昭一人在房间。

    关上房门，她转身，却不无意外地看见高成熙站在门口。

    嬷嬷淡定福身，她轻声道：“见过王爷。”

    高成熙点点头，“多谢嬷嬷。”

    他分明，大概是这边刚刚说的话都听见了。

    嬷嬷没有应声，她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同时也将高成熙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

    她的眼神沧桑又尖锐，控制着音量，她小声道：

    “王爷，不管您从前如何欺骗戏耍我们小姐，老奴都没资格骂您批判您，但站在我们小姐的角度上，老奴依旧想要把您赶出这间院子。”

    她的眼神痛苦，满是不赞成，“老奴从来没见到过，哪一对彼此不坦诚的夫妻能够长久下去。若是您只把我们小姐当做玩物，那还请早日放过。否则，请您不要再骗我们小姐了。”

    她没有再管高成熙，反而冲他身后的连管家点头示意，随即转身离去。

    只留下高成熙还站在原地。

    他瞧着眼前紧闭的房门。

    分明……知道自己今日会被谢昭昭发现装傻。

    分明……知道谢昭昭厌恶这样的欺骗。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来找她。

    他的手轻轻抬起，已经放到了门上。

    却还是只描画着门上精致的图样。

    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仿佛那门上的花纹，是他最亲密的爱人。

    于是才能这般细致地抚慰。

    却突如其来的。

    那门被打开。

    朝思暮想的人儿就站在眼前。

    她的眼里还有朦胧的水光，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高成熙心里头分明千言万语想同她解释，却在这一刻失了言语。

    声音，不够表达我的爱意。

    动作，表情，眼神通通不够。

    我爱你，千尺万丈深渊，吾亦同往之。

    我爱你，生同衾死同被，吾亦欣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