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句话说，因为一个女人。”你得仔细找，才能在这个狭小却又拥挤不堪的办公室里看到一个啤酒肚谢顶的邋遢中年男人，和一个刻意成熟打扮的女人，准确说来是一个女孩。

    “你是说俞达陵包养了情妇？”女人一双精心描绘过的大红唇上下轻启。

    “要是那样，我还得跟他说声佩服，敢在市委书记的眼皮底下出幺蛾子！这哥们啊，是中了一欢场女子的仙人跳了。好家伙，那女人直接挺着个大肚子到俞达陵正房面前闹，直接把正房闹得自杀，那沐老爷子还能饶了俞达陵，人家可统共只有这么一位宝贝千金。”中年男人眉飞色舞，仿佛他曾亲身经历了那场闹剧。

    “然后呢？”

    “然后，俞达陵就跑到大学教书去了。”

    “孩子呢？”

    “你觉得老爷子都过问了，那孩子还能生下来？不过也有传闻俞达陵的小女儿并非沐心雅亲生。”

    “她叫什么名字？”

    “谁？”

    “那个欢场女子？”

    “哦，对，她叫范小宛。这是她的照片。”

    一寸黑白照上的范小宛远没有沐心雅长得精致，五官无一突出，只能算是搭配得正好合适，只一弯眉黛如远山，嘴角浅浅地笑着，如同刚从朦胧深山里走出来的小姑娘。

    “行了，就这样吧。”女人优雅起身，不愿再多看一眼堆于桌上的资料和照片。

    嗒.嗒嗒.嗒嗒嗒......越走越快的俞木终于停下，拿开遮了大半张脸的墨镜，随意坐在了不知何处的花坛边。眼里早已蓄积的泪珠大颗大颗滚下，这么肮脏，自己的血原来这么肮脏！欢场女子，仙人跳！纵然设想过千种可能，却还是想不到真相是如此的不堪。如果说之前她还存有一丝侥幸自己并非那个孩子，在看到照片时，她就明白自己的世界真的崩塌了，别问为什么，纵使长相更多随了父亲，可她还是从那个浅笑的女人那里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声音：俞木，我就是给了你生命的女人。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是！求求你，别说了！”可怜的孩子把头抵在并拢的膝盖上，双手狠狠盖住耳朵拼了命摇头，仿佛这样，她就能不听也不想。

    “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是一个欢场女子呢，她看上去那么善良，那么温柔，怎么可能那么歹毒地陷害我爸爸，她一定是爱上了他！对，他们是相爱的，否则爸爸不会带我回家！对，一定有误会，我要找她问清楚！”

    “你说什么？”

    “我要范小宛现在的地址！”重新武装完毕的俞木居高临下地望着刚从瞌睡中抬头的郑大正。

    “可以，不过你得加钱。”郑大正躲在横肉里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

    “我之前给了你那么多钱！再说，你就调查出了那么点子东西，范小宛的事本来就应该包括在内!”对方的厚脸皮气的俞木差点绷不住跳脚。

    “那么点子东西？徐小姐，你知不知道十六七年前的事情有多难查，尤其是这个俞达陵，堂堂“俞青天”退出法庭，外面却找不到任何相关消息和报道，明显是有人刻意抹过痕迹。要不是我郑大正这么多年的江湖经验，别人连这点都挖不出！还有，之前是你说这案子就这样吧，现在调查范小宛当然是另外起一个案子。还是那句话，要查可以，加钱！”此刻的郑大正全身都反映了一句至理名言—死猪不怕开水烫，爱咋咋地！

    “好，你动手查吧！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俞木忍住即将飚出嘴的鄙夷，撂话走人，全然不顾郑大正的呼喊。

    “木木，你都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功课太重了？”俞木还未开口，俞明珠独有的温柔嗓音便带着一丝激动通过听筒从大洋彼岸飘来。

    “姐......你能借我些钱吗......别问我干什么，我......你也别告诉爸妈，我有点自己的事要做。”早已被掏光的俞木下意识想起了从小对她有求必应的姐。

    “哈哈，我们家小木木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放心，姐姐一定帮你，而且不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恩。”

    “木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学习别太拼命了，到时候万一考不好就提前来美国留学，姐姐还能照顾你......木木，妈妈现在有些更年期，你别太往心里去......”

    “恩.......恩.....”紧握话筒的俞木拼命忍住想向姐姐哭诉的欲望，她多希望这就是自己嫡亲的姐姐啊，她想一股脑儿倾诉自己所有的伤痛和绝望。可是不行，姐姐是如此好，她的世界是如此美好，就让自己独自面对所有丑陋吧！

    俞木倒了三趟公交车才到了郑大正告诉她的“堕落巷”，才进巷口她便开始后悔自己竟然穿了校服就直接来了。肮脏的街道，嘈杂的人群，破落的房子，民国之前聚集“有身份的人”的“多乐巷”是真的堕落了。

    “哟，这妹子是外国语中学的喏！”一个满脸通红的醉汉拎着酒瓶迎面向俞木扑来，吓得她拔腿就跑，快得只剩耳旁的风送来一句句“诸如腿辣个长”之类的污言碎语。

    “奶奶，您知道范小宛家怎么走吗？”扯得掉校徽却藏不起短裙底下长腿的俞木只能询问那些看着面善并且无攻击力的对象。

    “啊？什么？你大点声!”

    “范小宛家怎么走？”

    “哦，饭碗啊，你等等啊，我给你拿去......哎，这日子真没法过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也得出来要饭了，熬着吧......”老人颤悠悠地起身，边挪边说。

    “哈哈哈，你跟个聋子扯什么官司。再说，你那样问没人知道。”还未从“饭碗”中回神的俞木又被这一声声夸张的笑声吓住，下意识反问：“你认识范小宛？”

    对面发出独特声音频率的是一个臃肿的妇女，粗粗看去，并不面善，俞木有点后悔草率接话，准备离去。

    “哎，你不就是要找刘麻将吗？”

    “刘麻将？”

    “是啊，就你要找的范小碗，她那死鬼老公姓刘，家里开了个麻将馆，大家就叫她刘麻将。你啊运气好，碰上我了，要不别人谁知道哪个范小碗啊。”

    “阿姨，您人真好，怎么称呼您啊？”尽管这个大嗓门的女人长得实在不怎么可亲，带的路也越来越偏，心惊胆战的俞木还是想赌一把。

    “我啊，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林春花，江湖人称“林大嘴”。哎，不是说我嘴大啊，是说我眼观六路耳观八方，这堕落巷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所以这是一种褒奖，你说是吧！”

    “恩，大嘴阿姨，您可真厉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俞木见到了多了不起的大人物，满眼崇拜。

    “哎呦，没有没有......那，说到就到......刘麻将，刘麻将......”

    “谁啊，叫魂呢！”还未等俞木出声阻止风风火火的林大嘴，墙内已经传来中气十足的叫喊。

    “我，林大嘴！”

    “好你个林大嘴，你故意的吧，要把我牌风都叫走啊!有啥破事进来说！”

    “进来说毛啊，是有客人找你，你那乌烟瘴气的，她不适合进来！”

    “他谁啊，玉皇大帝啊还是观世音菩萨啊？不能进来拉倒，老娘正在风头上呢，输钱你垫啊！”

    俞木想，这么粗粝的声音应该不会是照片里那位仿佛远山处飘来朵白云的范小宛，父亲当年也不会喜欢上如此粗俗的女人，自己一定是搞错了，这个范小宛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

    “大嘴阿姨，我应该是找错人了，谢谢你啊，我先走了。”

    “哎，你等等，都到这了，总得亲眼看看是不是啊。你等着啊，我给你叫出来，这刘麻将就这副死德性，一上牌桌魂都飞了.......”

    俞木眼睁睁看着林大嘴跨进拱门，不知道要不要伸手去拦，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刘麻将是范小宛还是不是范小宛。

    “到底谁啊，你非得把我拉出来。我跟你......”声音在俞木抬头的那一刻瞬间消失，四目相对，时空停驻。出现在俞木眼睛里的女人早已不是相片中那个长相清秀气质温婉的小姑娘，她一头颇像鸡窝的杂乱短发，满身粗粝，同这个堕落巷毫无一丝违和，可俞木还是立即就确定这个妇人就是自己要找的范小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