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的东京，气候受到暖湿海洋气流的影响，温度已经开始升高。被午间的日光熏暖的风，吹到人的脸上和手上，不但没有起到降温的作用，反而让人觉得更热，更躁动。

    幸而迹部话来得快去得也快，调侃过后也不再揪着不放，转而专心低头去写号码。

    不二看着他翻开便利本的空白页，那东西刚好够在他宽大的掌心摊开。

    他一只手握着笔写了个数字，笔却走得磕磕绊绊。关键时候那支笔似乎掉了链子，变得不怎么好写。迹部啧了一声，认命地在空白处“沙沙”划了几笔，白纸上断续的黑色线条逐渐连贯，他这才重新在原本空好的地方写了一串数字。

    “谢谢你。”不二轻声道，他的情绪随着迹部的一系列动作平复。平复后各条思路清晰，只在平静中突出一路执拗。于是就遵从执拗，没有称呼那声中规中矩的老师。

    老师就像那高高在上又触不可及美丽树冠，一棵在日晒雨浇中还需要被树冠庇护的青草，就算是被施加了一点作弊的魔法，也无法轻易冲破这层庇护，抵达相同高度的天空。

    无视老师的称谓，仿佛他们看似平等，没有距离。

    不二当然也知道，这样心机深埋的小伎俩，对于迹部这种专抓作弊的老师来说，可能一眼就识破了。

    到底识破没识破不知道，迹部大概心情不坏。不二有这样的揣测，自然是因为他捕捉到这人唇齿间溢出的笑。

    轻盈地像飘落在都市喧嚣音波上的一根羽毛。

    又莹润剔透得像丛林里的露珠，从树梢溅落到枝桠，又滚落到青草战栗的叶子上，再被饥渴的根茎偷偷攥去，埋进了松软芳馨的泥土里。

    这样若有似无的笑，伴随着笔纸摩擦“唰唰”声的停顿而消弭于空气。不二还没有来得及去接回纸笔，两样东西就被迹部丢回了他怀里。

    “实在忍不住说一句，你今天的游戏玩得太失败了，希望这只是你运气不好，而不是因为你真蠢，那样我会怀疑我的眼光。”

    不二捧着笔和便利本，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为自己挽回一点印象分，“……这完全是一个意外。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意外就是我自找的麻烦，所以有必要将麻烦承担到底。于是我只能宽慰自己，输了游戏，未尝不是一种成全和体验。”

    迹部挑挑眉，也不深究他的意思，只是语句精炼地评价，“游戏也是人生百态一部分，世事难两全，顾此失彼。”

    “你们是不是认识？”一直在原地没有动的女人，突然这么问。

    迹部侧首看了她一眼，回了一句，“你猜。”

    “故弄玄虚。”

    按照不二所想，突破口肯定要被转移到他的身上。

    果不其然。

    “你是他的学生？”

    “或者他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哦。”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好像意思差不多。”

    不然怎么说女人厉害呢，心思细腻而狡猾，敏感又聪慧。不二今天见识到的两个女性中的佼佼者，都印证了这样的观点。

    还没有等不二为回答与否和如何回答来进行一番心理斗争，迹部已替他、或者说替他们两人，将问题严严实实挡了回去。

    “你自己的恶趣味可否适当收敛，人家是不是我的学生，都应该和你没关系。我不给你报备，你是不是还想看看他的学生证？我早就说了，你如果真的对我的工作感兴趣，改天抽个空来学校听课，别的人我不一定邀请，你的话随时欢迎。到时候教室里坐的都是我的学生，等你看够了我们再去吃一顿教工餐厅，让你一次体验个够，保准再没有好奇心。怎么样？”

    “算了吧，我才不去。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插手你的事，当然包括工作，所以请你放松，不要犯职业病。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人貌似一见如故，才这么一问。不管是不是，今天能遇见，都是缘分。”说着她就看向不二，故意将语气拔高，逗小孩子似的，“你说是不是啊？”

    不二只能从善如流，微笑回道：“是的。”

    “既然有缘，不介意的话，请把你的电话给我们一份吧。你可以把它当作一种……嗯，礼尚往来。”

    不二表情错愕一滞，第一反应是去看迹部。

    迹部的反应更快，他对身边的女伴笑了笑，说：“你自己想要就直说，别扯上我当筹码。”

    “哦？你不想要的吗？我以为你是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期待有所回报才写的。不然你这个自诩从不给人机会要电话的人，推崇美貌当作有偿资本用的人，为什么最后还是乖乖给他写了？”

    “我愿意乐于助人，没你那么功利。再说他……”迹部说了一半陡然一顿，瞬间表情有些变幻莫测。最后瞥了不二一眼，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人说：“算了，你爱怎样怎样吧。”

    不二最后还是把手机号码说了，是真用说的，而不是写的。为了不让对方记错，还很有诚意地重复了一次。

    一种萍水相逢的礼尚往来，他没有理由拒绝。好在今天他陆陆续续要到了十个电话，礼尚往来的要求也就是这么一次。

    迹部好整以暇站在一边听着他念数字，旁边的美貌女人则是将他的号码存进了手机里。

    “但愿有机会联系的一日，不会打不通。”

    女人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手很自然地挽住了迹部的胳膊。

    “对了，还要恭喜你任务终于完成，我们得走啦。”女人情绪很好，同他道别，“有缘再见。”

    不二微微一笑，说：“是我应该说声感谢才对，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们，再见。”

    迹部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一句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就和女人转身离去。

    不二心中有几分怅然，尤其在看到迹部转身的背影那一刻。

    很奇怪，明明很快就可以在学校见面的。

    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同蓦然回首时烟花在脑海中炸开一样——那偶遇对方的心悸瞬间相比，不得不面对的分道扬镳，就显得格外冷淡简略了些。

    不二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走了几步，看着迹部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事么？”身旁的女人随之停下，柔美的胳膊，仍旧轻松自然地搭在男人被衬衫包裹得紧致的臂弯上。

    “……没有，走吧，陪你去画展。”

    不二的视线离开那对相偕远去的背影，转身走了几步回到电话亭旁边。他等了大概几分钟，直到又收获了两个无所谓真假的号码。

    这才算是终于大功告成。

    在回去跟牧野他们确认之前，还剩下一件事要做。

    不二翻开便利本，靠上电话亭，刚好挡住了露天餐厅那边的视线。他面色舒缓平静，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迅捷利落。

    将迹部写了手机号的那页撕了下来，想了想，又将另外一页一起扯掉，两张纸放手里折了几折，便一起收进了衣服口袋。

    十秒钟不到的时间，他从电话亭的遮挡处走出去。远远跟那边朝着他兴高采烈挥动双手的牧野打了招呼，沿着回程微笑着迈动了步伐。便利本和笔被他单手捏到一起，和来时相同。因为是活动页，本子撕掉两页和没撕一样，外人想看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