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树冠下的青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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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二笑得牵强,迹部的问题与其说是让他回答,不如说是迹部发表的几句评价。

    他想把记电话的便利本拿回来就离开,顺便回去加倍制裁牧野君造成的蝴蝶效应一般的过错。奈何迹部丝毫没有把本子还给他的意思。这种对峙在他们二人间莫名其妙地拉锯,不二丧失了开口的最好时机,这会儿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而远处围着桌子那一群看戏的同学,恐怕早就按捺不住掏出手机,帮他记录下了今天这一场意外至极的“艳遇”。

    就在垒得过高的沉默快要坍塌之际,高跟鞋踩着地砖发出脆亮的声音,优雅的节奏从而由远及近。那声音响至不二身侧时,不二视线的余光捕捉到那双鞋子,刚好是迹部新买的那双。

    他敛起目光,在身侧的手指不自然地搓起衣角。

    “我就换个鞋,人就跑了……难道是因为电话要到手了,我就没有吸引力了吗?要是这样的话,那这真是让我感到伤心的灰暗事实。”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清脆的笑意,像无数股泉水从高处引向纵深的竹筒,在街市中有种闹中取静的好听。

    不二知道她是活跃气氛的调侃,但也不确定这个时候如何开口才是最为妥帖。特别是现在当着另外一人的面,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卖弄口才和机巧。于是平时手到擒来的那副伶牙俐齿,这个时候反而成了累赘。

    所幸迹部老师洞若观火,体恤到他这点处境,关键时候没有让他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士面前、因为史无前例的口拙而难堪。

    “大概是因为我看起来太帅,一看就不像是会给人电话的,所以被我吓跑了。”

    迹部解释得很潦草,本来是个蹩脚理由。但他那样子站在那里,就是一道自信却不矫饰的风景。说出的话因此让人觉得其实并不蹩脚,反而理所当然。

    他又以那种骄傲又笃定的语气继续说,“总之我是可以体谅他这份先见之明的。毕竟从我记事开始,的确就没见过有人真有这个勇气,敢在大街上要我的电话。”

    “亲爱的。”女人五根保养上佳的手指攀至迹部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我一直认为你在某方面天赋异禀,可以试着去弄个吉尼斯世界纪录,才对得起你多年修为。”

    迹部低头笑了笑,笑来自于胸腔,显得轻慢又低沉,他的回击有些轻描淡写,又显得那么无懈可击,“男女的美貌都可以当成一种宝贵资本,资本是活的,可以增值的,是给自己经营和享用的。记录是死的,摆在那里供人不断推翻的,是给他人看的。你得理解我,作为一个真正有智慧的自信人士,我不需要去寻求那么大费周章的官方认可,只要在必要的时候,将资本物尽其用,不铺张浪费其价值,不轻易糟践致其贬损,如此即可。这是一个合格绅士的做法,当然,你这样的淑女也不妨一试。我通常称之为,适合所有美貌人士的康庄之道。”

    “我这样的淑女也要真心赞叹一句……你这段话完美诠释了何谓登峰造极的自恋艺术,不得不说让我大开眼界。所以我才说你天赋异禀,这才是你该去申请的项目,也不用担心被谁打破记录,目前来看你已经是所向披靡。以后你就会知道,无敌,也是一种寂寞。”

    不二听得一度想要笑,他于是真的笑了。那两人明明看似已经将他排除在世界之外,这时却不约而同看向了他。显然他的笑容在他们眼里还没有来得及散开,停在嘴角,成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符号。

    间隔须臾,女人这才推了推迹部,催促说:“赶快帮忙把号码写了啊,人家等着呢!我拜托你啊,跟我在一起请收起你那放不平的少爷架子。”

    迹部一脸莫名其妙,“谁说我要写了,都跟你一样没个隐私观念,随便都能在街上逮个人就释放爱心吗?”他说着,目光划过不二,随后撇了撇唇,“而且我看你这也不是单纯释放什么爱心。”

    “不写就算了啊,少说风凉话。你这脾气不写我还理解,但你明明不想写干嘛比我还着急追上人家,还抢了东西不让走。欺负人家年龄小不敢拿你如何吗?”

    不二心中一悸,瞄了迹部一眼。

    迹部勾唇而笑,嘴皮飞快,回答得滴水不漏,“你换完鞋人就没影了,我可不愿因为没帮你拦住人而听你事后抱怨,你不感谢我,反而质问我,就够让我寒心了。再说脚长我腿上,我当然是想追就追谁,手也是我自己的,我真不写,你还能抓着我写?”

    女人扶着额头,“你就同我唱反调吧,可惜白白浪费人家的宝贵时间。”

    不二抓了抓手里的笔,不得不开口帮忙圆场,“我的时间没那么宝贵,请千万不要这么说。本来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说起来好像很紧急一样,实在让我过意不去。其实一定要说浪费时间的话,也是我在耽误你们的时间。所以如果对两位有所打扰的话,我在这里说声抱歉。”他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和措辞,以及眼神和表情,以至于他把一番话说得太过于客套生疏,将自己在三人之中的合理位置将近抹灭到无。

    “唉你抱什么歉啊,本来就是我找上你的,不关你的事。”女人的声音有些尴尬的歉意,不二听在耳中,明白她大概是被自己这种小题大做的态度给吓到了,就听到女人又说:“不管他,他就这倔脾气。大不了我再帮你找人要一个,作为补偿好不好?”

    不二没有说好与不好。

    迹部也一直没有接话。

    不二等了一会儿,等到在无声中去回望对面的人时,已经是鼓起了莫大勇气。他心头如擂鼓,像是在等待结果的考生。而事实上,这只是一个整人的游戏任务,哪里需要这么紧张和小心,也不必要有这样的心跳。在没有迹部加入的时候,他已经要到了九个号码,它们都是排列组合出来的数字,没有任何特别。发布指令的牧野,也没有说出具体到对某个个人的规定,更没有倾向于非要找谁来写一串号码。

    他看迹部,迹部也早在看他,两盏目光如炬,两潭眸色清冽。

    他们所处的位置,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前方是宏伟而富丽的摩天商厦。大楼成片成片的钢化玻璃,将温暖的太阳光折射成现代化的金属冷色。光与声在城市中穿梭反射,扭曲变形,穹顶之下地表之上,城市被扭曲成为一个魔幻喧嚣的动植物世界。车像装上了马达的变异甲虫,五颜六色喷着尾气招摇过市;人是植入了思想芯片和动力系统的有情草木,依然高矮不一、美丑交加。有的为争夺养分你死我活,也有一部分互相依存相安无事。

    环境在余光中被扭曲,人的视觉却更加敏锐专注。

    然而太有目的性和索取性的视线往往像孤勇而战的武士,很大可能碰上强将从而折损败退。不二没能从自己的老师眼里攫取出什么,反而是迹部的视线很轻易就将他的捕获,也很轻易就将他的压制到密不透风。仅仅是一个眼神上的交汇,还不算交锋,不二就意识到了他们之间在目前的真实距离。

    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去辨认迹部那双眼睛里的情绪真假,他的勇气虚有其表,他的底气又捉襟见肘。他的脑海里,挤满了一个十八岁懵懂小青年所特有的不甘与惶惑。如果人真的是丛林里有灵魂的草木,那他或许就是棵长得随心所欲的小树苗,又或许只够得着一棵自得其乐惯了的青草。被头上高傲的树冠默默俯视、被勾起兴趣想去触及一个离自己遥远的世界、沉睡中做着成为参天大树的好梦,醒来又暗暗仰慕着美丽树冠的一棵小青草。

    也许这就是他总在迹部面前患得患失的原因。

    人的脚步由人心支配,有时候就像是植物用来吸收养分的根茎,不知不觉为那些强大的精神或力量所吸引。大概那一棵青草或者树苗,也是从本能上面,就渴望离那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更近吧。

    “看来最后还是只有由我来写,我真的希望有别的选择。”迹部终于抽回视线,结束了客观计时只是短暂片刻的对视,同样结束了那在不二的时间观念中,显得稍微漫长而困顿的一段沉默。他摊开右手,伸到不二面前,说了一个词。

    不二盯着面前似乎是要表示友好,而伸出来的那只手,微微怔愣。他没有听清楚迹部说的那个词,碍于迟迟没走出迹部刚刚看他那一眼,他的注意力始终无法汇集到一处,来为现实感官做具体的服务,因此一时之间没有听清。而等思维一发散,富余的联想就争相挤进脑海,快过了语言的组织。

    他以为面前这只手代表了一种友善,剥离现实,就想起魔幻丛林里可能也有那么一棵苍翠茂盛的大树,他倦怠或者惬意时,也会将枝叶垂下。再以他特有的一点深邃温柔,去碰触小草叶尖时的样子。

    而回归现实,他还可以直观地联想到这只手洋洋洒洒在黑板上写出来的漂亮板书,以及翻阅过的教案,和支撑过的讲台。这样的画面虽不如丛林试探那么忐忑迷幻,但却让人更有亲切感,毕竟一帧一帧,都是贴近于平时的所见所观。

    “想什么呢你?没听见我说话吗?”那只手挥过他的视野,挥去所有想象中的迷幻和亲切。不二迷蒙中“醒转”,看到迹部原本摊开的手在挥他一下后就要收回去。

    又听见迹部嘴里说着:“你自己考虑清楚,如果不用我帮你写,我可就走了。”

    “呃……要的。”

    便利本还在迹部的手里,他大概知道了自己错过的词是什么。不二做惯了所谓的表里不一。此刻内心有各种明知搞砸了的惆怅和慌乱,但外表还是很平静地将迹部要的笔递了过去。

    过程中还没忘了寻找缘由解释一句,“路边的车太吵,抱歉,我没听清。”

    迹部低头接笔的动作顿了顿,捏着笔的一端却没有立即接过,而是掀起低垂的眼帘朝他望来。他那英气迷人的眼角微微上挑,戏谑的声音如同加了性感的混响,意有所指。

    “是吗?”

    像是故意留出的问号惹人遐想,没有众望所归的一锤定音。

    “其实是不是都无所谓。”迹部施了一点力,将笔抽到手里,视线却停留到他那停驻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上。

    不二这才反应过来,他迅速收回了递过笔的手,但却没能阻止迹部预谋良久的调笑。

    “你抖什么,放心,就算问心有愧没有好好学习,我也不能在大街之上化身老师查你的笔记。”

    不二被这话一激,原本还可以维持“表里不一”的脸,还是没有争气地在这条大街之上,泄露了不合时宜的两朵颜色与一摊心事。

    这个季节的东京,气候受到暖湿海洋气流的影响,温度已经开始升高。被午间的日光熏暖的风,吹到人的脸上和手上,不但没有起到降温的作用,反而让人觉得更热,更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