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三叶之春(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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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不二是希望窥探到那些理想主义,听懂了迹部的用意,不辜负老师寄托的人唯独只有自己一个,这样显得他至少是特别的那么一个,不用同人分享。但现实还是没有满足他这样难以启齿的阴暗自私。毕竟三叶的文学专业在全国还是排得上名的,如果全部人都把课堂当作欣赏美色的温柔乡,那么这个学校也就快要完蛋了。

    有天赋的,或者愿意花功夫私下去耕耘的,或者既有天赋又愿意去耕耘的,仍旧数量可观。

    优秀的人各有各的优秀,也许其中有很多正是迹部的得意弟子。只是学霸的注意力不可能围着单独一个老师打转,他们通常有更为丰富充实的学习生活和更为远大恒定的人生目标。学校面向文学爱好者的官方大社团和历史悠久的俱乐部组织有好几个,招新的时候不二还有印象,里面的几个社团领头人物和王牌干事都是迹部高年级课上的一些熟面孔。校内一些著名的报刊杂志还有网站这些,每个星期都开展有固定的征稿活动,一些不二在迹部的课上熟悉起来的名字也是上面的常客,其中有几个就是几份刊物的主要负责人。还不算那些动不动就发表篇论文获个奖,写本书学校就帮忙安排上个通告栏开个签售会的大神。

    大学的生活算下来事情很多,上进之人和平庸之辈都有属于各自一展宏图的舞台。相较之下,整理笔记这种小事在不到考试之前,也就不算特别重要的事情。

    可以这么说,做完所有功课后还认真誊抄了一遍本来就拍好的笔记的学霸也有一些。但会把好不容易抄完的笔记再用键盘敲一遍放到网上保存,并且分列条目做好注解,同时实时更新课程动向,备份私人学习成果和课后反馈的,应该就很难再找出来除不二以外的一个了。

    做这样的事,准确说是建设这么一个宏伟壮观的工程,吐槽能人忍足君如果在一旁看着的话,一定会推推眼镜,心有戚戚在不二耳边叹息一句,真爱感天动地。

    笔记的电子版整理起来也不是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完成的事,不二理清了两节课的内容先放上去了。然后重新开了一个版块按每门课分小版块,罗列课堂推荐或提到的相关文献链接。整理完后用鼠标一整条拉下来才觉得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他在选择这个专业之前补过一些功课,再加上从小到大一直维持着一个稳定的阅读量,对这个专业所学的课程也不全然是门外汉。但迹部推荐的有些书他却是闻所未闻,论文倒基本是权威期刊发布的作品,虽然也有研究课题比较小众的,但一篇论文看起来总比啃一本书要快很多。按照迹部名义上撂下的一堆“你们爱做不做问心无愧就好顺便考试自保不要到时候求我就行”的任务量,做个得过且过应考能力过关的学生才是最幸福的。何况蹭课也不存在非得参加考试拿学分的义务。如果是想不开要去一一落实,不二心想,就像自己现在这样,稍微偷点懒就恨不得下一秒就自暴自弃、做梦都在想重新回到自由女神的怀抱做个无忧无虑的大一新生,摆脱那些看不完的书和做不完的笔记;摆脱起床晚了一个小时就莫须有的负罪感;摆脱漫无目标的平淡生活突然被无端出现的巨浪掀翻,继而又被一股强韧力量鞭策驱使的动荡感。

    但摆脱不掉,摆脱不掉倒也就罢了,有时候甚至还真的有点乐此不疲。

    不二还记得高考前夕,自己还是那种只要完成了老师规定的任务,空下来的时间就算躺在草坪里睡觉睡过头了也特别心安理得的人。现在倒是特别上进,上进到他每天到图书馆去看那些书,只要稍微分些神就会内心不安,觉得自己在搞形式主义,在对老师阴奉阳违。

    天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开窍了,一夜之间仿佛找到了此前十几年也没有找到的苛待自己的乐趣。不二的联想跑出很远,认为迹部老师大概手握很多份魔鬼契约,在他某个晕沉的梦里骗他签下了其中一份来出卖自己。

    说不定就真的是来还债的,有时候不二这么嘲讽自己。他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发现大概是从踏进迹部的第一节课的课堂开始,他就是注定要一点点弥补中学时借口浪费在各种游手好闲项目上面的时间和精力。这种专注力,不只是对那些课程的知识,还包括对迹部景吾这个人从内到外全盘接收和解读探索的一种专注,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很是咋舌。

    记忆最深的那一次,他刚在图书馆看完一本书。那个星期除了一日三餐和睡觉上课,他的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里面。七天时间出关见得天日,他终于是一鼓作气啃完了那本一百二十八页且汉字居多的古典文论。抱着密密麻麻几十页的读书笔记走出图书馆的大门,阳光照得花坛里的凤尾草绿意鲜明。下面的弧形阶梯上有两个挨着坐着的女生在看书,时不时肩膀会靠到一起,默契地同时转过头去互相讨论两句,然后又在合适的时候点到为止,两人的注意力再重新放回书上,整个过程都那样自然。彼时弥漫在她们四周的空气被阳光洗去了浮躁,风被洗去了声音,躺在她们膝盖上的两本书也被阳光洗去了尘粒。两个人的感觉,有一种她们自己都似乎没有意识到的自由和亲密。

    不二就是在看到这一幕之后生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他以为自己看书看邪性了,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所以脑子里咯噔蹦出了自己和大学时期的迹部坐在图书馆看书的场景时,他第一反应是反正成不了真,就当成白日做个美梦也不错。然后就放任自流,带入了平时习惯了的图书馆的环境,连光线的角度,两个人的投影,还有老师学生时代清爽的衬衫颜色,头发的垂落部分,都在一个瞬间有了计较。

    然后他才被自己空想出来一帧一帧跃然眼前的画面砸得心头一懵,不明白一瞬间的浮想联翩所起为何。

    回去经过了整个晚上辗转反侧,终于在清晨第一缕微光撕碎夜空之前想通。

    他承认花了一个星期才看完的艰涩书籍还有很多亟待分享的感受。要是有个人可以在那种岁月静好的上午陪自己坐在阳光缱绻处阅读,和自己分享文字里的见解和感受,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值得称作幸福的事情。

    那种联想正是基于那样的渴望。

    阳光下的那两个女生是一条引线,图书馆里的一窗一栏一门扉都是上好的火源。火源烧过引线,飞快触发联想这颗□□。联想在脑中一经爆炸,就唤醒了被故意催眠后沉睡了不知多久的渴望。

    不二通过一整晚,最后也就只模拟出了这么一个反应变化的客观过程。

    那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他想起这个过程,才意识到它是不成立的。

    这里面的火源根本点不燃引线。能够成功点燃的条件,是火源和引线里面有一个是迹部景吾。

    有他,才有后面被触发的轰动联想,才有从睡梦里惊醒过来的,懵懵懂懂的那些渴望。

    其实就算是迹部景吾,带入那些联想也是违和得不行。

    但换成任何一个其他人,则是连联想都不必有。是这样的,不二内心明白,即使他有一肚子精彩绝伦的言谈顿悟,也因为对象不对,而失了最初要讨论的兴致。

    不二足够了解自己的脾性,如果冲到那位老师面前去严肃地讨论一本书,这种对于一个学生来说理由正当的正经事一旦做出来,他又怀疑那样的做法显得他不够矜持庄重,或是担心让迹部认为他是那种贪图表现急功近利的人。

    实际上和迹部老师打的几次交道他都表现得和稳重含蓄不沾边,甚至有时候还故意露出一些急躁和轻佻。

    他不是没有反省过,最后只凭个人主观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的性格里还是被动在占上风。游刃有余的那些表现可以解释为规避所有风险之后的胜券在握。如果一早全然没有胜算,他还是做不到完全不在意结果输赢,这种时候不做莽撞的事情,安安静静做自己的筹备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不方便直接和迹部对面交流的那些感受,不二最后还是选择于阅读的过程中,在自己的笔记里完完整整写了下来。他写得很细致,写的时候感觉是在同每一本书促膝长谈。

    久而久之,整个人都开阔了不少。

    这种纯粹的学习状态没有保持多久,从在图书馆门口萌生出那个古怪想法之后,他再写每一份笔记时,心中就有了不好为外人明说的私密想法。

    写出来的文字要是可以自己生出两条腿,在某个他装作看不见的时刻一个个全部溜到迹部那里去就好了。

    这样想着,写的时候就文思泉涌,运笔如飞。横排黑线等距铺设的笔记本纸张上被文字填得饱满而充实,不二看着它们,有一瞬感觉这些文字像是被自己创造出的生命,带着某种使命感化作实体,充盈得他胸口快要满溢。有些长久淤塞在心口的泥淖情绪,竟也被这样的充实挤了一些出去,意外地让他寻求到了几分疏解。

    大概正是印证了迹部说的,文字是月下指向,文字是倾诉衷肠,是一种灵感共舞,是一种情感排解。